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文娟
編者按:2007年3月,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出:「在教育部直屬師範大學實施師範生免費教育。」當年秋季,北京師範大學、華東師範大學、東北師範大學、華中師範大學、陝西師範大學和西南師範大學等6所部屬師範大學共計劃招收了首批免費師範生1.2萬名。目前全國6所教育部直屬的師範類院校共有3.4萬名免費師範生在讀。
2010年9月10日是第26個教師節。溫家寶總理在劉延東國務委員的陪同下,來到河北省興隆縣六道河中學,看望廣大師生,聽中學教師上課,並與中小學教師和北京師範大學免費師範生代表座談。這是在前往興隆途中,溫家寶與同行的北京師範大學首批免費師範生代表苟曉龍在車上交談。 攝影/新華社記者 黃敬文
2011年,首批免費師範生即將畢業,他們中有的還獲得了去國外留學進修的機會,本文作者便是其中之一。
2010年1月13日,我的21歲生日是在無數個島國的領空上度過的。當機艙大門打開時,我心中暗念:「曼哈頓,我來了;哥倫比亞大學,我來了。」這段半年不到的日子已然成為我生命中的一段小傳奇。想起第一次登上越洋飛機,我站在廁所門前卻不知所措地詢問廁所何處;想起在美國的第一頓午餐,我誤把淡黃色奶酪當成蘋果切片,夾了滿滿一碟;想起最後一天的凌晨,被拒登機,想走卻走不了,孤伶伶的我拖著兩件沉沉的行李,淚在那沉沉的夜裡止不住地淌……依稀覺得,昨日還坐在哥大的圖書館裡,瞅著那飄落在桌面上的餘暉出神,此刻卻趴在師大宿舍的單人床上敲打鍵盤。我甚至懷疑,這些關於哥大,關於曼哈頓,關於紐約大都會的文字,是不是我自己虛構的鋪滿了細節的小小說,只為紀念那曾屬於我的愛麗絲之夢。夢裡,女孩的身影那麼近,又那麼遠。
回國後,有人說我的性格更加開朗了,有人說我的著裝很有「美國風」,有人說我講中文時也帶著一點「美國腔」……我又無奈又好笑地回應說,這些都是先入為主的印象。這確是一場刻骨銘心的異國之夢,但它不會讓我發生脫胎換骨的轉變,我的性格和生活習慣依舊如常。真正的改變是悄無聲息的,它沒有華麗的外表,卻已潛入思想的縱深處,點滴難忘;它沒有豪壯的宣言,卻已鐫刻在記憶的年輪上,字字珠璣。
互動課堂·灌輸教育
在哥倫比亞大學的選課周期間,我總是很期待拿到課程的教學大綱(syllabus),上面羅列了本學期的必讀和選讀書目。但每一次看完它,我都感到天旋地轉——沒有任何一門課可以達到輕鬆掙學分的目的!從1學分到4學分的課,即使只有1分之差,功課量也有天壤之別。以前,如果3學分和2學分的選修課同時放在我面前,在教授水平相當的情況下,我會毫不猶豫地奔向3學分的課程並覺得自己撿到了便宜。因為名額有限,3學分的課就像超市裡大減價賣出的商品,沒有一陣「血拼」還拿不到,但拿到後,也只是放之於雜物堆中,這是「佔有」而非「享有」。
通常情況下,哥大本科生平均每個學期修15個學分左右,和我們20多個學分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哥大學生用於閱讀的時間遠遠多於上課時間,因為如果沒有按時按量閱讀,就可能無法跟上教授的講課節奏;如果沒有個人的思考和體悟,就難以融入課堂討論之中。試想,沒有閱讀,何來體驗;沒有體驗,何從交流?有時候,會聽到中國教授說:「我希望聽聽大家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同學們可以暢所欲言,這裡沒有一個標準答案。」100多個同學刷地低下了頭,全班鴉雀無聲。我經歷了無數個這樣的課堂,也常成為一聽到提問就低頭的人之一。除了缺乏質疑的興趣和勇氣外,更重要的原因是沒有足夠的閱讀量作為抒發個人見解的支撐。多少老師懷著「師生互動」的課堂理想,卻被集體的沉默打敗了。久而久之,我們的大學課堂成了滿堂灌,老師滔滔不絕,學生狂做筆記,這就是我們師生間的「默契」。
然而,討論與交流應是不可缺少的教學環節,甚至是課堂的靈魂。在哥倫比亞大學的一門當代文學課的教學大綱上,教授寫道「儘管這門課的班級人數使它不能成為一門研討課,但是課堂討論仍然是課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應該積極地把閱讀所得整合為有價值的觀點並與同學分享。」教授常常以蘇格拉底式的教育方法,通過不斷地詰問、應答、反駁和再追問,使學生不得不陷入思維的絕境,在滿腹疑問中尋求出路,在激烈駁辯中接近真理。在教授的引導下,在與同學的交流中,我們往往能夠收穫最多的意想不到的知識,因為每個人看問題的視角都不一樣,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文化多元的環境中。
與灌輸式課堂相比,互動式課堂的實現需要師生間的另一種默契,這種默契來自於對知識的孜孜以求,來自於開明的學術心態,也來自於真誠的學術交流。哥倫比亞大學深厚的文化底蘊,以及哥大師生銳意進取的創新精神,讓我深深地浸泡在求知的汪洋中,留下了一段難忘的求學記憶。
2007年9月19日,北京師範大學首批
招收的466名免費師範生已全部辦妥入學手續,精神飽滿地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之中。圖為數學教授李仲來(左一)在課間耐心解答學生提問。 攝影/樊世剛
千裡之外·咫尺之間
2月13日,大年三十,一場溫馨的新年聚會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開始了。久違的白米飯,香噴噴的煎餃,勾起童年回憶的跳棋,充滿過年情調的麻將,具有民族風情的空竹和舞獅表演……這些都是在國內隨處可見的東西,而在異國看到它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親切。記得去年春節,我和媽媽逛街時,舞獅的人挨門挨戶地領紅包,敲鑼打鼓,震耳欲聾,讓喜歡安靜的我十分反感。而在異國的新年聚會上,我試圖記住獅子舞動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生怕錯過了什麼,仿佛可能會錯過的不是某一個表演動作,而是一份來自民族的訊息。
曾對央視春晚有諸多抱怨的我,竟然在清晨7點從暖暖的被窩裡爬起來,和朋友們哆嗦著在宿舍大廳看春晚。當熟悉的倒計時聲傳來,零點的鐘聲敲響時,我和朋友們按捺不住地歡呼、擁抱,互相道一聲「新年快樂!」宿舍樓和街道一如既往的安靜,也許過路人會心中一震,不知是哪裡傳來的聲響,難道是在看一場激烈的球賽,什麼樣的進球能讓一群小女生如此地歡呼雀躍。緊接著,我們各自投入到網際網路的世界裡,在第一時間與遠方的親友分享新年的喜悅。跳動的鍵盤,閃爍的字符,清脆的聲響,聯結了兩個半球,明明有13個小時的時差,我們卻能在同一時間看到對方的表情,感受彼此的喜悅,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嗎?偌大的世界濃縮成10米見方,重心落在了這小小的鍵盤上。
我們一起進軍法拉盛中國城,滿載而歸。普普通通的白麵條被我們搗鼓幾下,搖身一變成為人間美味——紫菜雞蛋面,色香味俱全。吃著熱乎乎的麵條,每個人都掛著一臉的陶醉,好像從來沒吃過並且再也吃不上這麼好吃的麵條了。套用一句流行語,吃的不是麵條,是思念。有些東西,看起來一文不值,但若是換了一個地方,就可能用錢都買不到;有些東西,只屬於某一個特定的國度,某一個在物質和精神上都依賴它的民族。曾有美國朋友問我:「中國人是不是都喜歡吃麵條?」也許是,也許不是,但至少會有一種「麵條情結」吧。
我會在各個博物館和特展中找尋中華民族的身影。作為世界三大博物館之一的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自然少不了我們的中國展廳。我仔細地觀摩每一件來自中國的展品,認真地閱讀關於它們的故事。一想到我們的國人竟無緣目睹這些寶貝的風採,也無從感受祖先的智慧與情懷,一陣陣心痛便隨之而來。之前聽到那些關於贖回中國文物的新聞報告,我總是不屑地笑,現在卻有種強烈的願望——把這些流落海外的藏品帶回家。櫥窗裡的寶貝們,雖然我們隔著玻璃彼此凝視,但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文化共鳴,是你們和其他民族的任何人都不會產生的。我相信每一個櫥窗後,總有一曲唱不盡的悽悽離歌,總有一段揮不去的歷史塵緣。回來吧,現在我們的民族有能力保護你們了!艾青說的,一個民族已經起來。
身在異國,對中國人的面孔和「China」這個單詞格外敏感。民族身份是烙印在骨髓裡的東西,平時無法輕易看到,卻始終連接著大腦的神經中樞,讓我們總是在第一時間想起自己的身份與責任。縱使自己再如何迷醉曼哈頓的建築,再如何讚嘆美國學校的民主,我的思緒總會越過太平洋,盤旋於千裡之外,那裡才是我的家,永遠的家。以前一直認為,那些動不動就念叨鄉愁的作家,很煽情也很造作,而今才明白其中的真意——流淌在字裡行間的,是我們心裡的一首歌,哼著哼著,就能回家了。
遠距離理想·近距離現實
剛到美國時,每每被問及未來的理想職業,我總是遮遮掩掩的,莫名地感到自己的理想有一種難以啟齒的渺小。我只想回到自己並不富足卻很安逸的家鄉,成為一名愛學生並被學生喜愛的中學語文教師。我曾為了「面子工程」把理想誇大為做一名大學教授,此話一經說出,我便已無法容忍自己的虛偽與幼稚,難道中學教師和大學教授不是平等的嗎?如果你連說出理想的勇氣都沒有,今後又怎能勇敢地追夢?當我把自己的職業理想告訴中國同學時,他們總會迫不及待地問「為什麼不繼續深造?為什麼不留在北京工作?……」而美國朋友卻很少用「Why not」的句式試圖勸阻別人變換一個「更好」的理想,相反地,他們多半用讚賞的眼光看待別人的理想,就像他們對自己的理想充滿自信一樣。試想,「更好」的標準是什麼?千萬富翁身後依然有億萬富翁遙遙地在揮手。
在北師大時,我常常想像自己站在講堂上的情景,引領學生在情感和文學的殿堂裡尋求新知,或是發現內心隱秘的信息。我知道,想像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但還是忍不住在心裡描繪那趨於完美的課堂情景。許多年輕老師都好心提醒我,走入職場的前兩年,教育理想會先發生一場雪崩,再一點一點地被教育現實打碎,被超負荷的工作量吞噬。雖然我始終質疑這樣消極的說法,但是隨著對教育行業的認識逐漸加深,我發現教師職業越來越遠離我想像中的樣子。職稱評定、教學行為研究、課程改革以及行政工作等等,都會迫使老師長期處於巨大的壓力之中,只不過校園的平靜和美好掩飾了老師的職業壓力。
在現代社會裡,沒有哪一種職業是沒有壓力的,教師的職業壓力並不足以讓我畏懼。真正讓我害怕的是,自己會「不自覺」地把那些錯誤的觀念帶給學生,可是在中國的教育環境裡,很多時候「錯誤」的才是「正常」的,所有人都對某一種行為方式麻木的時候,仿佛「麻木」就自動消失了。我不禁思索,一個接受了20年應試教育的人可以帶給學生真正的素質教育嗎?素質教育在高考的陰霾下可能實現嗎?新的教育理念可以戰勝教育傳統嗎?一個人的力量如此微弱,我到底能改變什麼?
在美國留學時,我就向高中班主任詢問了這些疑惑。他告訴我:「你看到的和思考的也正是我經歷過的,難道你們沒發現我曾經的掙扎嗎?但我們身上的枷鎖太多太重了!還是從教吧。但這是一種犧牲!犧牲了無數像你一樣的有志之士,中國的教育才可能有所改變!你記起我曾經給你們講過的魯迅的《過客》了嗎?」記得,當然記得,只不過當時無法欣賞魯迅小說陰冷而悲涼的基調,無法理解過客「飛蛾撲火」的抉擇。渺小的個體站在荒涼的野草間,追索是一種漫長的孤獨,停滯卻是永恆的死亡。大多數時候,我們都無法預知未來的道路,只能一直向前走。「過客」對教師而言有著雙重的含義,他們是學生生命中的過客,也是自己職業生涯中的過客。
當我看到「犧牲」這樣的字眼時,心中一震。在師範學校的從教氛圍裡,我們很容易就被薰陶為胸懷教育理想的有志青年,我們想要改變不合理的教育制度,想要傳播以學生為本的教育理念,想要實踐「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的遠大抱負……但我們往往忽略了一點,中國教育事業的大廈是由無數個「犧牲」者默默地支撐起來的,而他們從來都不是振臂一呼的英雄。對於教育事業來說,也許我只是千千萬萬個教育工作者中的一個,也許我畢生的奮鬥也無法給中國教育帶來革新的契機。但是,對於每一個學生而言,我卻可能成為影響他們一生的人,而他們會繼續傳播這種影響,難道這不是一件很神聖的事情嗎?若能擁有,我還再奢求什麼呢?
剛剛過去的兩個月裡,我在廣西南寧市的一所示範性高中進行教育實習。從大學重返中學,少了幾分官場氣,多了幾分真性情。孩子無條件地給了我們真誠與信任,我們也只能以無條件的付出相報。如果說這只是最初的熱情罷了,那麼,在我們周圍不知道有多少教齡10年以上的班主任,每天不知疲倦地奔波於學生和學校之間,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們?如果不懂得發現愛、感受愛、創造愛、珍惜愛,那是不可能長期堅守在三尺講臺上的。
每個人的人生都將駛向不同的軌道。實物的質量可以分為三六九等,但是1000個人眼裡有1000個衡量夢想的尺度。人生最快樂的事情之一,就是驕傲地說出自己的理想。在愛的教育裡,我們一起成長。
作者在哥倫比亞大學。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9月初,我在南寧的教育實習才剛剛開始。北師大的老師突然打來電話說,希望你馬上回北京參加一個教師節座談會。當我知道溫家寶總理將出席會議時,心情非常複雜,既有難以抑制的興奮,又有無法平息的忐忑。
在北師大眾多優秀的師範生中,我的成績不算卓越,口才也很一般,但面對著這個特殊的際遇,我深知這並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剛回國時,我就聯繫自己在兩個國家、兩所大學的教育經歷,為北師大的本科生教學寫下了近萬字的建議書。這純屬自發行為,只是出於對母校的熱愛——愛之愈深,則痛之愈切。哪怕收不到任何反饋,哪怕會成為一封無效信,我依然要寫完,因為師大給了我交換留學的機會,而我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感恩母校。想不到的是,這份建議書不僅刊登在校內雜誌《未來教育家》上,還引起了學校教授和領導的關注。正因為如此,老師們在擬定出席座談會的學生名單時,想起了遠在南寧實習的我。
在第26個教師節的清晨,溫總理與我們8名北師大免費師範生一起乘車,來到河北省興隆縣六道河中學。課間時分,溫總理對六道河中學的同學們說:「今天是教師節,我來看望教師,也來看望同學們。我們祝賀教師節的最好方式,就是熱愛老師,使尊師重教蔚然成風。老師們奉獻自己的青春,用心血培養我們,給我們最多的就是愛。無論我們將來走到哪裡,都不應該也不會忘記。同學們要把對教師的尊敬,化為努力學習的實際行動,不僅學習課本知識,還要動腦動手,學會做人,學會生活。」有這麼一位重視基礎教育、關心師範教育的總理,我們多麼幸運!
在我們邁入北師大的第一天,溫總理就對我們首屆免費師範生說,要做一個仰望星空的人。轉眼3年了,這句話時常在我的耳邊響起,我多麼想和自己的學生一起享受星空的浩瀚。教師節那天,總理和我們握手道別時,滿懷希望地說:「你們一定要向未來教育家的方向努力。」希望有一天,我不是憑藉母校的光環或師範生的特殊機遇,而是依靠自己在教育領域的成果,又一次站在溫總理面前,握著他的手,說:「溫總理,您還記得我嗎?2010年的教師節,曾和您一起聽課的師大學生,來自廣西的何文娟。」
3年前,我偶然地加入首屆免費師範生的行列;2年前,我偶然地獲得了北師大職業生涯規劃大賽第一名;1年前,我偶然地趕上了北師大與哥倫比亞大學的第一次交換留學合作,成為北師大第一個到境外交流的免費師範生;2個月前,我偶然地參加了溫總理在河北召開的教師節座談會;不久前,我又偶然地在首屆創新中國論壇上發言。旁人看到的是我的幸運,而我懂得這些偶然都是由必然的努力澆灌的。我的座右銘是「低調做人,高調做事」。
許多朋友會感嘆說:「你小小的身體裡怎麼會爆發出這麼巨大的能量!」就連只和我相處了2個月的學生,也在隨筆中寫道:「她那堅強的外表和燦爛的笑容下,是無比強大的小宇宙。」我沒有伶俐的口才,也不會機靈的應變,我只是一直在努力,如此而已。
韓國人有一個比喻:世界上有一種前臉長滿頭髮,後腦勺光禿禿的怪物,它迎面而來的時候,從來都是面目不清,但是等你伸手想抓它,它已經走過去了,這就叫做機遇。我相信機遇只青睞有準備的人,也相信那首歌裡唱到的,「我和你一樣,一樣的堅強,一樣的全力以赴追逐我的夢想。哪怕會受傷,哪怕有風浪,風雨之後才會有迷人芬芳。」
(作者2004~2007年就讀於柳州高中,2007~2011年就讀於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系,2010年1~6月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學院交換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