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與「小眾」的困境
人們通常以為「80後」是最早受日本動畫片以及「動漫」影響的一代,但其實上世紀80年代初《鐵臂阿童木》就已經在上海電視臺播出了。最早的一批日產黑白電視機前,主要的觀眾都是「70後」。
筆者當年看的第一部日本動畫片是《森林大帝》,「鐵臂阿童木之父」手塚治虫的另一部早期代表作。回想起來那並不僅僅是兒童向的動物故事而已,裡面蘊藏著一整套容易被少年兒童接受的人生觀、世界觀的教育,今天看來更覺難得。這個故事是很多「70後」的第一部「巨著」(有配套的小人書),後來看過迪士尼的動畫片《獅子王》後覺得不過爾爾,大概就有《森林大帝》最初影響的緣故。
《森林大帝》劇照
手塚治虫的確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日本動漫之父」、「動畫之神」、「最能代表日本的漫畫家」,這些頭銜可都是具有「唯我獨尊」性質的,哪一個都輪不到別人,但是與此相應的是,如今真正看過手塚治虫原作的觀眾寥寥。是因為「大神」走得太早?抑或他的作品太老套,已經「過時」?為紀念手塚治虫逝世30周年,2019年在北京展出的手塚治虫手稿展已經有一種「考古」的意味了,裡面大部分的原畫手稿,年輕一代日漫愛好者可能都會覺得有點陌生。
手塚治虫
剛剛跨年火熱舉辦的「日本動畫大師電影回顧展」恰好也說明了這一點。這個回顧展正是為了紀念手塚治虫逝世30周年,但12部參展影片中他的電影卻是票房末尾——今敏和大友克洋的電影都是瞬間售罄「手慢無」,而直到一周後,手塚治虫的影片還有餘票。這其實某種程度上說明了另一個問題,即手塚治虫在今天的文化語境中已經不再那麼「大眾」,他的故事已經成了「小眾」。「大眾」與「小眾」的問題一直是手塚治虫的困境,他畢生都在這個困境裡進進出出,常有突破,但更多的時間被困於此地。
鐵扇公主與阿童木的握手
以這三部上映的電影為例,只有《手塚治虫動畫電影短片集》才算得上手塚治虫動畫電影的本尊,它所達到的藝術高度讓我們有幸看到了「動畫之神」該有的真正水準,或許這部影片也是此次影展最值得看的一部,它所呈現的先鋒意識——無論從畫風還是從思想來看,在今天也會直接滅掉絕大多數的動漫,特別是其中那部根據俄羅斯作曲家穆索爾斯基名曲《畫展》創作的同名作更是驚人,穆索爾斯基音樂的每一幅畫面都被詮釋為對應了一個現代性社會的症候,並且是無縫對接的;這個作品用一種幽默、戲謔、怪誕的諷刺,讓今天的我們依然會啞然失笑,並領略到「笑」這個面具背後的殘酷。
《展覽會上的畫》
《大都會》是大友克洋和林太郎對手塚治虫早期漫畫「科幻三部曲」(1949)的改編。這個改編其實算是「變臉」式的,故事架構、情節都變成了大友克洋的風格,只有畫風稍許維持了原貌。這個故事的改編版類似於《我的機器人女友》、《機械姬》和《北京摺疊》的一種結合,是大眾比較容易解讀的「機器人是否應該有情感」與烏託邦批判結合的路子。但其實這並非手塚治虫本來的思路,他自己來改編的話一定會更有趣。
誠然,「科幻三部曲」是受到了早期的德國表現主義電影大師弗裡茨·朗的傑作《大都會》的影響,其中有階級、極權等議題,但是年輕的手塚治虫在這部作品裡顯示出他的獨創性,令人腦洞大開。故事已經遠離了弗裡茨·朗的航道。他的主人公是一個「跨性別者」,很有可能這個靈感來自於古希臘神話,但這個非常「酷兒」的故事線在連載式的敘述中顯得有點混亂,畢竟當時他只有20歲,如果是他自己來製作,完全會是另外一個樣子,且會令我們驚喜。
《大都會》
展映的另一部《手塚治虫物語:我的孫悟空》同樣也是出自林太郎之手。因為這個故事與中國的深厚關係,所以值得關注一下。同樣的問題是,雖然原畫出自手塚治虫,但這跟完成電影創作不是一回事。手塚治虫沒來得及將其電影化就去世了。如果他自己來當導演,相信影片會呈現出更為驚人的風貌。
這個故事算得上手塚治虫的半自傳,但也容易令中國觀眾有某種誤讀。那就是手塚治虫對萬氏兄弟作品《鐵扇公主》(1941)的高度評價。可以說,是這部動畫片啟發並激勵了少年手塚治虫,這部影片以及孫悟空形象對他的職業道路無疑有著重要意義,他更是將這個啟發記了一生,並將萬籟鳴先生視作對他影響最大的大師,後來他還專門來中國拜訪了萬籟鳴,他手繪的阿童木與孫悟空握手的圖畫,還刊登在《大眾電影》雜誌上。在《我的孫悟空》中,萬籟鳴先生被描繪成一個非常威嚴、穿著中山裝的、不苟言笑的高大老人,他和戴著標誌性貝雷帽的手塚治虫在長城上漫步——這很像文藝青年拜謁自己的偶像。
《手塚治虫物語:我的孫悟空》
為什麼《鐵扇公主》會對他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呢?看過這部影片的觀眾首先一定會產生新奇感:哇,那個年代竟然有這種操作!好顛覆!但這只是因為我們關於動畫片的見地已經被固化的緣故。《鐵扇公主》雖然有抗戰宣傳片的目的,但是它所呈現出來的那種活潑、不受拘束的生命狀態,不正是動畫電影本應該具有的「原生質」(愛森斯坦對早期迪士尼的評價)嗎?所有的角色都活靈活現,變來變去,仿佛獲得了真實的生命一般;它的某些內容今天看來是大膽的,甚至是「成人向」的,但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生動反映出豬八戒那種「人間煙火」的味道呢?當然還有一點,那就是早期迪士尼畫風竟然在萬氏兄弟筆下如此地「接地氣」,毫無違和感。這兩個特質明顯地體現在手塚治虫的創作,尤其是那些一流的創作中。
藝術與市場的角力
手塚治虫非常有「天才」的面相——阿童木就是他本人形象的投射,阿童木腦後的那個「角」正是因為他本人有「自來卷」,頭髮總是不服帖的緣故——這不僅表現在動畫領域。他似乎輕易地就獲得了醫學博士的學位,他在昆蟲學方面也頗有天賦(這一點很像納博科夫),他還是一個商業奇才。正是他帶領日本漫畫走向「動漫」,在美國動畫片一統天下、資金匱乏的情況下,他在保證畫面流暢的前提下,採取減少每秒的畫幀數、一幅原畫多次使用等方法降低了日本動畫的生產成本,逐漸佔領了市場。
當然,這樣做會降低品質,也同時造成了對畫師的剝削,使他們淪為廉價勞動力,但他當時顯然認為讓日本漫畫家失去市場才更糟糕。電影這種極度依賴資金的藝術形式本身,對於藝術家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困境:是迎合市場無止境的消費欲望,還是堅持對藝術理想的追求。當然手塚治虫也不例外。值得一提的是,當年日本的電影界總有資本去不計成本地支持藝術家,例如小林正樹的傑作《怪談》最後讓投資商破產。手塚治虫似乎努力維持著某種平衡。但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被資本的力量所牽引。例如正是他開創了日本動漫市場化的細分,比如少男向、少女向、成人向等等。
《鐵臂阿童木》
這種糾結也體現在他面對社會問題時的態度。比如《鐵臂阿童木》的某一集:怪博士綁架了房地產開發商的孩子,因為開發商將造成大自然生態的毀壞。阿童木的任務就是要去解救這些孩子——這種矛盾放到今天的大銀幕上也是很難解決的。在「動漫」的範疇內,手塚治虫通常是具有某種妥協性的,而他真正的藝術追求通常在漫畫中表現得更多,例如他的最高成就《佛陀》和《火鳥》。但這兩部傑作也逃不過被後人改編成動漫的命運,但由於創作者的理解能力和藝術素養要遠遠遜色於手塚治虫,銀幕化以後其實大打折扣,但這兩部漫畫的經典性則毋庸置疑。尤其是《佛陀》,直到今天也是大神級的存在,例如在韓國演員劉亞仁的書單上,它是漫畫類第二名。
但是藝術家的本能最終還是佔了上風。手塚治虫最後那部《悲傷的貝拉多娜》也直接導致了他的公司破產,這部作品和之前的《天方夜譚》和《埃及豔后》一起,被稱作他的「成人三部曲」。但是這種說法意味著觀眾視角的狹隘,因為那些「成人」的畫面恰恰是充滿了藝術家天馬行空的想像力的表達。其實這才是能代表手塚治虫藝術水準的長片,它不再被局限在一個以「可愛」、「聽話」為目標的主流消費市場中。
《悲傷的貝拉多娜》
這幾部作品都是顛覆性的,例如阿拉丁被塑造成一個好色貪婪之徒,埃及豔后的美色來自於整容等等。《悲傷的貝拉多娜》完全是一部藝術片,是1973年柏林電影節的正式參賽作品。這部改編自法國作家米什萊小說的影片以中世紀「燒死女巫」為背景,通過一個美好女性的逐漸被吞噬,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烏合之眾」——這個深刻的故事和它慘澹的票房,恰好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對比。
文 | 黑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