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是楷書的典範之作,歷代臨習取法者極多,但化出來的人極少。柳公權學歐化出,可謂是集歐顏而成。有的學歐字則未必直接從楷書方面體現出來,比如米芾和鄭孝胥,主要體現在行書方面。清代黃自元一生將歐書奉為圭臬。巧合的是,兩人是湖南同鄉。黃氏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九成宮醴泉銘》臨本,書於光緒壬午(1882年)秋,時年46歲,但最終卻被人斥為「館閣體」。得失之間,各有見解。
黃自元出身名門望族,耳濡目染,言傳身教,苦讀經史子集之餘,傾心書法。清同治帝生母病逝,經人推薦,奉詔進宮書寫《神道碑》,跪地懸腕,做到字跡工整停勻、秀雅美觀,深得天子賞識,賜以「字聖」稱號,故「書名滿天下,婦孺皆得知」,以至於效仿者不計其數,漸成社會通用規範,尤其是成為書生考取功名時必須的書寫標準。
皇帝以九五之尊推舉,自是常人難及。然而對比來看,因為李世民的推崇,王羲之登上了「書聖」寶座。時過境遷,則需因時而論。晚清的「館閣體」和「八股文」自此登峰造極,最終物極必反。有鑑於此,書家的明智之舉是把握時代潮流,因時而化,但黃自元並未察覺,其楷書更多是實用。用筆講究筆筆中鋒,清晰均勻,工整美觀,但缺少變化,結字上中宮緊縮,不偏不倚,不免失之刻板,雖然總體上來說,端莊秀蘊、雅俗共賞,藝術性卻已大打折扣。
首先要承認,黃自元功力過人,基礎紮實,然鮮見個人性情,以至於千字一面。原因有二:一是失去了古,二是失去了趣。歐陽詢的楷書用筆和氣息與很多唐楷明顯不同,筆畫瘦硬,結體險峻,鉤畫短、寬、銳,這些特徵都是六朝和隋碑遺意,內含隸書韻味,高古渾穆,臨摹起來難度很大。後世習歐體者,若無隸意,必定失去高古厚重之感,筆畫尖薄生硬,筆法單調,變得如同白開水,索然無味。歐陽詢楷書雖歸為唐楷,實際上他進入唐朝時已是暮年。真正意義上的唐楷是從褚遂良開始的。
其次是實用價值的評價。黃一生致力於實用推廣,42歲時出版《間架結構九十二法》。類似的還有明代李淳的八十四法,表面上看起來脫胎於歐陽詢,實際上已經具體化、瑣碎化,將書法中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意味分割成具體的條塊,可能對有些入門者有點幫助,更多則是削足適履。黃之楷書刻板正源於此。
歐陽詢所言「如高峰之墜石,如長空之新月,如千裡之陣雲,如萬歲之枯藤,如勁松倒折、如落掛之石崖,如萬鈞之弩發,如利劍斷犀角,如一波之過筆」,留有想像的空間。到了《間架結構九十二法》中,處處是「實」,毫無想像和發揮的餘地。黃字有法度不假,但「學書貴在法,而其妙在人」,前半句和後半句不能割開,個人書法中能見意趣非常重要。有法而無趣,就是呆法、死法,有意有法,方為活法、妙法。
當然,黃自元作為學歐的代表性書家,得失成敗,對於後世不乏一定的啟示:
首先是取法乎上的問題。
有的書家覺得要走捷徑,先易後難,先學黃再學歐,實際上大錯特錯。黃自元和歐陽詢是兩回事。黃一生學歐體,已是習氣纏身,不如直接取法歐體。
其次是李邕曾說過「學我者死,似我者俗」。
黃取法歐體,不越雷池,難免俗氣。歷代書家中,常因膜拜而畢生只取一家者,除了黃自元外,如吳踞之於米芾,黃葆鉞之於伊秉綬,華世奎之於顏真卿。因功力和才情等各種原因,往往難以相頡頏。華世奎和黃相似,雖功力過人,然亦步亦趨,遂成館閣之弊。同樣是學顏,譚延闓昆仲要高明許多,平生規模顏魯公,又從錢灃和翁同龢二人處加以借鑑,有了取捨,可見個人性情。李邕八字箴言後可以續上一句「化我者生」——轉益多師,先專後博,囊括萬象,化裁一家。
再次是不要把歐體定位成「入門」範本。
這是認識上的一個誤區。不獨歐,顏、柳、趙等很多時候被視為初學範本,有時確實可以說是,如周星蓮云:「字有九宮,分行布白是也。右軍《黃庭經》《樂毅論》,歐陽率更《醴泉銘》《千字文》,皆九宮之最準者。」以大師的代表作作為範本,路子正、起點高。但也可以說不是,因為是大師的經典之作,取法經典,是向經典看齊。有的人寫了一輩子顏、柳,也可能未入門。從規矩入手不假,但規矩中也有千變萬化。說到底,只不過這些碑帖眾所周知,更為熟悉罷了。作為經典,少年可學,晚年也可學,一輩子也學不完,差別在於,不同人生階段對經典有不同的理解而已,對於經典而言,正是經歷這樣一個漫長過程淬鍊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