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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木院的花
·裴禎祥
藥木院是個小村子,四圍一轉山,門前一條河,山不高,河也不寬。但山是肥沃的黃土梯田,水已經是遙坪河的尾巴,匯集了大小數十條支流,地裡的莊稼茁壯,河裡的水也豐滿,加上上下兩大塊平展展的秧田壩,就成了魚米之鄉。在以糧為綱的農耕時代,十裡八鄉的女子,都願意嫁到這裡來。到了金銀銅鐵吃香的時候,略陽以北、以東的幾個鎮發達起來,藥木院就冷寂了下來。我剛好就出生、成長於冷寂下來的這三十幾年。所以老輩人給我說起藥木院以前的輝煌,我總是很淡漠:那已是老黃曆了。
農業文明發達的地方,人和土地就一團和氣,動物植物們各有各的活法,互不侵犯又水乳交融。所以藥木院這地方,露滋水潤,遍地青綠,大的長樹,小的長草,田裡的穀子,坡上的玉米,崖畔的核桃,溝底的桃李,總是鬱鬱蔥蔥,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熱鬧的緊,就連石頭上,也生滿了青苔。說到開花,我們總是首先想到玫瑰、月季、牡丹、杜鵑,這些花好,但高貴脫俗,不接地氣。其實凡是活物,都會開花,如同再平凡細弱的溪流,也會泛出幾朵晶亮的浪花。我這個粗枝大葉的人,從小看慣了藥木院的花花草草,並不覺得稀罕,然而現在想起來,竟然是一個美妙、可愛的世界。
藥木院的花,有的豔麗,有的淡雅,植物們率性生長,可以光彩奪目,也可以羞羞答答,甚至可以把自己開的不像花,比如玉米的鬚鬚、核桃的紐紐、楊柳的絮絮,有的徑直把自己開成果實,比如黃花是一道菜,菊花是一杯茶,金銀花是一味藥。我們地裡的莊稼,麥子要揚花,黃豆要開花,就連蕎麥,也會把一片山坡開成雪野。我至今記得,我家在叫做蒿瓜坪的向陽山坡上,沿地塄栽著許多蘋果樹。每到四五月份,那些嫩白粉紅相間的蘋果花,就會掛滿每棵樹的枝枝丫丫,遠望是一片霞,走近去是泛著清香的小喇叭。你再低頭去看,蘋果樹下的地裡,漫漫的豌豆花,是成千上萬的白蝴蝶、紅蝴蝶、紫蝴蝶、藍蝴蝶,呈各種姿勢立在豌豆尖上。清晨的露珠,還在翅膀上滾動,你走近去,讓露珠打溼你的衣角和手指,潤潤的感覺,把自己也暈染成了一朵花。
仍然是在四五月份,你吆著牛走向村子周邊的山嶺,坡地上、小路旁,是一叢叢、一簇簇的刺玫花、梔子花、丁香花、馬蓮花……那麼多年,你處於萬花叢中,竟然無知無覺,跟一株呆頭呆腦的榆木一樣,只是呼吸著山野的清風,和花朵們身上散出的香氣。當你走上一片斜斜的山坡,你看見的是星空般遼闊的荒野,那是飄兒花。飄兒是我們的方言,眾所周知的名稱叫做野草莓。她們矮矮地生長在石縫中,草叢中,牛蹄窩中,在任何地方,細細的開,碎碎的開,小小的開,花呈五瓣,瑩白色,中間慢慢地升出花柱和果實,起初是淡褐色,後來變紅,長大,到了五六月份,就是雪白或者殷紅的野草莓。而當時,你站在這由纖弱細小的飄兒花所匯聚成的星空前,定然會是一陣由愛惜生出的心疼與傷懷。
我沒有說到的一種花,是油菜花。她是最初跟我親密接觸,也是最後才進入我視線的花。油菜是極堅實易生長的作物,在我們如此遼闊的國土上,從西藏青海,到廣東福建,從西北深山,到水鄉江南,到處都可以成活。油菜花實在是再普通不過的花,普通到我從來沒有認為她是花。她低調、平凡,充其量只是鄉間的女子,盛開在溝溝畔畔,與萬紫千紅一起,構成盎然而野性的春天。然而近年來,動輒千頃萬畝,油菜花海成為了中國鄉村一道耀眼的景觀。她金黃,恣肆,爛漫,在一馬平川的土地上,形成一種壯美與燦爛,以規模和數量徵服了人們好色的雙眼。但這種遍地黃金的感覺,讓我們微微感到一種刻意,一種做作,一種鋪排。
看多了外面的油菜花,我就想起藥木院。油菜花曾經開在我貧困、單薄的童年,開在我小學教室的窗外,開在我放牛經過的路邊,開在我與同學逃課玩耍的山坡,也開在我枕著青草入睡的田園。有一年春天,當漢中盆地被油菜花渲染得炎炎煌煌的時候,我在老家的山路邊,看見了真正的油菜花,她孤獨、皎然地綻放,沒有觀眾,但也並不悽惶。她身處其中的山坡,那麼安靜,恬然。於是我拿起筆,寫下了一首同樣平淡的短詩《我屬於》:「我屬於這落向山間和城市/一樣多也一樣少的陽光/我屬於這窄窄的山路邊上/孤獨開放著的幾株/並不豔麗的油菜花,我屬於/這些從石縫間鑽出/已經萎敗枯乾的野花草/我屬於這黃土地裡的/糞堆上被春天蒸騰/從童年飄來的牛糞味/我屬於農舍裡放了多年的/那口破爛的老水缸/我屬於浸淫在這一切之中/又超越其上的/這種鄉村墓地般的寧靜。」真的,就像我前面說的,凡是活物都會開花,比如人,一個女子,花期可能很短,過了二十歲就凋零,也可能很長,長到跟她一生的時光相等;一個男子,卻註定要到四十歲才會開花。一個女人,只開花就很好,不管她是哪一種花;一個男人,卻必須要結出果實,才算完整。而我,作為一個農村孩子,註定屬於山間的油菜花,屬於那種鄉村墓地般的寧靜。作為一支塵世的花朵,有什麼比回歸本性天真的盛開,更美好?
當油菜花以海洋的名義,強行進入我的視野,我終於決定回家去看看。我回去的時候,藥木院已經成為旅遊觀光地,那一片片山腰嶺灣的梯田,和秧田壩裡被人們條塊分割的綹綹田,構成了一幅立體的景觀。站在柏樹埡,站在遙坪河橋上,或者是站在秧田裡,不一樣的角度,不一樣的視域,給你的是不一樣的感覺。遠處是漫坡漫野,油菜花們從桑樹坪、馬家坪、後頭山、大毛坡一瀉而下,高低起伏,層層落差,風過處,如海潮湧動,排排波浪,滾向天邊。在近處,你可以踩著青草逶迤的田坎,與一朵花、一片田相親相融,嗅聞她的清芬,觸摸她的花瓣,然後將這一切定格成完美的瞬間。這就是藥木院的花,在每一個春天,她旁若無人地開,狂野恣肆地開,不管不顧地開,毫無保留地開。你不來,她不寂寞,你來了,她不躲閃。但她也從不完全成片,菜田與菜田之間,仍還有青青的麥田,黃與綠的協調搭配、色彩對比,更襯託出各自的鮮亮與驚豔。我的父老鄉親們,並不刻意,出於天然,卻將一季油菜種成了藝術與圖畫。
藥木院的花,至於油菜,成就了完美與壯觀。她的迷人之處在於,通過坡地與秧田的結合,將平地油菜花與山地油菜花納入同一個視域,又因為山與水的間阻,給美一個局限,並不讓她顯得大而無當。山地油菜花,也比平地油菜花更加體現出美的法則,即:她是立體的、曲線的、窈窕的、構圖豐富的,也是有限度的,更是平凡與輝煌的相依相伴。如同我們的人生,必然是平凡中有波瀾,順境中有曲折,有笑也有淚,有生也有死,才是圓滿。這是藥木院的花,所呈現出的另一種景觀。我走在故鄉的泥土上,想到自己可以是另一朵花,從這田地裡長出來,也曾經開在山野。現在即使在一座小城裡安家,心性裡仍是石縫裡拼命掙扎而出的一朵油菜,雖然瘦弱孤獨,卻也開得溫暖恣肆,想起這些,我就高興。
藥木院是個小村子,是人們走過路過的千千萬萬小村莊中的一個。每一個村莊都是美好的,特別是自己的家鄉。以前我從沒有把荒僻貧窮的故鄉,跟花這麼美好的字眼聯繫在一起。當我記起來,她已經熱鬧了很久。我心裡有一點彆扭:這是屬於我的村子,屬於我的花。人們現在都來看她,我有一點高興,有一點悲哀。我願意她讓更多的人知道、了解,我也更願意她永遠像我童年的記憶一樣,安靜,自適,美好,盛開是自己的,凋謝也是自己的。那些花兒,註定要結果,要枯萎,要散落在天涯,我們又何必強求,我們也不必強求。我以為,最好的生存,就是由飄兒花構成的星空,由油菜花匯聚的大海,由造物主隨心所欲的構圖與著色,造就的生機盎然。
裴禎祥,80後,發表有散文詩歌作品多種,出版有詩集《指尖上的舞蹈》。陝西省作協會員。現居陝西略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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