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眉月低垂,昭寧抓起一壇酒爬上了屋脊,皇宮正北方就是安侯府的宅子,皇上為了更好地監視謝雲行,竟直接讓侯府舉家都搬到了自己跟前。
昭寧看著他迅疾嫻熟的劍法有些不穩,仰頭喝了口酒嘆息,哎,不能上戰場的小侯爺只能這樣宣洩了。
謝雲行收了劍,抬頭冷冷地看著屋脊之上兩頰酡紅醉眼朦朧的昭寧,足尖輕點,一個呼吸間就掠到了她身旁。
昭寧偏頭看著面色不虞眉頭緊蹙的謝雲行,嬌慵道:「怎麼不練了?」
謝雲行拿過她手裡的酒,仰頭大口地灌了下去,心卻愈發的沉重。
「你天天在這裡坐著看,是給錢了還是怎麼了,我還得免費給你表演不成?」他將手裡的酒罈扔到了昭寧手上,冷聲道:「憑什麼這天下的便宜事都讓你們家給佔盡了?」
昭寧尷尬地抱著酒罈子,摸了摸鼻子,她知道謝雲行這是不滿他的皇兄:「謝雲行,你真的很想去領兵打仗嗎?可皇兄的猜疑愈發深重了。」
「我早晚都是死。」謝雲行嗤笑冷語。
昭寧好看的蛾眉緊緊揉成了一團,一雙桃花眼裡溢出了擔憂,謝雲行枕著手躺在瓦簷上,仰頭看著懸掛在夜幕之中的月亮,冷得出奇。
「昭寧,我早晚都是要死的,」他闔上狹長的眸子,「可我應該死在沙場上,死在旗鼓相當的敵軍將領手裡,而不是現在這樣。」
「昭寧,你的皇兄在侮辱我。」黑黢黢的夜色襯得謝雲行那雙眼亮得出奇。
長久的寂靜,昭寧忐忑地朝他靠近,描金繡鳳的裙擺揉皺成了一團,她長籲了一口氣,扶著謝雲行的頭擱在自己的腿上。
謝雲行渾身一怔,抬眼就對上了她那雙清澈水潤的眸子,他喉嚨忽然有些酸澀,聲音嘶啞:「昭寧,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昭寧低頭衝他一笑,發間簪的金步搖隨著她的動作幅度碰撞,發出細微叮噹的聲音,昭寧忽然仰起頭,眼裡一片堅定:「謝雲行,娶我吧,這樣皇兄就能放心了。邊關的摺子被皇兄身邊的閹人汪遲壓了下去,胡虜軍攻破了玉門關,大良只有你了。」
「皇城內歌舞昇平,四周的郡縣鄉邑早已經開始易子而食,他卻還加重賦稅,昨日有大臣直言納諫被滿門抄斬了。」
「謝雲行,娶我吧。然後,造反吧。」
昭寧知道,自己說出了這話,就回不了頭了,可這敗絮其中的大良早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謝雲行冷冷地看著昭寧,眼裡帶著懷疑和審視:「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她是大良的公主,陛下的妹妹,她有什麼理由站在他這一邊勸他反。
「我說,娶我,然後,反了。」
「為什麼?」
昭寧對他露出了一個嬌媚的笑容,甜膩的得讓他發昏:「因為,我喜歡你啊。」
尾音上翹,勾得謝雲行的心尖一顫,他沉了臉色:「你對誰都是這般嗎?」
昭寧纖長的眼尾上挑,臉上浮現出朦朧的笑意,涓涓的月光傾瀉在她的半張臉上,愈發顧盼神飛:「本公主,只對侯爺這般,」她皺眉思索,繼而衝他一笑:「直白!大膽!一片痴兒心!」
謝雲行奪過她手裡的酒,用力扔了下去,緊皺的眉眼中現出幾分彆扭的神態:「別喝了,醉了淨說胡話。」
一片痴兒心?他的脖子上至今都留有她劃下的劍痕,直到如今,他都忘不了她當初看向他的眸光,冷得徹骨。
昭寧嬌媚地掩嘴一笑:「小侯爺,我可清醒得很呢。」她突然傾身靠近他,輕輕地呵了口氣,謝雲行睫毛微微顫抖,隱藏在夜色之間的耳廓突然泛起滾燙的熱意,昭寧雙眸帶笑:「小侯爺,一定要來娶我啊。」
謝雲行伸手用力地捏住了她嫩白的皓腕,強忍著自己忽然紊亂的氣息,瞪著她一字一頓道:「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我好不容易要放下你,你卻又要來招惹我。
當年他也算是個矜貴的小公子,大良皇城內外想和他家結親的多了去了。
安侯府在大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父親說位高定遭上位者猜忌,讓他不要去招惹王孫家的女兒,避免皇上心生芥蒂。
可好巧不巧,他卻看上了皇家唯一的女兒昭寧公主,她是他見過的最跋扈的姑娘了,卻還是忍不住喜歡。
父親知道後直罵他糊塗,卻還是替他討來了婚旨。
興許是那時的自己著實討不到昭寧的喜歡吧,她對自己的厭惡已經溢出眉眼了,自己說話,她討厭,穿白衣,她討厭,對她溫文有禮,她討厭。
他想著,也許只是她一時接受不了罷了,他再等等,等他的小公主長大了就好了。
可惜他沒能等她長大,卻等來了她橫眉冷目提劍直指他咽喉,她說,謝雲行,退婚。
他這一生從無敗績,可唯獨在她跟前,輸了個徹底。
昭寧嚶嚀呼痛,謝雲行立即鬆開了手,閃到了一邊,抿唇不再理睬。
昭寧沒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走到他身前輕輕捶了一下他的胸膛,笑不達眼底:「我首先是大良的公主,其次才是他的妹妹。謝雲行,並不是只有你才想要救國。」
謝雲行這才收回了懷疑的眸光,沉眸打量她,分析著她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昭寧不卑不亢地迎上了他審視的眸光,調笑道:「還沒娶回家呢,就這般看不夠嗎?」
謝雲行瞪了她一眼,偏頭不再看她,自言自語地嫌棄:「醜死了。」他不自然地回頭看了昭寧一眼:「明天我會請婚旨。」說完便起身掠了下去,顫抖的聲音順著風吹到了昭寧耳邊。
昭寧看著他越來越遠,直至和黑夜融為一體的背影,不由搖頭喟嘆:「小侯爺,我是真的,喜歡你啊。」
2
果然翌日一早,謝雲行上朝的時候就請了婚旨,陛下龍顏大悅,他正愁著沒有什麼能夠困住謝雲行的,他自己倒送上來了。
陛下不是沒有懷疑過謝雲行請婚旨的動機,當初先皇賜婚給謝雲行,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跪求退婚,如今倒自己妥協了,也算是全了皇室的顏面。
況且昭寧可是他的妹妹,心自然是向著他的,如今謝雲行身邊多了一個讓自己心安的人,他別提有多高興了。
現在胡虜軍已經大破玉門關,大良岌岌可危,無論他再怎麼忌憚謝雲行都必須用他,早日裡他封汪遲舉薦的武將為兵馬大元帥,本是想打一場勝仗回來,好好挫挫謝雲行的銳氣,讓他知道,他不是大良的唯一,沒了他大良也能贏。
誰知道那人是個紙上談兵的廢物,一上陣就被胡虜軍的將軍一劍取了首級,到現在他的頭都還掛在胡虜軍的旌旗旁,丟煞了大良的臉面。
陛下賜了謝雲行婚旨,以及驍騎營二十萬將士的虎符。
下朝之後,四面八方恭迎的人將謝雲行圍得水洩不通,他面上掛著端正溫文的笑意一一回敬,暗裡卻將手裡那塊失而復得的虎符越捏越緊,心裡的那股氣越燒越湧,翻騰得難受,他真想掀翻了這昏庸的王朝殺了那失邦的昏帝以及眼前蠅營狗苟的佞臣閹豎!
當晚,昭寧又爬到了宮殿的屋脊上,她一襲紅衣坐在簷角上,笑看著樓下金貂玉帶蟒袍新的謝雲行,她的小侯爺要走了。
那晚,昭寧在屋脊上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月亮,謝雲行躺在梧桐樹上喝著新釀,看了一夜的昭寧。
他想著昭寧這個小狐狸精的話有幾分真,興許,那句喜歡是真的?思及此,謝雲行不由自嘲,當真是被她這副皮相給魅惑了,竟連這種昏庸的想法都出來了。
若她喜歡自己,當年就不會提劍來找她退婚了,真狠啊,至今他脖子上的劍痕還留有疤痕。
陛下本來欲下旨讓謝雲行和昭寧完婚之後再前往沙場,卻被昭寧以國家事為重拒絕了。
當今皇帝日日處在奸佞閹豎的讒言中,竟覺得比起外部蠻夷鐵騎的虎視眈眈一心為國的謝雲行更可怕一些。
甚至之前,屢屢謝雲行仗打到了一半,剛剛小勝,他就迫不及待地連發十幾道軍令讓他回朝,生怕他生有二心,羽翼豐滿。
謝雲行走的那日,昭寧換上了便裝出了宮,她到侯府的時候,他正舉起酒碗豪氣幹雲地朝地下砸去:「不破胡虜終不還!」
昭寧倚在門框邊,靜靜地看著謝雲行冷凝的眉目逐漸染上了殺伐氣,她不由嘲笑自己,你的小侯爺可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白衣貴公子,他可是橫刀立馬的大將軍。
謝雲行睨了一眼在門外站著的昭寧,吩咐下屬自行開席,他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昭寧看著長身玉立款款走來的謝雲行,倏忽笑了出來:「小侯爺,你打算什麼時候娶我啊?」
謝雲行一愣,嗤笑:「公主殿下可別和我說你認真了。」
昭寧點了點頭,忽然收了笑,很嚴肅地同他說:「我少時偷上城樓對月飲酒,醉眼朦朧中,月下白衣少年一劍驚鴻踏月而試,眉目瑩潤,我那時就想,那是誰家的公子啊,我一定要讓他來做我的駙馬。」
謝雲行怔愣:「昭寧,當初逼我退婚的可是你。」說到最後,他眼裡帶了痛苦的神色。
昭寧望向他,很抱歉地說:「我知道,可當初我只能找你退婚。」
若是當初她沒有同他退婚,如今她便是他的王妃了。
她將會淪為皇兄拿捏他最好的籌碼。
「所以,你如今來同我談什麼娶不娶!」謝雲行攥進了拳頭,他就知道,她又是拿他當玩笑。
「謝小侯爺,若我當初不退婚,你覺得你如今該是什麼處境,我的皇兄會拿我威脅你,你覺得你還能像如今這般無牽無掛嗎?」
謝雲行微微發愣,忽然牽起了她的手,啞聲道:「那你如今讓我娶你,是不是真心的?」他不知道他的小公主是否是騙他,可他知道自己喜歡她。
騙就騙吧,他認了,大不了就再難過一場,誰讓他喜歡她這麼些年了。
昭寧湊近他,額頭貼上了他的額頭,她眼裡忽然漫出了笑意:「我對小侯爺的心,自是真真的。」
他暗了暗眸子,伸手摁住了她的肩,昭寧重心不穩,徑直被他推到了牆上,脊背上撞得生疼,謝雲行靠近她的耳廓,狠聲道:「等邊關平定,我就回來娶你,你要是再敢提劍找我退婚,便是把我捅死了,我也不依。」
「你不怕邊關平定,我皇兄殺你嗎?」
謝雲行看著她,緩緩貼上了她軟軟的唇:「只要你嫁給我,我情願邊關平定,和你卸甲歸田。你皇兄害怕的不過就是我手裡的兵權。」
傍晚,昭寧又爬到了屋脊上,她託腮看著謝雲行單騎疾行,隱於落日餘暉的背影,莫名地發怔。
3
平靖聽說謝雲行走了,一早便來了宮裡看昭寧。
他來的時候昭寧還在被子裡貓著,他走過去坐在她的床邊:「皇姐,謝雲行值得嗎?」
昭寧忽然睜開眼,一雙眸子熠熠生輝:「當然值得。」她眼裡含了笑意,做足了女兒家姿態。
平靖嘆氣道:「可皇兄若是知道,你會死的。」
「平靖,張丞相死了。」昭寧忽然收了笑冷冷道,平靖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平靖,大良的氣數到了皇兄這裡已經盡了,他昏庸無道,失德於民,如今竟然連張丞相那樣的都殺了,他已經瘋了。」昭寧眸光炯炯地看向自己的這個弟弟:「平靖,我要你去幫他。」
「皇姐,你是要將大良的江山都送給他嗎?」平靖低頭道。
「你要嗎?」昭寧看向他,平靖搖了搖頭:「給他吧,我做不了明君。」
當夜,平靖便握著懷州軍的虎符前往邊關。
御書房。
「皇上,這謝雲行都去了那麼久了,都沒個信回來,奴才聽人說,他把皇上您派去的監軍都殺了。」汪遲恨聲道,平日裡謝雲行對他們這些人素來瞧不起,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昭寧給皇兄送補湯的時候恰好聽見了太監汪遲的讒言,她冷了帶笑的眉目,心裡碎罵,小人當道!
皇上深皺眉頭,心裡對謝雲行愈發厭惡,昭寧進來時看見的就是他這副薄怒的面色,她涼涼地看了汪遲一眼。
汪遲如鯁在喉,背脊泛涼,只覺得公主最近身上的煞氣愈發重了。
昭寧對著皇上揚唇一笑,楚楚動人:「皇兄,摺子看累了吧,快嘗嘗臣妹的手藝,熬了可久呢,你看手都紅了。」說罷還不忘應景地擠出兩滴淚來。
皇上趕忙握住她微紅的手掌,面上一片心疼:「下次這種事情,就交給下人,都紅了。」他素來疼愛這個一母同胞的妹妹。
外面傳來覲見的聲音,昭寧收回了手,笑著告辭,轉身的那一刻,臉上的笑意頓失,眼裡一片寒霜。
汪遲,她在心裡念著這個名字,似是要將他嚼碎了吞下腹。
大良營帳。
謝雲行面色沉重,坐在下方的是武安侯平靖,他眼裡帶著算計,說出的話句句都砸在了謝雲行的心上:「你手裡有二十萬兵,我手裡有十萬兵,外加上各地藩王的,也有五十萬了,皇宮的御林軍不過小小三萬,你怕什麼?」
謝雲中皺眉,只靜靜喝著酒。
平靖諷刺一笑:「你們這些文將啊,要名聲,怕後世的唾罵,謝小侯爺,你看看如今的大良,天災人禍,內憂外患,難道這些都比不上你所謂的身後名嗎?」
謝雲行抬頭看著他那雙和昭寧如出一轍的眸子,不由攥緊了酒杯:「是昭寧讓你來的嗎?」
平靖嘴邊的笑戛然而止,沒有做聲。
「之前的那些信那些計謀也是她出的?」謝雲行步步逼近他,聲音平緩卻帶著怒意:「你們真是一家人,都在這裡玩我呢?」
平靖吞了吞口水,沒想到這麼快就暴露皇姐了,他起身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別生氣,我皇姐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恐怕是她自己想要當這個女皇帝吧!利用我讓我出兵,然後我成了奸臣,她穩坐龍椅!」謝雲行氣得額間青筋畢現:「還真是這天下的什麼好事都讓你們一家佔了!」
平靖神色慌張,一時之間竟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要是皇姐知道他搞砸了非要打死他不可,他著急忙慌地拉住了他的手:「不是的,小侯爺,我家皇姐是真的喜歡你啊。」
喜歡到,連自家的江山都想著送給你啊!
「喜歡我?當初拿刀逼著我退婚的是她,如今算計我的也是她,你們皇家人的喜歡可真是要人命啊!」謝雲行一掌拍在桌子上,上好的檀木桌應聲而裂。
平靖也冷了臉,不卑不亢地辯駁道:「小侯爺,你別不識好歹,我皇姐從沒有算計你,當初退婚也是為你好,若她不退婚,你覺得你現在還能出來帶兵打仗嗎?
皇姐不想成為你的負擔,別人利用你的軟肋,才退了婚,你怎能這般詆毀我皇姐!如今更談不上算計,關外橫屍遍野,關內餓殍遍野,皇姐說了,你是大良最後的希望,所以她願意把我們家的江山都送給你。」
「可小侯爺你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平靖說完,便撩了衣袍告辭,眉目是同昭寧如出一轍的冷意。
謝雲行躺在榻上,營帳內空無一人,平靖早就離開了,他卻無心再看兵書。
謝雲行提起酒走了出來,足間輕點就掠上了樹梢,腦子裡浮現的都是昭寧那雙勾人的桃花眼,他只覺得窒息,心臟酸澀抽疼。
4
昭寧一邊叉腰踹著被人綁起蒙著眼睛的汪遲,一邊看著手裡從邊關傳來的信,她咬牙切齒地又踹了汪遲一腳,平靖這個廢物,幹點啥能成,怎麼就暴露了。
汪遲尖著聲音哭著嚷嚷:「你知道我是誰嗎?你還不快點放開我,哎喲,你個天殺的!」
昭寧擰起他的耳朵,又踹了幾腳。
踢了一會兒昭寧就覺得沒意思,讓人把汪遲打暈,丟進了他自己的院子。
她握著手裡的信,心裡有些忐忑,只怕是謝雲行又要誤會她了。
謝雲行最近屢屢傳來大捷,皇上是又喜又憂,朝堂上眼紅謝雲行的官員又開始進讒言了,皇上驚慌得連下十二道聖旨讓謝雲行回朝。
這次謝雲行人沒有回來,卻寫了一封信帶回來:「不破胡虜終不還!」
皇上氣得面紅耳赤,將御書案上的摺子筆墨都摔了個乾淨:「謝雲行是什麼意思!他是不是要反!是不是!」
昭寧隔著老遠就聽見了皇兄怒氣衝衝的聲音,她凝眸冷笑,款款走進了御書房:「皇兄是想掌控謝雲行嗎?臣妹倒是有個法子。」
皇上雙眼布滿了血絲,懷疑地看著昭寧:「文武百官都沒有法子,你有什麼法子?」
昭寧撿起地方地下散落的摺子,抬頭嫣然一笑:「若我懷上了謝雲行的孩子,他會不會就聽話了呢?安侯府可是最重香火的了。」
皇上撫掌大笑:「這個好,這個好!」
昭寧轉身離開御書房,唇邊的笑意逐漸凝固,眼裡愈發陰冷,若是仔細聽,便能聽見她輕聲吐出的二字:「昏君。」
平靖回來的時候臉色沉重,昭寧皺眉嫌棄地看著他:「怎麼了,不就是暴露了嗎,怎麼還這副臉色,我都不慌。」
平靖一臉猶豫地看向她,眼裡帶了悲痛:「皇姐,皇兄殺了太傅。」
「你說什麼?」昭寧臉色發白,顫抖著站了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平靖,你在說什麼啊?!」
皇兄縱使再昏庸無道,也不會對恩師動手啊,那可是他們的恩師啊,陪了他們十幾年的恩師啊!
平靖上前抱住她,哽咽道:「老師因為直言進諫,被皇兄下旨車裂,還有武德候、崔御史也被賜死了。」
昭寧咬唇哭得不成樣子:「帶我去,帶我去!」
終於找到了。
昭寧的心臟仿佛被人掐住,她拳頭不自覺地捏緊,大口喘息著,眼淚不受控制地決堤。平靖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喊:「皇姐。」
昭寧狠狠咬著唇,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平靖擦也擦不贏,她帶著哭腔咬牙切齒地說:「昏君!昏君!那是我們的老師啊,他怎麼下得了手!他怎麼可以……」
平靖急忙捂著她的嘴,謹慎地看著四周邊角有沒有人,他心疼地嘆了口氣:「慎言啊,皇姐。」
昭寧嗚嗚地哭著,平靖抱起她上了馬:「阿姐,總有一天小侯爺會回來替你將老師厚葬的。」
昭寧將頭埋在平靖懷裡,撕心裂肺地哭著,那是她和皇兄的老師,待他們比自己孩子還要親的太傅啊,為何竟也落得如此下場!」
謝雲行騎馬冷著臉走到了關隘處,昭寧的哭聲斷斷續續,他凝眉下馬,走到平靖跟前接過了昭寧:「發生什麼事了?」
昭寧紅著眼睛哽咽,眼裡布滿了絕望:「太傅,太傅被賜死了,皇兄瞞著我,我知道的時候,太傅的頭顱已經掛在了宣武門外,謝雲行,謝雲行,我求求你救救大良吧。」
昭寧的眼淚砸在了謝雲行的甲冑上,「叮」的一聲泅溼了他的心:「謝雲行,韓太傅、張丞相、武德候、崔御史他們,他們都不在了,他們是大良最後的良臣了,他們的頭顱都掛在宣武門外,皇兄已經瘋了,大良的脊骨棟梁都要毀了,謝雲行,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謝雲行抱緊了昭寧,眼眶血紅,喉嚨像是被人緊緊掐住了一般難以呼吸,他所有的,都要被那個昏君毀了。
心愛的姑娘落了淚,染溼了將軍的靈魂,橫刀立馬半生,到最後卻什麼也護不了。
謝雲行覺得,自己苟活了。
後人評說是非黑白任其筆墨伺候,他一生功過不過賦於半卷殘章之上,鐵馬冰河、橫刀立馬,他求的是問心無愧,他求的是六州盡歸中原,四方天下安定。
還有,他的姑娘。
5
謝雲行將昭寧安排在了自己隔壁的營帳之中,他連夜和平靖商量制敵的方案,夜深人靜的時候,昭寧穿著一件薄紗就來了。
謝雲行拎起自己的大氅披在昭寧身上,眼神飄忽:「你衣服都不知道好好穿的嗎?這裡都是男人你不知道嗎?」
「我想你。」昭寧看著他,靜靜地說。
謝雲行只覺得自己渾身發熱,心跳加速,他朝後退了一步,坐在榻上連喝了兩杯茶,昭寧走到他身前,:「謝雲行,我想要個孩子。」
他瞳孔猛縮,伸手用力捏緊了她的手,聲音嘶啞:「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昭寧坐在他的懷裡,輕聲道:「我想要和你生孩子。」
「謝雲行,只有這個孩子為籌碼,皇兄才能放心你。」她眼眶微紅,謝雲行心尖微顫:「我會,給你交代的。」
一夜荒唐。
隨行的太醫就開始給昭寧請平安脈,昭寧冷冷地望著他,太醫冷汗涔涔,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說,昭寧淡淡道:「有沒有。」
太醫低頭唯唯:「有了。」
昭寧撫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眼裡沒有絲毫的喜悅,心愈發的沉重。
從今往後,小侯爺就有牽掛和軟肋了。
謝雲行在營帳裡策劃地形圖,昭寧走過去抱住了他的腰,他渾身一怔:「昭寧。」
昭寧將臉埋在他寬闊的背上,悶聲道:「謝雲行,我是真的喜歡你。」
良久,謝雲行展眉苦笑:「我又何嘗不是。」
昭寧走的時候,謝雲行紅了眼眶,她握住他的手,慎重地交代:「若有一天,皇兄拿我或者孩子威脅你,你一定不要妥協,我死不足惜,孩子我一定會護好,但是你,必須救下大良。」
謝雲行只覺得喉嚨堵得難受,他將昭寧抱上馬,握住了她的手:「等我回去,娶你。」
昭寧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我等你。」
昭寧回宮後,就被圈在了皇宮裡,她知道皇兄寶貴這個孩子,這是他唯一控制謝雲行的籌碼,九月時,胡虜度過濟水到達黃河一帶,謝雲行由於對地勢的不熟,屢次失利,兩方逐漸陷入鏖戰。
同年十二月,昭寧難產,誕下一子,當晚,謝雲行的屍首被平靖從宣武門運進。
昭寧知道的時候,皇上正準備下葬謝雲行,昭寧紅著眼眶拖著虛弱的身體來到了大殿:「謝雲行說過,等邊關平定,他就會回來娶我的,如今他躺在這具棺槨中,我也嫁!」
此言猶如平地起驚雷,皇上黑了臉,他尚未從謝雲行死了的喜訊中緩過神來,沒想到卻被自己的妹妹煞了風景。
下面文武百官竊竊私語,都說昭寧公主瘋了,平靖面無表情地站在風口,替她擋著身後的涼風。
皇上盛怒,指著昭寧罵道:「你瘋了!來人!公主瘋了!給我拖下去禁足!」
昭寧悽然一笑,眼淚落在衣襟上,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後腿,聲音悽厲:「我的將軍回不來了,下面很涼,我要去找他。」
說完,她便決絕地朝一邊的白玉柱上撞去,平靖瞪大了眼睛,用力也沒來得及拉住她,眼睜睜地看著昭寧撞了上去,鮮血淋漓,他驚呼:「皇姐!」
大殿亂作一團,皇上捂住胸口大口地喘著氣。
平靖在昭寧床前守了三天,眼睛都熬紅了,夜半的時候昭寧才悠悠轉醒,平靖急忙扶起她,皺眉心疼道:「皇姐,你為什麼都不提前和我商量,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昭寧虛弱地咳嗽了兩聲,聲音喑啞:「你真以為皇兄那麼好糊弄的嗎?我如果不做那出戲,他必定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謝雲行的死上面,現如今,他怕是所有的精力都要放在我這個失德的長公主身上了。」
平靖給她倒了杯水,有些憂愁地問道:「皇姐,你當真不給自己留退路嗎?和我走吧,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不放心,小侯爺明晚攻城,我真的怕皇兄拿你當籌碼。」
昭寧握緊了杯身,淡淡一笑:「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你就來在下面揚弓射殺我。」
「皇姐!」平靖皺眉。
昭寧握住他的手,堅定地同他對視:「平靖,一定要記得將老師安葬好,宣武門上的那些忠臣良將都在等著。」
她不能走,她必須在這裡為謝雲行爭取時間,她不能讓皇兄懷疑他。
平靖將頭埋在她的手心裡,沒一會兒昭寧就感受到了滾燙的溼潤。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和使命,她也有。
要是臨死前還能看一眼她的小侯爺該有多好,她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有同他說。
謝雲行,你家院子裡的那棵合歡樹是我種的,和孫小姐的婚事是我攪黃的,冠禮那天的玉佩是我送的,這天下都是我家的,你也是。
普天之下誰的便宜我都不想佔,我只想佔你一個人的。
6
平靖沒有猜錯,皇兄果然拿昭寧當籌碼了。
卯時三刻的時候,謝雲行帶軍攻到了宣武門,兵臨城下。
昭寧那時正抱著孩子,輕聲唱著曲兒哄他睡覺,汪遲狠戾地推門而入,讓人押著她往城樓那邊走,昭寧緊緊地抱著孩子:「汪遲,你想幹什麼?」
汪遲一巴掌扇在了昭寧臉上,恨聲道:「我想幹什麼,公主還是好好想想你幹了什麼!謝雲行那個逆賊如今就在城樓下!虧皇上待你這麼好,那麼居然敢這麼算計他!」
昭寧被押上了城樓,此夜無風,好兆頭,她在心裡想著。
謝雲行看著城樓上的昭寧,狠狠地捏緊了韁繩,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平靖按著他顫抖的肩膀,衝他搖了搖頭:「皇姐讓你看看城樓上的那些忠臣的遺骸,謝雲行,謝小侯爺,我家皇姐已經做到了這個地步了,你今夜,只能贏。」
謝雲行掙脫了他的手,眼眶微紅,厲聲道:「那她呢?你要這個天下對嗎?好,你來做這個皇帝,我不稀罕,我要昭寧!」
皇上怨恨地看著昭寧,手裡的劍擱在了她的脖子上:「為什麼,皇兄待你不好嗎?」
他可能對不起世人,可他從未委屈過昭寧,他唯一的妹妹。
昭寧未動,一雙眼在月下顧盼生輝,她偏頭,皇上的劍來不及收,直直地劃破了她的肌膚,血流不止,她卻好像並不在意,她指著東南方的旗杆:「皇兄,你知道這裡掛著的是誰嗎?」
「是太傅啊,你十二歲的時候背不出《尚書》父皇責罰你,是老師替你求情挨的鞭子;你二十二歲代為親政,犯了錯,父皇回來要廢你,是老師在大殿外跪了三天。」
她抬頭直視他慌張的眼睛,忽然就笑了出來:「皇兄,今夜臣妹陪你一同前去向太傅請罪,向大良的忠臣良將一一謝罪。」
昭寧低頭看著城下眼眶微紅的謝雲行,忽然笑出了淚:「謝小侯爺,本公主等不到你來娶我了,但你要記住,我喜歡你是真的。」
她頓了頓,伸手抹開了臉上的淚,大聲地對他說:「我的將軍築大良脊骨,守大良河山,拓大良疆土,護大良邊關,是個舉世無雙的人物,」她聲音哽咽,「可惜我等不到了。」
說罷,昭寧便抱著孩子從城樓上躍了下去,倏忽,天地一片靜謐,只聞孩提咿咿呀呀的哭聲。
昭寧記得,元綬一十三年,她提劍前往安侯府退婚,她的小侯爺白了臉色,同她起誓,「我謝雲行,只喜歡你昭寧公主。」
後來他們退婚的那天夜裡,謝雲行喝了很多酒,他可真重啊,都快壓壞她了,醉眼朦朧中他的小侯爺一聲又一聲地問她:「昭寧,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啊,為什麼呢?」
「昭寧,我為什麼,那麼喜歡你啊。」她的小侯爺哭得像個孩子。
她如鯁在喉,只覺得心頭酸疼,他的喜歡炙熱濃烈,像是一把劍,劍柄對著那些虎視眈眈的人,而劍刃卻對著他自己。
她不想成為那把劍,也不想做那個軟肋,她只想做他心上的姑娘。
「謝雲行,你要記好了,我喜歡你,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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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後,謝雲行稱帝,年號昭寧。
襁褓之中的小皇子當初墜樓的時候被母親緊緊護在懷裡竟然毫髮無傷,平靖站在帷幕前看著謝雲行抱著皇子發呆的模樣,不由嘆息。
良久,啼哭的孩子漸漸安靜地睡了下去,謝雲行卻已是淚滿了衣襟,他顫抖著聲音問平靖:「你說,她會想我嗎?」
平靖垂首不言,眼裡逐漸溼潤。
「可我,好想她啊。」作品名:《少年遊慢:我的公主殿下》;作者:沈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