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Crhy_ck ,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一
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得到了一次臥底工廠的機會。
畢業之後的我,隨著校招到了現在的工作單位,雖然每天來回奔波,但是還算體面。我對「工廠」的印象似乎還停留在夏衍先生的《包身工》,那是未建國之前、最繁華都市裡的工廠。未曾想過,如今城市化進程加快、社會需求量之多,竟然催生出了一種新的社會群體——新市民。嚴格來講,新市民一直存在,我自己也算半個新市民,每天坐著蘇州的火車隆隆駛到崑山,思緒也被拉得越來越遠。
匆匆忙忙前往報導中心,最後還是比約定時間晚了十分鐘。一路上看到了很多提著小桶的老大爺,他們同樣行色匆匆,甚至都來不及看到他們的面龐就消失在了視線之外——或許他們也是迫於生計的千萬新市民的一員。
報導大廳與我想像的不同,整體乾淨寬敞,每個區域劃分明確,都有黃色的字標指引新來的打工者。籤到、複印、拍照……整個過程如同生產線一般秩序井然,然後就可以到休息區進行等待。坐在休息室略顯乾淨的椅子上,我默默地環顧四周,心裡有些詫異。這裡大多是年輕的小夥子,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各自冷漠地劃著手機,完全看不出什麼樣的家世背景和學歷,似乎一切都隱匿在鼓起的行囊。
「去哪兒啊?」一個瘦高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瘦削的臉爬上了細細的皺紋,他邊問著邊從背包裡掏出一包煙。
「我……我去仁寶。」我回答道,他拆煙的速度變慢了。
「哦,那富士康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不清楚,你呢?要去富士康嗎?」
「我無所謂啦,隨便報一個。」說罷,他衝我笑了笑,然後拆了一半的煙又塞回了包裡,轉身掏出身份證去了籤到處。他的背影好像變得更加瘦削了。
又過了半晌,密集的人群逐漸變得稀稀拉拉,這才終於叫到我的名字。拿好相關手續,提上我唯一的背包,大踏步流星跟上人群。電梯裡擠滿了箱子,我行李少,我讓開了路走起了樓梯。
到樓下點完名等了一會,有一輛麵包車過來接送。八個人擠在了一輛車上,悶熱封閉的空間裡混合著汗液、劣質香水的氣味,衝得我一陣眩暈。後排坐了四個年輕男人,他們互相擠著,表情淡然,就宛如一個個無情的擠壓機器,卻又不泛起一絲波瀾。前排有兩個姑娘,看起來年齡不大,沒人跟她們擠在一起。
車在一路行進著,陽光照射進來更加讓人煩躁——沒有空調,打開車窗也無濟於事。空氣似乎凝結了,車上沒有一點聲響,沒有一次交談,每個人都是怔怔發呆,只有車載音樂裡夢涵在輕輕淺淺地唱著「唱情歌齊齊來一遍,無時無刻都記住掌聲響遍天……」
我想深入了解他們的生活與經歷,但是嘗試了幾次與周圍的人打開話匣子,最終都以失敗告終。他們這個群體對我來說越來越像一個謎,不親自深入體驗,永遠不會知道最終的答案。
二
車裡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染了發的男人,黃色佔據了他頭頂一撮,黑黃分層的顏色格外明顯,穿著簡單的短袖,看上去年紀不大卻又無精打採的,再加上個子不高,背一彎就完全沒有年輕人的蓬勃朝氣。他行李帶了很多,肩上背了兩個大包裹,手又提了兩個箱子,看起來有些吃力。我主動上前,說道:「我幫你拿。」黃毛瞥了我一眼,明顯地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句:「好。」我把兩個沉重的行李箱費勁地提在手上,自然而然地與他攀談起來。
黃毛說他已經換了好幾個廠子了,上一家是富士康,沒幹幾天就動了跳槽的念頭來了仁寶。因為愛唱歌,以前還在KTV打工,可惜薪水不高,於是轉頭回了廠子裡。
「沒錢啊,有錢去哪裡都行,吃香的喝辣的。」
「那你是穩定下來了嗎?還要換廠子嗎?」我轉頭問道,炎熱的天氣讓汗珠順著臉頰淌下來。
「哎,不換了,打算認真幹,錢夠了就去開個網店,要不是……」他突然壓低了聲音,「要不是貸款沒下來,誰在這兒遭罪。」說罷,他從兜裡摸出了一包煙,嫻熟地拆開包裝遞給我一支。
「啊,我不抽菸。」我訕訕地笑了,心裡卻在想著什麼時候才能到。
他愣了一下,笑了,「你不抽菸?現在還有幾個不抽菸的。嘿嘿,我是一天一包煙,心情不好就一小時一包……哎,賺點錢全在煙上了,就剩五十還給了體檢押金,要等明天才能退……」
他絮絮叨叨了一路,我這才知道他是安徽人,93年的。
領頭的是個穿黃衣服的大漢,身材魁梧,嗓門洪亮,粗糙的大手攥著身份證,揮舞著上下刮汗。人群熙熙攘攘,汗臭味直衝天靈蓋。大漢喊著我的名字,「陳啥……陳那個啥……」
「哎,我,陳錕」我擠上前去。
把每個人喊了一遍之後,大漢又開始不停強調重複不要擅自脫離崗位,不然會被拉黑名單的云云。我和黃毛站在那兒,聽得也不是很清楚。要填兩個表單,我在包裡翻來翻去也沒找著筆,巧了,旁邊一個小哥一直在推銷他的APP,只要註冊就送扇子送筆,好嘛,這不是抓住我的痛點了嘛。黃毛搶先我一步註冊了軟體,如願以償地拿到了筆和扇子。他輕輕地用筆在手腕上劃了劃,墨水時隱時現。
「我就知道這送的玩意兒質量不怎麼樣。」他低聲抱怨了一句,但是哈了哈氣甩了甩繼續用起來。
填完之後,每個人分到一個袖章,「奔圖小時工」,估計這又是哪個勞務,套在手臂上就代表是由他帶過來的,去工廠之前都歸他管。
站在露天下,太陽很曬,每個人都躲在牆壁的陰影裡,只聽見大汗在嘰裡咕嚕的說著。「準備好蘇康碼和身份證複印件,進裡面去排隊,有人會帶你們走,明天早上不要吃早飯,要體檢,體檢完了退押金……」
三
不知又過了多久,魁梧大漢的聲音才終於消失,轉頭黃毛跟我快速來到室內,搶佔了休息區的位置。說是搶佔,其實就是站的離空調更近一點,這也沒凳子,人少的時候所有人就蹲著,人一多起來,那就得全員站起來了,像極了軍訓時候的列隊,雖然擠,但還好有空調。他習慣性地摸出了一根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旁邊「禁止吸菸」的標語。他尷尬地笑了笑,又把摸出來的煙放了回去,說:「嘿嘿,習慣了。」說完,他打了個哈欠,耷拉著頭,仿佛在準備給我展示如何站著睡覺,我記得他說自己昨天在網吧熬了一夜。
後座的白衣服小哥不停地談論著自己在浙江的經歷,說著青團很好吃,說著浙江本地人看不起外來打工的人,又說起了武漢,然後吐槽沿海颱風非常頻繁,前幾年因為颱風還有人被高空拋物砸死。看來經常奔波,始終沒能在一個城市穩定下來。
雖然來這兒的人大多是初中學歷,但是我卻很少聽到他們說髒話。反倒是我轉過頭去跟他們閒聊時會時不時蹦出幾個髒字,努力讓自己身份更真實,以便讓自己更好地融入他們。
「……你知道,像我們這樣的打工的,有幾個租得起好一點的公寓,房價多貴,幸好工廠裡都有免費的宿舍,環境嘛,將就將就得了……」
「我咋不知道,世碩你去過沒,還有達豐,宿舍環境算不錯的了,還有獨立廁所,這仁寶估計不咋樣,要是髒的話,我就直接走了,換下一家去……」
「你這住哪兒根本不是問題,湊合湊合就能睡,還嫌這嫌那的,管飯就行。」
「管他宿舍咋樣,最重要的是妹子多啊,仁寶妹子多!」
「臥槽,是嘛…」
「……」
黃毛被我們的聊天聲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悄悄對我說,「反正我不換了,我都換了好幾家了,這裡我要好好幹了。」
我對近些年來有關新市民的政策有所耳聞,總體來說國家政府還是比較關注這類群體的,但是沒想到他們的生活還是會充斥著不滿,充斥著索求。如何能更好的幫助他們,可能只有從最基礎的開始。
四
大廳那邊終於喊到我們一行人的名字,大部隊烏烏泱泱地來到實訓室。大約有兩三百人的樣子,聽旁邊重慶人說,這算少的,多的時候一天就兩三千人。來到培訓室,每個人需要先填寫答卷再填寫好個人信息表格才能參加培訓。卷面分為三道大題,內容都極其簡單,甚至連「寫出26個英文字母」這種題都可以拿來考查。我輕鬆地答完了題目,黃毛時不時來抄我的答案,尤其是英文字母那道題,幾乎是一個字母看上個兩三遍。他奮筆疾書,一邊皺眉一邊嘟嘟噥噥著:「搞什麼呢,又不看,還不是隨便填就行。」
我悄悄看了看周圍的人,普遍都很年輕,有的可能還是00後,也沒出現我記憶中老大爺的模樣,但是要麼大部分卷子還是空白的,要麼只歪歪扭扭寫了幾行字,磨磨蹭蹭好久才寫下一筆。新市民平均文化停留在九年義務教育,高一點的差不多是高中水平或技校出身,很多人念完初中就直接出來打工或者拜師學手藝了。當然,肯定也不乏那些剛畢業缺錢想找點快錢賺賺的,但基本都是外地來的。
填完問卷還要進行個人信息登記,學歷欄我只寫到高中。
「果然高中學歷就和我們這樣初中都沒念完的不一樣,那什麼鬼字母,看得人頭疼!」說完他在學歷欄那裡跟我填了一樣的高中。
「我們還要培訓多久,一天都在這?」我裝作沒看到他寫字,轉頭問起來他。
「是啊,兄弟,剛進來前兩天都要培訓,第三天就可以上班了。還好明天培訓也有錢拿,嘿嘿,沒事,哥帶你看劇,你看我還是會員呢。」說完,打開了他的愛奇藝,看起了上映許久的《麻雀》。他是真的快速消費,竟然還有會員,比我衝動多了。
短短兩個小時的時間裡,我和黃毛就成了兄弟。
面試就簡單問了26個字母,是否接受夜班,然後就是枯燥且無聊的員工培訓,講師在前面將規章制度時唾沫星子橫飛,更多的時間就是直接放錄像,下面的員工昏昏沉沉,或者手指飛快地刷著娛樂軟體,有幾個甚至直接趴下睡著了。坐在我旁邊的黃毛一會兒看看講師,一會兒又看看手裡的電視劇,撓了撓頭,難得地說了一句髒話:「草,真煩。」接著就默默睡著了。
我心不在焉地回想著上午的事情,他們似乎只是為了能快速地賺到錢,來讓自己快速滿足而已,今朝有酒今朝醉,花錢容易存錢難。
到了中午休息時和黃毛一起在沙縣小吃裡吃飯。一到店裡我就跟他說我請客,他一下子囧住了,不知道該答應還是該拒絕,憋得滿臉通紅。
「你不是就剩下五十還在體檢中心嗎?不然,喝西北風嗎大哥?」我一想到這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硬是要打造不餓的形象,心裡就一陣好笑。
「也對,我現在真的兜比臉還乾淨,還要堅持到明天呢。」說完黃毛像心裡的大石頭終於卸下了,一臉輕鬆地吃起雞腿飯。結帳的時候他悄悄拉了拉我,跟我說這家雞腿飯比別家貴了一塊錢。
出門的時候還隱約聽到店裡放著周杰倫的《告白氣球》,黃毛的腳步顯得格外輕快,一臉炫耀地跟我說周杰倫的歌他基本都會唱,還特意為他開了綠鑽。
「要不是因為我脾氣暴,總想著跟組長對著幹,也不好好工作,我早就攢夠錢去看一場周杰倫的演唱會了。」也不知道他在自言自語,還是想讓我附和,說完這一句話就開始哼起了小調子。
他唱著,「我們每個人都有罪,犯著不同的罪,誰能決定誰對……」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從周杰倫到陳奕迅再到李宗盛,這些網絡歌曲更像是黃毛的精神寄託,又像是受傷時獨自舔舐傷口的極度溫柔。常年漂泊在外的遊子,如同無根的浮萍,對世間的名利浮沉司空見慣,麻木的心只能在音樂裡找找共鳴與真實。
培訓一直持續到晚上六點,黃毛睡得迷迷糊糊時突然跟我說想跟我分到一個宿舍,因為他喜歡我這樣的性格,爽快老實,還挺有文化。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我不好意思告訴他過不了多久就會走的事實。
五
天色已晚,培訓樓下的樹叢隱藏著濃重漆黑的夜幕下,只能影影綽綽看到大概的輪廓。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是什麼樣子,未來又是什麼樣子,只是儘自己所能向前走、再向前走。
我拿好被子,準備去宿舍。對了這個被子是我去領的,憑工牌或押金就能領。基本上入職成功了就算是送的。跟商家合作,成本又低,員工用過一次可能就扔掉,然後再買。這賣被子倒是穩賺不賠,面對這麼龐大的藍領群體,可能一點細節就可以發掘無限的市場。
我和黃毛的宿舍都分到了二樓,但並不是一個房間,哪個房間人走了,有空位了,後續的人就會陸續地補上,像極了漫漫人生路的高鐵臥票,又有誰能在一節車廂裡孤獨終老。
房間不大,環境中規中矩,一進門稍微有點味道。八張鐵床,簡單的上下鋪,一張長桌,幾張椅子,頭上懸著一隻風扇,黃的發鏽的大燈,正對著門是獨自運轉的空調,除此之外再沒有特別的陳設了。幸好寢室離淋浴室比較近,總算讓我有些小小的安慰了。
我在上鋪,費力地把被子、背包一股腦地先甩上去。然後借著椅子,拽著上鋪的欄杆,顫顫巍巍地爬了上去。從上面看,卻是感覺回到了九十年代的農村,牆面上的白漆像是受盡了滄桑,裂紋觸手可及,牆面還有些黃斑,估計是某任主人留下的鼻屎啥的,想到這,我的胃突然一陣噁心。 果然,我要是打工的,要不是外面租房貴,看到這環境估計我也會跑。
躺在床上,明晃晃的燈光竟然有些許刺眼。我看了一眼時間,才七點多,寢室就我一個人,估計這些人還沒有回來。整理好床鋪後我決定去黃毛的寢室看看。
還沒進門,就聽到黃毛寢室裡一陣歡聲笑語。那個說話嗓門洪亮,為人又十分熱情的黃毛室友也是安徽來的,兩個人異地見到老鄉,自然是親上加親。他知道我是黃毛兄弟,又主動給我遞了根煙,我婉拒了。
「哎,他這個鍋鍋不抽菸的。」黃毛替我解釋道。
因為老哥要上夜班,所以單單說了幾句之後他就拿出一碗泡麵,就著五毛錢一袋的榨菜吃了起來。臨走之前還打了把遊戲,馬上要把對面塔推掉時,才忽然發現上班要遲到了,於是急匆匆地出門,邊走邊嘟噥著要遲到了要遲到了。
「哎哎,我記得我多買了一個插電板,你看你能不能用上,我給你拿去。」
黃毛岔開了話轉身從床底下搬出行李翻找插電板。他帶了好多東西,小到牙刷刮鬍刀洗髮水沐浴露,大到暖瓶飯盒洗臉盆,一應俱全。最讓我驚訝的是,他的包裡還裝著一雙鋥亮的黑皮鞋,看起來非常新,也不知道是剛刷過鞋油還就是新買的。看來他內心還是很精緻的。
「拿去用,缺什麼跟我說。」
「謝了。」
「跟我還說謝?」說完瞟了我一眼。
晚飯很簡單,就是去樓下的小餐館吃了點炒菜。同行的還有個河南人和重慶人,他們今晚興致很高,點了碗水煮牛肉之後又點了幾瓶冰鎮啤酒。
河南人說:「今天有感覺。想喝點,平時都不喝的。」說這話時,臉紅了起來,話也多了起來。
吃完飯我們決定出去走走,散散步。晚風很輕。宿舍樓整體硬體設施還是可以的,有小賣部餐館,但都比宿舍樓外面的稍微貴些,有的人為了省點錢也會特意跑出去買東西回來。也有洗衣房,所有衣服都掛在一塊,不知道衛生和安全問題怎麼保障。樓前面是籃球場,旁邊還有鞦韆啥的。
黃毛突然又跟我說起了戒菸的事,說要向我學習把煙戒了。
在外面轉了幾圈,跟他們約了明早六點半集合就回了宿舍。宿舍裡室友已經到齊了,但是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要麼躺在床上玩手機,要麼在收拾行李,每個人都很冷漠。似乎已經習慣了人來人往,對我的出現並不意外,甚至可以說視而不見。我試圖活躍氣氛,說了幾句有的沒的,看他們興致不高,也就不再說話了。其中有個老哥還算友好,提醒我帶點厚被子,說我這個被子太薄,晚上空調不關的。
躺下,徹夜難眠——我感覺到陣陣涼意,蜷縮在被子裡,既不想從床上掉下來,又不想觸碰到牆壁,就這麼在床中間儘量縮小自己的面積,一動不動。
窗外是一列又一列飛馳而過的火車,不知道要去哪,也不知道從何而來。
六
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昨天的黑車司機打電話叫醒,他操著當地的口音大聲地問我需不需要接送,我拒絕了,他又跟我討價還價了半天,終於以每人五塊的車費商定下來。
七點多到了體檢的地方,黃毛含糊不清地唱著Mojito,我有幾次想糾正他的發音,但還是忍下來了。體檢的過程又長又無聊,還好有黃毛在我身邊絮絮叨叨,還不至於煩躁。倒是我吹了一晚上空調,鼻子有點堵。
抽完血,拍了胸透,體檢就算結束。等到要退五十體檢費的時候,大家都坐不住了,目光齊齊聚焦在遠方,焦急的問來問去,生怕被人所騙。五十塊,或許是一頓飯錢,也可能是最後一根稻草。還好最後負責人到了,把體檢的五十退了回來。
拿到五十的黃毛有些得意洋洋,快活地跟我說:「兄弟,請你吃飯去。」
「你留著吃吧,多的還可以繼續買煙抽。」我調侃道,黃毛這一上午可是沒少抽菸。
「嘿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抽完這根我就戒菸,你監督。」
直到過了許久才有人來帶我們走,繼續去培訓,我們的團隊裡居然還有一位阿姨,大概是為了生計迫不得已吧。來到這裡的,有的是為了賺錢還債,有的是為了找對象,找到了就回家了,還有的是體驗生活,家境不錯,就是缺點錢花。
我、黃毛還有另外三個人走在一起,短短一天的交流就讓我們形成了一個團體:紅衣瘦高個、戴帽白襯衫、大花衫眼鏡男、小矮個黃毛和背書包的我。基本去哪裡都是一起行動。
路上遇到白T小哥,逆流而行,我上前問道:老哥不培訓嗎?
「宿舍太髒了,我不想待了,換下一個。」呵,果然,住宿問題迫在眉睫。
這一下午又要在黃毛的電視劇裡度過了。我不知道這樣的培訓還是什麼意義。如果僅僅是為了走個過場,那還不如發張紙看看。幫助這類群體,往往不僅要從衣食住行上去發掘問題,精神意識層面也要跟上啊。 現在給我的感覺無非就是缺錢的、無情的打工機器罷了,如何形成有自己價值觀的新市民群體任重道遠。
下午還進行了筆試,作弊情況嚴重。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的事要做。
三點鐘到了,終於有人帶我們走了,帶我們熟悉工廠環境。
路上經過了一座不長不短的天橋,兩邊的景色很美,有種陶淵明般閒適自由,如果是在傍晚,景色一定是極好的。
我領到了工號,又仔細地看了看工廠的時間安排,可惜分的都是晚班,第三天晚上不能跟他們一起工作了還是有些遺憾,雖然我本來也幹不長。
去工廠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一陣一陣的,雨下大了,就躲起來,等雨小就繼續前行。大約半小時後,來到了工廠內部。我們是二廠,離宿舍近。仁寶流傳著這麼一句話:一廠的美女,二廠的飯,三廠的工資四場的爛。確實,一進二廠,就被貼在牆上的餐飲展示吸引住了。什麼西域美食,什麼周先生的飯等等,臨近晚飯時間,諾大一個食堂充斥著難得的笑臉,慢慢地成為一片歡樂的海洋。讓我沒想到的是,似乎他們對吃並不是特別介意,能飽就行。
或許對於那些忙碌了一天的工人來說,只有在食堂的這段時間裡,時間才是完全屬於自己的,沒有催促,也沒有勞累,有的只是和工友們舒舒服服地吃頓飯,然後回宿舍好好歇一歇。晚飯過後,雨漸漸小了,原本灰濛濛的天空似乎被重新洗滌,呈現出純淨的天空,空氣中夾雜著潮溼又清新的氣味。很多年輕的小夥子三五成群地往宿舍去,心情好的人還會大聲地用方言唱歌。我和黃毛跟在後面,黃毛也高興地哼著調子,而我在眺望著遠處的風景。
回宿舍之後反倒是讓我感覺回到了大學,一樣的天空,一樣的保安亭,一樣的傍晚。
七
第三天的早晨,陽光懶洋洋的。
由於我們被安排到了晚班,白天基本沒有什麼事情做。趁著無聊,我跟他們拉起了家常。黃毛小學文化,安徽安慶人,04、05年就不上學了,一開始在家學做裁縫,脾氣暴,做了兩年心態不行,感覺師傅錢給少了就不幹了。接著去家裡親戚的一個加工廠裡幹了兩年,喜歡上一個姑娘,表白被拒絕了就又離開了。
然後又回來繼續做裁縫,性格呢卻是越來越差,幹了沒多久又跑出去做油漆工。後來也不知怎麼地,就來到崑山,也是在各個電子廠之間換來換去,居無定所。別看比我大不了幾歲,這社會經歷倒是豐富得很。
黃毛一個是很複雜的人,你說他不窮吧,有時候飯都吃不起,就餓著肚子死撐;你說他不窮吧,前兩個月給自己花了五六百燙了頭,要不然怎麼叫黃毛呢。形象倒是安排到位了,可也從未想過要穩定下來。哦,不對,可能現在也不想過漂泊的生活了,跟我商量著在這裡找個老婆組成個家庭,也不要大富大貴,安安穩穩的就成。
工廠裡僧多肉少,哪裡有妹子,哪裡就有廣告,妹子多也變成了招工的一大特點,比飯菜好更吸引著人。全中國瀰漫著五千多萬光棍,每個工廠不僅要面對場內競爭,還要抵抗場外競爭,爺們能不急嗎。
我戳了戳黃毛,示意道:「之前工廠都沒有合適的么妹?」
「有是有……」黃毛還沒說完就站起來摸索著打火機,摸了半天也沒找到,最後從室友床上找到了一個,轉眼的功夫就點燃了一支煙,吸了一口繼續說道:「處了三個多月,跟同廠一個辭職的小富二代跑了。」
我之前就了解過,在這裡打工的百分之四十,家境其實還是不錯的,至少吃喝不是問題,不是那種揭不開鍋的,父母不給錢用,就自己出來找點活幹。不過大多數人都是幹不久就回家「繼承家業」了。
我剛想說些什麼表示安慰,黃毛卻突然擺擺手,說道:「晚上要上班咯,幹!」說完,黃毛狠狠地猛嘬了一口,眯起眼睛,顫抖著肩膀,輕輕吐出,任由煙霧嫋嫋上升,就如盛開的玫瑰。
「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哥們,在這不好嗎?不是我說,你出去能做啥,買得起房子嗎?買得起車嗎?養得起孩子嗎?」
「你瓜慫,這裡是天堂?哈哈哈…...」
……
臨走之前,黃毛執意要送我。他始終不明白我「體檢怎麼沒過」,來了三天被窩還沒捂熱就要換廠。
黃毛說也沒什麼能送給我,就為我唱首歌吧。
我的心裡五味雜陳。說實話,有些煽情,在我短暫的年歲中,被感動的次數並不多。從決定入廠的那天,發生的故事遠遠不能被全部記錄,我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客觀冷漠的臥底,卻未曾想過在這裡遇到了如此真摯的兄弟。如果是冥冥之中的註定,那我覺得自己真的是足夠幸運。我不知道黃毛未來的方向在哪兒,是喜樂平安還是坎坷磨難,我只希望上天不要虧待他。
見我沒有反應,黃毛笑著又問了我一遍。我眼底有些潮溼,點頭說好,他就自顧自地唱起來:
……
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
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
風吹過的 路依然遠
你的故事 講到了哪
尾聲
「幹啥?」
「出去。」
「不幹了?」
「嗯。」
「去哪兒?」
「神達。」我胡亂編了一個。
保安看了看我,又想了想,最後還是讓我離開了。
回到單位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巧收到了黃毛給我發來的簡訊:到哪裡了?找到新工作了記得發個信息給我。
我回復了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