◎李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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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午夜,我正在小區樓下商圈的MR.BROWN酒吧獨自一人喝酒,《北京青年報》的L老師忽然發來微信,約我寫一篇關於凡爾賽文學的文章。L老師肯約我寫,自然是相信我能夠談出些不一樣的東西來的。我當即認真做起功課,卻發現一夜之間已有多家媒體一擁而上,不僅用知識考古學的方法追溯了概念譜系,還展開了文本結構分析和文化內涵闡釋,甚至連當下研究成果綜述都做出來了。這樣一個並不算大的話題,轉瞬間已經被談論得如此充分,我若是動筆,又能搞出多大的突破呢?彼時我的心情,大約真的就像手中的那杯coffee martini一般苦澀罷。
好在這篇文章我心底是願意寫的,那便不妨把它「玩起來」——用刻意戲仿「凡爾賽文學」的方式來談談凡爾賽文學。為此,我甚至不惜承擔一種可能的風險,那就是沒有讀懂這種「戲仿」的人,會覺得我很自戀,並且腦子有病。無所謂,我向來是一個敢於拿自己開玩笑的人,雖然平日總有女孩子問我,像您這樣的人,難道不應該背著大大的偶像包袱嗎?
2
網上有人總結,凡爾賽式話術的精髓可以被總結為三大基本操作。第一,先抑後揚、似貶實褒。第二,靈活運用自問自答。第三,熟練借用他人評價。
我以為,這樣的總結雖然清晰明白,卻還沒有抵達事情的本質。「抑」和「貶」,其實不就是「自謙」乃至「自嘲」嗎?至於自問自答,其實就是發揮主觀能動性、有效轉移敘事焦點,或者把一件事情引向另一件事(如先說「今天早餐好難吃」,再說「是不是因為沒給管家漲工資」,這就把早餐話題轉移到了管家話題),或者通過對已有元素的過度強調,暗示大家從反面去理解這一元素(如先上一張數字很小的體重圖片,然後再反問一句「最近胖了,是不是吃得太多啦」)。至於借用他人評價,那就是引入客觀評價證據,來反駁自己的「抑」和「貶」,畢竟群眾的眼睛才是雪亮的:大家都這麼說,我也很無奈嘛,怎麼我自嘲一下都沒人附議呢嚶嚶嚶。
連起來看,所謂凡爾賽式話術,其實就是「自嘲」的自我解構過程。「抑」和「貶」是豎起靶子,「自問自答」是包抄身後,最後讓「他人評價」來背後捅刀。短短一條朋友圈的篇幅,我們已經見證了一場「自嘲」由生到死的完整過程,或者說,見證了對這種解構的「故意暴露」。這是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死者是「自嘲」,也是那些隱藏在話術背後的、原本自卑的自我。
但是我以這種方式來進行分析,是不是大家反而聽不懂了?看來朋友們說得對,我的職業病真的要改一改,最近寫了太多C刊的約稿,下一篇說什麼也不能再接了。唉!
3
老實說,凡爾賽這個名字的本尊,其實跟「自嘲」及其自我解構這件事情,是搭不上太多關係的。
十多年前,還處在少年時代的我,就親身遊歷過法國的凡爾賽宮。那些高懸在頭頂的巴洛克式壁畫,鋪展於腳下的斑斕大理石,身邊鱗次櫛比的水晶燈盞和古希臘式的石膏塑像,深深地震撼了我年幼的心靈。許多年後,我又遊歷了聖彼得堡的葉卡捷琳娜宮和西班牙的馬德裡大皇宮。這兩座宮殿的裝潢品質和藝術品位雖然不如凡爾賽宮,但在風格上彼此近似、檔次上相差不多。我不由得聯想,當沙俄的女皇或者西班牙的國王走進凡爾賽宮,或者當法國國王造訪沙俄或西班牙,他們的心內一定是舒適和愉快的。因為他們的生活環境是如此相似,他們在踏入宮門的一瞬間便可以輕鬆確認,彼此是身處同一文化譜系內的「同段位玩家」。
老實說,我自己是不願意住在這樣的宮殿裡面的,太多的壁畫掛在頭頂上,不僅容易花眼,還容易做噩夢。但路易十六肯定不會在乎我的感受,因為我不會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只能是其他的皇帝們,換而言之,他們的朋友圈是一個根深蒂固的「熟人社會」(有興趣的朋友們不妨去查閱一下歐洲皇室的通婚史)。他們只需要大大方方直接「秀」,而不必彎彎繞繞想法「裝」。
相較而言,今天的「凡爾賽」們就要辛苦得多。彼此熟知的皇帝們炫富,是一件既很「日常」又能「秒懂」的事情。今天,當有些人似乎摸到了華貴生活的大門,他們便想要展示自己的「新位置」和「新資本」。然而,這種展示所試圖抵達的對象,卻不僅僅是能夠「秒懂」的同類人,而是還有大量被自己「甩在身後」的「打工人」。這些人,很多時候幾乎是「陌生人」——塑料姐妹,酒肉朋友,或者點讚之交。因此,才要先精心自嘲(以免觸發對方的情感防禦機制),然後再瓦解自嘲、暗示真相、把光環秀出來(圖窮匕見)。甚至,因為害怕對方真的「get不到」,還需要再引用一下別人的評價點明「中心思想」。
因此,真正的「凡爾賽式話術」只能出現在當代大都市生活圈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就只為了讓別人以正確的順序「觀看」你,這種擰巴的方式,註定是「陌生人社會」的產物。這也算是我近來重讀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之後的一點收穫吧!
4
同樣的,對於「凡爾賽」和「文學」的組合,我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幾天前,就在「凡爾賽」剛剛走紅的時候,我和著名評論家Y老師一起去三裡屯吃飯,她在車上向我詢問了對於「凡爾賽文學」的看法。我當時吃了一驚,以為又出現了什麼新興的文學思潮流派。細問之下,才知道此「文學」非彼「文學」。我不由慚愧,想起自己雖然經常同各種文學界權威前輩們交往,卻很少與他們探討文學,偶爾聊到文學,竟還是加引號的「文學」。罪過罪過!
書歸正傳。「凡爾賽文學」當然不能認真當作文學來看,它們是網絡媒體上的一系列社交性文本,以及由此而生的大量衍生品——對「凡爾賽話術」的狂歡化仿寫,說到底也只是一些以「玩梗」的遊戲精神為精髓的「段子」。但無論如何,說「凡爾賽文學」與許多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作品有相關之處,我認為還是講得通的。
例如,許多評論文章都提到了兩部作品,那就是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和郭敬明的《小時代》。這兩部作品都寫到了紙醉金迷的生活,但其內在精神,卻與「凡爾賽文學」大為不同。《了不起的蓋茨比》具有某種內在的省思姿態和批判性(當然你也可以說,這種省思和批判本身也不乏虛偽之處)。《小時代》在本質上則是「造夢」,它向我們系統性地展示出消費主義語境下那些淺薄卻刺激的「青春幻想」,並極力召喚我們的「共情狀態」和「自我代入感」。
無論「省思」還是「共情」,都是需要將讀者不斷「拉近」。然而,「凡爾賽文學」的關鍵,卻是要以看似親近的方式,將文本的期待讀者們用力「推遠」:表面看,我跟你是一樣的,我也要吃雞蛋,我的男朋友也特別直男審美;實際上,我吃的雞蛋是管家給我端上來的,我男朋友送的禮物雖然難看,但它畢竟是一輛跑車。我的生活跟你可不一樣,我可是比你優越得多的人!
或者舉一個更具文學史格調的例子。當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在鹹亨酒店的櫃檯上排出九文大錢,他其實是在為後文的「摸出」九文大錢做準備——到那時,這九文大錢,將會有力地拍在讀者內心最柔軟的部位上。而「凡爾賽文學」作者的九文大錢,卻是結結實實地拍在了讀者的臉上:你滾吧,我可是上等人!
因此,這種所謂的「文學」說到底是「反文學」的,在它極度的浮誇背後,其實是極度的冷漠。支配它的不是對人類共有情感世界的熨帖關切,而是對貨幣邏輯和成功學思維的臣服(即便那些諷刺性的仿寫,很多時候也並未真正脫離這種邏輯思維框架),是對凌駕於其他同類之上並令其無望憤恨的渴望。
這麼說來,我作為一個長期從事純文學專業研究的人,沒有第一時間關注到這種現象,也就情有可原了:它們太不嚴肅,也太不純粹啦!
5
真正同文學有關的,倒是由此牽連出的、關於「話語」的某些思考。
在文學的歷史上,廟堂話語(或曰官方話語)和民間話語之間的複雜關係,曾被反覆討論過。前者是正式、嚴謹、「剛性」的,後者則是隨性、自由、「柔性」(或者說「彈性」)的。這兩種話語之間的張力關係在今天依然普遍存在,而在此基礎之上,新媒體時代又給我們締造出一組進階性的撕裂對子——它其實同時存在於廟堂與民間兩種話語之中,又比二者的張力關係遠更前衛——那就是應用性話語和表演性話語。
應用性話語是用來有效傳遞信息、表達所思所想的,表演性話語卻在相當程度上拋開了信息交流這一傳統功能,而專攻於主體虛擬形象(也即「人設」)的塑造。以常規的標準看,「凡爾賽」式的話語無疑是「不好好說話」的典型,然而在被群嘲之前,它的確是一種有效的自我表演、塑造、營銷手段。如果把前不久的熱點話題「拼夕夕名媛」同今天的「凡爾賽文學」比照來看,我們會發現,在自媒體時代,表演性話語正越來越多地佔領我們的嘴巴、耳朵、腦袋乃至整個生活。真實與仿像之間的界限正在消弭,話語的質地變得渾濁而可疑,隨之而來的,是我們對世界的想像力正變得越發粗暴、單一、平面化。
在此意義上,所謂的「凡爾賽文學」狂歡(我在這裡是從反諷的維度上去指稱這一範疇),的確具有某種積極意義。就像「凡爾賽話術」解構了「自嘲」(事實上,自嘲往往是建立在真正的自信與高貴之上)一樣,「凡爾賽文學」也解構了「凡爾賽話術」,它用諷擬性的話語將「凡爾賽」打造成特定的、具體的形象——「語言在這裡變成了語言的形象,直接話語的形象」。在此之後,這種癌細胞般的存在才能被指認、鎖定、扔出自己的培養基,在陽光下風乾死亡。
聊到這裡,我不得不做一條手動注釋:前一句裡的引文出自俄國文學理論家巴赫金。巴赫金在分析現代小說話語的發端問題時,曾經專門談到過諷擬。他說,「諷擬不是作虛無的否定。要知道這裡諷擬模擬的,全然不是主人公其人……而是他們在史詩中的英雄化」,並且「這嘲笑是以它們自身無力容納的矛盾著的現實生活為背景的」(巴赫金《長篇小說話語的發端》)。這樣的論述似乎也適用於今天的「凡爾賽文學」,畢竟當人們調笑「凡爾賽」的時候,也並非是真要去否定跑車、管家和大house本身——人們否定的只是它們的「凡化」。問題在於,今天的雜語世界背後,是否依然存在著一個話語所「自身無力容納的矛盾著的現實生活」?還是說,消費主義價值觀早已經一統天下、包納眾生,我們諷笑「凡爾賽」時的所思所想,其實與催生「凡爾賽」的最初動機並無本質不同?
在巴赫金的語境裡,古典史詩的消亡,接引出現代小說的發端,而黑格爾將小說稱為「市民社會的史詩」。如今,當我們的話語世界再次變得駁雜、曖昧、鬼影幢幢、歧義叢生,接引而來的,又將是什麼呢?
——好吧,你當然可以認為,這種憂思深重的提問,也是一種「凡爾賽化」的戲仿諷擬,正如我在這篇文章的許多細節裡有意所做的那樣。
——畢竟,談論曇花一現的熱搜話題,還要引經據典、手加注釋,這本身就很像「凡爾賽」的話語表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