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高瑜鍵 趙觀火 編輯王輝
時隔11天，玖月晞在11月4日終於回應了。
下午3點多，《少年的你》原著作者玖月晞在微博上公開回應，稱自己從未融梗。她還表示，自己「獨自一人面對全網巨大的輿論，內心很恐懼逃避。」
這名為晉江文學城帶來超千萬版權收入的「富丫頭」，身處輿論風波中心，得到的卻是籤約平臺的沉默。
她不是晉江旗下出事的第一位作者。近五年來，「長翅膀的大灰狼」、「深海先生」、「墨香銅臭」等知名作者相繼捲入淫穢色情、非法出版風波，於情於理該站出來表態的晉江，卻選擇躲藏在她們的背後。
過去兩年，晉江因一系列「騷炒作」頻登熱搜。監督不當被約談整改，試行修文收費被作者聯合抵制，作者合同被爆「霸王條款」，稱過去400多萬篇文章是「沉重包袱」等。
成立16年之際，2003年成立的晉江迎接的不是鮮花掌聲，而是百萬熱度的「晉江今天倒閉了嗎」的微博話題。
「抄襲的你」
因電影《少年的你》，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原著作者玖月晞，以及她的外號「融梗天后」。
「融梗天后」第一次出現在2016年。當時，已經小有名氣的玖月晞被指出多部作品存在過度抄襲、借鑑。成名作《親愛的》系列被指借鑑丁墨《他來了請閉眼》、雷米《心理罪》、東野圭吾《彷徨之刃》等多部知名作品，連案件都是從神探夏洛克等英美劇中「直接拿來」。此次電影的原著《少年的你，如此美麗》，也被指是東野圭吾的「作品精選集」。
10.31日玖月晞曾聯繫媒體求助 圖源|受訪者
事實上，早在10月31日，玖月晞就通過朋友之口尋求幫助，希望通過媒體做出回應。然而5天後，她才以個人名義發表回應，手握她合同的公司晉江全程保持沉默。
在回應中，玖月晞稱，目前還沒有判定融梗的統一標準，自己「比任何人、任何作者都希望有一個準確且專業的標準出來。」
事實上，三年前，在晉江原本的規則中，這種情況還屬於「抄襲邏輯鏈」或「部分抄襲」。在玖月晞受到質疑後，晉江多次修改規則，將部分抄襲邏輯鏈、人設、案情排除在抄襲行為之外。
但該網站規則與行政部門對外的抄襲解釋，存在一定出入。《國家版權局關於認定抄襲的答覆》指出，在著作權執法領域，原封不動或基本原封不動複製他人作品的行為為低級抄襲；經改頭換面，將他人受著作權保護的獨創成份竊為己有的行為為高級抄襲。
《答覆》還指出，利用他人創作的電視劇本原創情節、內容，經改頭換面，當作自己獨立創作的電視劇本也屬於「高級抄襲」。從這個意義上講，照搬經典人設、典型情節的「融梗」的確屬於抄襲。
但高級抄襲情況複雜，需經專家鑑定才能認定。在晉江，融梗被默認不屬於抄襲，也就從一個法律問題，變為了道德紛爭。
10月中旬，晉江知名作者棲見作品《白日夢我》，被《撒野》和《偽裝學渣》兩書讀者發調色盤，指其涉嫌抄襲雷同高達二十三處。棲見在微博用反調色盤反擊，否認融梗。兩位原作者皆未出面，只是默默的取關了棲見。
今年2月，晉江上線抄襲舉報中心，表示將進一步加大對抄襲的打擊力度，並邀請所有網友對網站抄襲現象進行監督。
然而，被指「融梗」的棲見向上述兩名讀者發出律師函後，讀者反抄襲不成，只能公開道歉，而號稱站在「反抄襲」第一線的晉江卻沉默了。
作者接連入獄
這不是晉江作者第一次出事了。
今年三月，有網友爆料稱「墨香銅臭被抓」。墨香銅臭是熱劇《陳情令》的原著《魔道祖師》作者，在晉江籤約作者收藏排行榜上排名第二。
整改公告和網傳墨香銅臭被抓 圖源|網絡
8月14日，掃黃打非辦發布公告稱，晉江知名籤約寫手袁某某，因夥同淘寶網店製售淫穢書刊非法牟利，被刑拘入獄。有知情網友稱，袁某某就是墨香銅臭，該淫穢書刊為《人渣反派自救手冊》的個人志。
據了解，個人志是沒有正規書號的印刷品，售價不菲，由作者委託淘寶工作室自行製作、發售，是2013年以前大部分耽美作者出書的首選。為回饋讀者，作者往往會在個人志中加入番外。這些番外一般都含有大量的性描寫，被稱為「開車」。此外，也有作者在個人志中補全之前正文裡省略的「肉戲」。
在當時，這一舉動還屬於比較小眾的「圈內愛好」，大部分讀者只為收藏，作者憑此牟利也被視為天經地義，「絕不算犯法」。
墨香銅臭與深海先生的個人志 圖源|閒魚
之所以出現這種認知，是因為在2013年前，個人志主要是由晉江官方推廣的。
當時，晉江大力推廣「定製印刷」的功能，VIP作者申請、讀者訂購，網站官方根據訂購數直接印刷銷售。這種「定製印刷」不經任何出版手續，收入由晉江與作者按比分成。從實質來看，這是個人志印刷的前身。
2014年，晉江言情小說作者「長著翅膀的大灰狼」因此被拘，隨後晉江緊急關停該功能。2015年6月，「長著翅膀的大灰狼」被判緩刑3年。
但潘多拉的盒子已被打開。苦於題材難以出版，或者因年齡較小缺乏法律意識的作者們，開始聯繫淘寶工作室，印刷「個人志」販售。
在出版的個人志中，各種「肉番」加起來短則幾千，長則數萬，成為判定淫穢書刊的鐵證。
《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非法出版物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相關法律》規定，以牟利為目的製作、複製、出版淫穢書刊達2500至5000冊以上或獲利15萬至25萬以上，應當認定為製作、複製、出版、販賣、傳播淫穢物品牟利罪。
上述公告提到，袁某某累計製售淫穢書刊2類4000餘冊，牟利50餘萬元。此外，另一晉江知名寫手唐某，筆名「深海先生」，也因出版個人志被同行舉報，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並處罰金12萬元。
多位作者接連入獄，寫手內部人心惶惶，都希望晉江能為籤約作者提供一定法律支持、幫助。
然而，在「墨香銅臭」風波中，晉江官方僅闢謠稱「網站提供證據導致作者被抓」是誹謗和謠言，並未正面回應作者入獄是否屬實，亦未對作者個人志有任何回應。在此之後，晉江官方對相關問題再未作任何表態。
晉江作者小林（化名）告訴每日人物，「大神作者也不敢出聲，早年定製印刷如果被人翻出來，明明晉江開得頭，卻要作者去承擔責任，誰還敢再寫呢？」
目前，墨香銅臭的專欄上仍掛著「閉關，請大家不要過多的猜測或擔心」，其最後一條微博停留在今年2月。
「賣慘」夫妻店
比起作者，晉江在面對突如其來的變化，在網站回應要上心得多。
今年以來，各大網站相繼被約談整改。5月20日，上海市網信辦等約談起點中文網，指責其傳播導向錯誤、低俗色情小說。其中，問題突出的「異術超能」、「N次元」欄目暫停更新7天。
三天後，北京市掃黃打非辦稱晉江文學城部分作品涉嫌傳播淫穢色情內容，晉江隨後宣布立即關停古代純愛頻道下的東方架空欄目及衍生純愛頻道下的東方幻想欄目，停止更新原創分站15天。
5月24日凌晨，晉江CEO黃豔明發布長微博澄清，被封文章中有一段不足四百字的描寫，沒有涉及到具體的器官名稱和交互動作，但被鑑定中心鑑定為色情等級最高的淫穢描寫。對此，她建議「不妨認真擁抱柏拉圖」，在晉江的微博超話裡，讀者紛紛表示對晉江的同情，亦出現不少對相關部門的指責言論。
不到兩個月後，晉江再次宣布整改，從7月15日至29日暫停內容更新和經營性活動。次月在舉辦的晉江第四屆作者大會上，黃豔明稱，整個網文環境寒冬來臨，個體做自我切割是沒有用的，要「抱團取暖」，被不少讀者認為是公然「賣慘」。
在晉江早期用戶小李（化名）看來，晉江和它的現任擁有者，在「賣慘」上很有心得。
2000年，原站長「太陽雨」依託晉江電信網創立晉江的前身，聚集起一批早期知名作者。「太陽雨」後因結婚生子，將網站轉交給管理員青枚、NINA和iceheart。其中，iceheart即後來的晉江CEO黃豔明。
由於福建晉江電信局撤資，管理員為保住晉江網站奔走呼籲，由當時的網友集資買下伺服器維持運營，伺服器登記在iceheart名下。然而沒過多久，三位管理員鬧翻了。
據小李回憶，在爭奪晉江歸屬權的過程中，「iceheart極為擅長採用情感攻勢」，最終獲得勝利。
晉江CEO黃豔明在作者大會發言 圖源|網絡
2006年3月，黃豔明與其丈夫劉旭東在北京成立公司，註冊資金1000萬元，二人分別擔任董事長（站長）及公司副總裁。晉江成為一家「夫妻店」。
隨後，站長夫婦融資盛大網絡，開啟VIP付費時代。在此之後，晉江抓住網絡文學起飛的最佳時機，與起點文學網一起，逐漸成長為網文界的一方諸侯，坐擁數萬原創作者和內容優質的原創作品。
成名後的晉江，在「賣慘」上越發得心應手。
10月16日，升級改造了一個月的晉江評論系統再度恢復對外公開可見。有讀者稱，此次升級「UI毫無改變，只給投雷的用戶加了個分級標識」，另有讀者在劉旭東的微博下提問「評論系統到底升級了什麼」，得到的回覆是意味深長的四個字：「以退為進」。
晉江年收入及保險情況 圖源|天眼查
據財報顯示，2018年晉江收入超8億元，報告期內盈利1.9億元。不過，每日人物發現，晉江的辦公地點至今仍設在朝陽區北苑路的某住宅小區內，管理層加員工不足百人。網站至今與10年前界面相似，APP多年幾乎沒有升級。
「獨自」取暖
7月底，關站整改的晉江歸來，新推出「作者付費修文」政策。晉江副總裁劉旭東稱，內容審核要求不斷鎖緊，網站十六年的400多萬部作品成了「前進道路上巨大沉重的包袱」。
該言論一度被上熱搜，不少作者紛紛出走。小李認為原因是「網站顯然比作者好過得多」。
據統計，僅2019年上半年，晉江文學城出版作品361本，稿費2151萬元，達到過去三年最高值；影視籤約作品27本，金額總計7700萬元，平均每部308萬元。另據近日公布的芒果TV新劇招商圖冊顯示，2020年芒果TV將推出《六爻》、《我有特殊溝通技巧》、《地球上線》等多部由晉江同名小說改編而來的影視作品。這些晉江都將參與分成。
在「寒冬」之下，號稱「抱團取暖」的晉江賺得盆滿缽滿，而大量非頭部作者們卻在瑟瑟發抖，因為「賣身合約」。
晉江寫手小林向每日人物回憶，三年前，當時還是未成年的她，在編輯的默許下，成為了晉江的籤約作者。後來她才知道，除未成年籤約外，她的籤約合同裡還存在諸多問題。
「每年寫不夠字數，就不能解約。更不要說合同還包含有文字以外的其他作品的代理權。」小林表示，按照合約，連她的畢業論文版權都歸屬於晉江。
據相關介紹，籤約作者的稿酬按照千字三分錢計算，而這部分收入還需要晉江與作者分成，分成比例有五五分、四六分、三七分等。在這種體系下，大量非頭部作者一個月的稿費收入，甚至都買不起一杯奶茶。
今年9月，已成年的小林向晉江編輯提出解約，得到的回覆是非正常解約要付違約金，不低於兩萬。「如果作品有盈利的話，還要付的更多。」
關於未成年籤約的討論 圖源|晉江論壇
每日人物獲悉，像小林這樣未成年籤約的晉江作者還有很多。在一個200人左右的群內，主動透露自己未滿十八歲時籤約的作者超過二十人。還有人表示當時礙於年紀限制無法用自己的身份證籤約，最終用家長的身份證成功籤約，「編輯說父母同意就可以」。
據悉，儘管晉江不建議未成年人籤約，但他們仍然可以在晉江成功籤約，只不過需要提供監護人的身份證複印件、籤字、戶口頁以及代理人同意聲明。
此外，有知情人士向每日人物爆料稱，晉江站長夫婦或已被限制出境。每日人物就相關情況諮詢多位知情人士，對方均表示不願回復，「時間太久不記得了」，所有離職人員、解約作者，均對該公司內部情況諱莫如深。
天眼查顯示，2018年上半年晉江有兩例被執行案件，但尚無證據顯示該執行案件與晉江站長夫婦限制出境有關。
晉江文學城被執行案號 圖源|天眼查
10月30日，每日人物就目前網絡上的熱議情況聯繫晉江CEO黃豔明，該公司工作人員提出全文審稿要求，在遭拒絕後，對方以時間不合適為由拒絕回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