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邁進大門,看到「北京市少年宮」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迎面撲入眼帘的是一座氣勢非凡的少年旗手雕塑,通身白大理石栩栩如生,充滿新中國少年的驕傲蓬勃與生命的張力;正面的大殿金匾上寫著「舞蹈室」三個金色的大字,整個宮殿群古樸、華美、高貴、典雅......
作者 王琦
每一次邁進大門,看到「北京市少年宮」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迎面撲入眼帘的是一座氣勢非凡的少年旗手雕塑,通身白大理石栩栩如生,充滿新中國少年的驕傲蓬勃與生命的張力;正面的大殿金匾上寫著「舞蹈室」三個金色的大字,整個宮殿群古樸、華美、高貴、典雅,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至六十年代初,中國的經濟並不發達,百廢待興,但是政府和國家把這樣一座輝煌、珍貴的皇家園林毅然決然地用於少年活動的場地,並選調了一批又一批優秀的人才做教師,還不收學生一分錢學費。少年宮,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間,為祖國培養了多少少年英才!從踏進少年宮朱紅大門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進程就與之結下了不解之緣,一直伴隨我度過最美好的少年、金色的青少年時代,這是真正夢開始的地方。
我第一次走進手風琴組的演奏室,接待我的是一位忙碌指揮學生練琴的老師,我的到來,使她暫停了手中的動作,告訴我,她姓陳,讓我以後就叫她陳輔導員。陳輔導員開朗熱情,充滿青年人的朝氣,像一位親切的大姐姐,一看便知道是南方人,小巧,卷卷的頭髮,扎著馬尾辮,就像我在電影《上海姑娘》中看到的女主角一樣漂亮,指揮起來,樂感十足,風度翩翩。
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從上海藝專畢業的。她熱愛工作,也愛每一個大大小小、程度不一的學生。我的手風琴,從一個音節都不會,從零開始,是她手把手一點點教出來的。我還知道她有一個動聽的名字,叫陳杏芬。後來,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親密朋友。陳老師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小俄羅斯」,因為那時我太喜歡俄羅斯音樂了,無論是舞曲、歌曲,我總覺得俄羅斯那優美、深情、遼遠又略帶憂傷的樂曲,像披著白紗的白樺林,深深觸動著我,觸動我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使我流連,使我嚮往……
除了練習老師留的作業曲目,我一有空就演奏俄羅斯古老的民歌像「得聶伯河」、「神聖的戰爭」、「海港之夜」、「燈光」…… 陳輔導員提醒我:「你不能這麼隨意,想練什麼就練什麼,要規範,曉得吧!」
最初,右手鍵盤練習進展得很順利,左手打貝斯也沒問題,然而,左右手的配合上,卻沒有進展。陳輔導員和同學們教我技巧,手把手帶我練,我也算是用功的,可就是邁不過這道坎。一次下課後,我仍背著手風琴不想走,陳老師看出我的心思:「你再練一會可以,但不要太晚了,爸爸媽媽會擔心的呦」,說著,陳輔導員掏出一串鑰匙,鑰匙在燈光下銀光閃閃,接過鑰匙,我心裡很激動:老師對我是多麼信任啊!
剛練一會,就覺得不對勁了,四周太靜了,鴉雀無聲,隔壁的鋼琴、小提琴、吉他室,都已人去屋空,原來最熱鬧的地方現在竟一點聲音都沒有。天完全黑了下來,門前的松柏黑黝黝的,平日青翠挺拔,現在卻像怪獸,我的心跳加快,準備回家了。從少年宮的後門到地安門13路車站,要走一站路。當我來到車站,剛要上車時,心裡忽然覺得不對勁:「練了半天,也沒練會呀,不行,不能回家!」心裡不知怎麼來了一股勁,果斷地將邁上車的腳抽了回來,義無反顧地反身向少年宮走去。到了門口,傳達室的老大爺問我:
「怎麼又回來了?姑娘!」
「我還想再練一會」「想練下次再練啊,較什麼勁,姑娘!」
「不行,這是陳輔導員給我的鑰匙,練不會,下回輔導員不給了。」我說著往前走。
「你這孩子,這麼晚了,你不怕嗎?」 「不怕」。
說實在的,當時真的不怕,老大爺見阻擋不了我,便拿著一個大手電,經過一段長長的漆黑的甬道,把我送進了琴室。我拉開燈,一排排華麗的手風琴靜靜地躺在琴架上,發出奪目的光輝,格外醒目,我平時怎麼沒有注意呢?黑色的如墨玉,紅色的如寶石,綠色的似翡翠,粉紅色的如「一朵小紅花」中的寶石花,每一架琴都那麼華麗。那時,還沒有國產手風琴,長江牌、鸚鵡牌都是後來的事了。所以為我們配置的手風琴都是進口的,有德國琴,義大利琴、匈牙利琴、捷克琴,無論工藝、色澤、造型、音質都是超一流。我衝動地選擇了一架黑寶石般的德國琴練了起來,一遍又一遍,近似瘋狂。老師的愛護和信任,連同對音樂的熱愛,在那一晚,匯集在我心中,形成巨大的衝擊力,像一座燈塔,閃耀光芒,心中沒有暗夜,沒有恐懼,只有熱愛,只有追求,只有一曲又一曲動人的旋律……就是那天晚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皇家配殿,在只亮著一盞燈的琴室,在沙沙作響的樹葉的陪伴下,我的左右手靈動地配合起來,流暢地拉出完整的舞曲……
少年宮的課程安排是非常科學縝密的,像我們學習手風琴不光是每周練琴、排練,還有很多配套的課程,例如聽音樂會,參加視唱練耳的課程學習。
視唱練耳課是我特別期盼的,因為來上課的都是中央音樂學院的老師教授,臨上課前,小提琴、鋼琴、手風琴組,友誼合唱團的小演員們,都在芭蕾舞排練廳集合。老師來了,我們奉若神明,聽得格外認真,現在想起來,這些課都是音樂學院的老師們抽時間義務上的,不收學費。老師個個都是專業人才。從節拍、音符、簡譜、五線譜一路教來,又通俗,又精深。現在的這種課得多貴呀,一課時得多少錢啊!我們從小就接受著這種義務的藝術教育,我們是真正的祖國花朵。
可能是天生與音樂有緣,與繆斯女神有天然的親近,視唱練耳練學了一個階段,所有的考試,視唱、節拍、都是優+,不僅如此,當時流行的《外國民歌200首》我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有一次我無意地哼唱「伏爾加河頓河緊緊地擁抱吧,好像那親密的愛人一樣」,陳輔導員呦了一聲:「你連外國民歌200首續集的歌曲都會唱啦?」
後來,在一次接待外賓的重要演出中,友誼合唱團的小演員臨時有缺,陳輔導員火速把我派去,那次演出的曲目是「綠色的祖國」和「王二小放牛郎」。我也是因為這次機會認識了敬愛的、德高望重的鐘為民老師。現在想起來,兒童時代,少年時光,接受一些藝術薰陶和訓練是多麼的重要啊!這與將來的謀生和出路都無關。小時候學這學那,將來就如何如何,並不存在因果關係。一個人在成長過長中,特別是青少年時代接觸音樂、藝術、美術、歌唱等等活動會使你的心靈非常豐富,使你的精神豐盈飽滿,內心充滿色彩,這色彩是天空的蔚藍,春天的鵝黃,河流上朦朧的白紗,有玫瑰深紅,有遊弋湖面的天鵝的潔白……
而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豐富飽滿,美好充盈,行為上也往往向美向善,人生觀的主流是向上的,對人生是真誠的,對生活是熱愛的,而這些難道不正是生活的基石嗎?
「祖國的花朵」,發明這個詞的第一人真是太英明了,絕對是對五十、六十年代少年兒童的寫照。
在少年宮匯報演出的日子裡,家長們都來了。演出一個接一個,口琴隊龐大的隊伍,第一支曲子:《杜鵑圓舞曲》。輕鬆的旋律,華美的變奏,贏得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接下來,印度獨舞《拍皮球》,小提琴獨奏《新疆之春》,鋼琴四手聯彈《土耳其進行曲》,節目一個比一個精彩。輪到我們手風琴組演奏了,我記得一名叫周曉迅的男同學登臺,他是我們所有學員的崇拜者和偶像。他演奏的《匈牙利五號》時而舒緩,時而曼妙。還有一對姓黃的華僑兄妹同時登臺,只聽說他們家住西城報子胡同,他們超群脫俗的氣質和姣好的面容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我的水平本來是不能獨奏的,但陳輔導員還是為我安排了手風琴獨奏:《孤獨的手風琴》,這是當時一部蘇聯電影插曲。陳輔導員特意為我改編成手風琴獨奏曲,怎樣處理旋律,哪裡呼吸,哪裡停頓,為鋪墊感情,她詳細地講解了電影的細節,把這首曲子處理得樸素中不失華美,浪漫情深。我的演出自然是成功的,事後輔導員對我說:「看你平常那麼刻苦,也一定給你這個機會。」那次最後的一個節目:手風琴大合奏:《藍色多瑙河》。「春天來了,大地在歡笑,蜜蜂嗡嗡叫,風吹動樹梢,多美妙——多美妙」,琴聲如河面上的薄紗,由遠及近,由弱到強,太陽出來了,霧散了,花兒開始歌唱……這首曲子贏得了家長熱烈的掌聲。
幸福的童年,金色的童年,那個時代,我們是真正的「祖國的花朵」。
時間過得飛快。
一個暮春的傍晚,我的小外孫女在練習鋼琴,我家的客廳正對著一條河,治理後的河水清波蕩漾,河邊桃花盛開,深深淺淺的紅,深深淺淺的粉,我的小外孫女彈著一首曲子,我隨著她的琴聲哼唱起來:「當年我們正年輕,五月風光令人心動,歡樂的歌聲低回,我們笑語,我們流淚,當我們年輕時,當時我們正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