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漢書》第33卷《魏豹、田儋、韓王信傳》,看起來就仨人,其實每個人還扯著其他很多人的故事。
比如魏豹扯著哥哥魏咎。魏咎扯著周市。
魏豹和他哥魏咎,都是「故魏諸公子」,哥哥魏咎在亡國之前,被封為寧陵君,他的封地,在他之前,住著戰國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不知道此人的可以去查成語「雞鳴狗盜」「竊符救趙」)。所以有一種說法,說寧陵君是信陵君的兒子(尚不知道確切的出處)。
(有一種說法,如果他不被猜疑、不鬱郁而死,秦始皇的統一夢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好夢成真。他擁有一個特別厲害的粉絲:劉邦。劉邦年輕時候就特別佩服他,經常去祭拜他。)
《漢書》在說魏豹故事之前,先說了寧陵君魏咎的故事,其中牽涉到周市的故事。
魏咎在魏國被秦滅之後,廢為庶人,聽說陳勝反秦,就去追隨陳勝。陳勝的大將周市很能幹,帶兵恢復了魏國故地,按照陳勝的意思,就封周市為魏王。周市沒有像陳勝那樣——人家一勸他稱王,立刻就把恢復楚國的大義給丟腦後去了,周市說:
「天下昏亂,忠臣乃見。今天下共畔秦,其誼必立魏王后乃可。」
這個周市,明明是在打陳勝的耳光啊,陳勝肯定不同意。齊、趙兩國也派出「使車各五十乘,立市為王」,算是眾望所歸的意思吧。
可周市就那麼堅決,到陳勝的王國去接魏咎,來回接了五次,「陳王乃遣立咎為魏王」。
這個魏咎有點倒黴——當個寧陵君沒有當到頭兒,當了國王也沒到頭兒:秦國大將章邯殺過來了,殺了周市,破了援兵,把魏咎圍在臨濟城裡。
咎為其民約降。約降定,咎自殺。
為了一城百姓的生命,他選擇了投降和自殺。
有人或許要問:那上一次魏國滅亡的時候,你咋不自殺呢?
我能替魏咎回一句嗎?
——那時候俺不是王。王的責任是護國,國破了,王當然也就碎了。
(網絡圖片,不知道誰畫的,相貌很有特色哈,看起來也很忠厚)
魏咎死了,魏豹跑到楚國,陳勝立的那個楚懷王給他幾千人馬,於是他又殺回老家去。
他運氣好,那個誰碰上誰倒黴的章邯已經被項羽收編了,所以他挺順利地收復失地,當上了魏王。
可能是感激項羽,魏豹親自帶著精兵跟著項羽向西去攻打秦國都城。不過他後來又追隨了劉邦去打項羽;沒多久,他又嫌棄劉邦老罵人,於是又背叛了劉邦。劉邦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把他抓起來以後,還是任用他來守滎陽,那時項羽正帶兵圍著滎陽、還威脅要烹了劉邦的爸爸做肉羹吃。大將周苛說:「反國之王,難與共守。」就把魏豹殺了。
對比哥哥,魏豹的形象很糟糕。我覺得他最大的問題是缺乏必須堅守的信念。
這就想起寧陵君的前任信陵君魏無忌。
《戰國策·魏四》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安陵人縮高的兒子在秦國做官,為秦守「管」(今河南鄭州市)這個地方。信陵君打不下來,就派人到安陵君那裡找縮高,讓他去勸降兒子。縮高說:「父攻子守,人大笑也;見臣而下,是倍(背)主也。父教子倍,亦非君之所喜。」堅決不幹。信陵君怒了,又去威脅縮高的上級安陵君說:「希望您把縮高捆送給我,否則,十萬大軍就要兵臨安陵。」安陵君說:「我爸從魏襄王手裡接過的'大府之憲』說:『子弒父,臣弒君,有常不赦』,國家大赦天下的時候也不會赦免這種罪。縮高所為,是為保全父子之義。如今您要讓我違背襄王的詔令憲法嗎?即使您殺了我,我也不敢這樣作。」縮高更絕,跑到信陵君的使者那裡自刎而死——難道非人命不足以警醒人嗎?——信陵君這才悔悟:穿起喪服,避開正房、寢於他處,以示哀悼。還派使者去向安陵君謝罪:「無忌我道德低下,是個小人,我失言了!」
(故事裡套故事,累了吧,看看我栽的水芹休息下)
縮高、安陵君所堅持的,就是人倫不可廢。《論語·子路》云:
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孔子曰:「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翻譯:葉公對孔子說:「我的家鄉有一個直率坦白的人,他父親偷了羊,他便告發父親。」孔子說:「我的家鄉直率坦白的人與你所說的不同:父親為兒子隱瞞,兒子為父親隱瞞。直率坦白就在這裡面了。」)
孔子的邏輯是這樣的:
爸爸偷羊肯定是錯了,可是父子天性如果也可以置之不顧,這個錯誤更大。儒家以「孝」為人本(反過來說就是不孝就不是人唄),所以離開了人的根本來談正直坦率沒有意義。
據說後來的漢代法律也把「親親相隱」作為原則推行,一直延續了兩千多年。唐宋時候還擴大為同居亦可相隱,連嚴苛的《大明律》也支持這一條。不僅如此,從漢代開始,法律還規定:如果告發父親,兒子須受重罰。如清朝法律規定:兒子告爹,如系誣告,處絞刑;即使屬實,也要打一百大棒、徒三年。
(古田極樂寺的師父送我的鶴頂蘭近日正在為北京的家裡盛放,我把它獻給此文中那些值得崇敬的人:向真正的漢人致敬!)
其實今天的故事我有點跑題哈。
可是怎麼辦呢?我發現世界上凡真理,互相之間並沒有真正的界限:
周市認為反秦就是反秦的各種不道德,所以堅決要立魏國之後為王,以樹立「名義」的撥亂反正;魏咎作為王,為了最後一次保護百姓而毅然赴死;周苛(據說城隍廟裡供奉的城隍老爺,就是周苛)殺魏豹,以對「背叛」的否定肯定了信義、忠誠;這和安陵君寧死不違背憲法、縮高慨然赴死保全父子之義一樣,都在重複一句話:
對各自應該堅守的信念的堅守,在生命之上。
班固在本傳末尾感慨,說:
周室既壞,至春秋末,諸侯耗盡,而炎黃唐虞之苗裔尚猶頗有存者。秦滅六國,而上古遺烈掃地盡矣。
炎黃唐虞苗裔的標誌是什麼呢?上古遺烈掃地而盡的又是什麼呢?——自稱炎黃子孫的我們,應該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