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後,宿舍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最後一場試考完後,他們就歡快地收拾行李,第二天早起走了。而我因為任務還沒完成,就只能留下來,「獨守空房」。
說起來,很少有一段日子能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放下了寫文章,放下了消遣娛樂,不再有考試的壓力,心無旁騖地寫論文,編程、調試、運行。日子變得簡單,雖然是由密集的水滴組成,卻像流水一般清澈純粹。早上剛出宿舍樓的場景還依稀可以回想,就連走過落葉鋪成的長街時的心緒都可以打撈一二,可恍惚間,時針已經繞了一個圈,晚風扯下了黑黢黢的夜色。這一天都幹了什麼?印象的片段就像是雪泥鴻爪——基本都是在電腦前耐心地等待程序運行結束吧。
在辦公室裡,把窗簾拉上,開燈後,是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的。如果把空調開起,就連季節都能忽略。人工的力量已經足以篡改基因裡的記憶,雖然無法影響自然,但已經可以不被自然同化。我只記得自己不斷地喝水,然後不斷地上廁所。然後,肚子就開始餓了,關於果腹的學問就擺在了桌上。
放假後,學校的食堂更難吸引人了,外賣就成了首選。可在學校裡生活了三年,附近的外賣能吃的基本都吃了個遍,剩下的幾家又超出了腰包的思考範圍。往往刷著美團糾結一會兒,就被其他事情奪去了注意力。就像沒學一會兒,手機就會自動跳到手裡,撒著嬌祈求關注。然後又刷了一會兒美團,才終於選定一家。
記得高中時,每次去食堂都是跑著去的,和同桌比賽著誰先排上隊,但到了大學後,反而興致缺缺,把口腹之慾僅僅局限在果腹的層次。它不再能成為快感的源泉,而是生命活動必需的一個程序。有時實在難以抉擇,就忍一忍,過了午後的時間後,反而不餓了。「又省了一筆錢」,「每天少吃一頓,總有一天能瘦成一道閃電」,一些遐想就開始泛濫。「晚上就可以吃一頓更好的」,最終泛起的這個,才是一個最為實際的理由。
把程序的迭代參數調得大一點,然後下樓取外賣,帶到食堂吃。吃完回來,程序也已經運行結束了。但結果不一定盡如人意,就像有時,興高採烈地寫了一篇文章,結果頻遭拒稿。我可能是陷入了當局者迷的情況。這種不知道前路是希望還是失望,帶有一點賭博成分的努力,就像誘惑著亞當夏娃吃下蘋果的蛇,盤亙在日常生活的某一根柱子上,嘶嘶地吐著信子。
我其實並不害怕失敗,而是討厭浪費時間。對生命來說,所有物質上的一切都比不上時間,因為它是生命的一部分,是唯一超出人類價值體系,無法定義的財富。我一向喜歡用老年人看待時間的方式去倒數生命,而對於一個我們不可見,但可以預估最大可能的結局,對於一個我們一步步、無法回頭地走向的終點,倒數是最正確的方式。它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你的世界觀,影響你對於未來的展開和敘寫的期待,影響你對於得意和潦倒的態度。任何一件事,放在生命的長度裡都會顯得渺小,而且你下意識地知道它終究會過去,必然會有一個結局,即使你執著地等在原地,時間也會自動把它翻篇。但把它放在手邊,又會顯得很大,大到一隻手握不住,甚至會有被壓到骨折的危險。記得小說裡寫道,正看、倒看易筋經,可以創造出不同的武功。同樣的,從不同的角度審視我們的生活,審視一個點在坐標系裡的流離失所和疲於奔命,我們看到的是不同的軌跡和結局。或許也正是這種矛盾,才讓一個人變得複雜,可能只是轉過頭後,臉上的表情中就流露出了另一種潛臺詞。
害怕浪費時間,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在這段時間裡我可以創造出一定的價值。比如寫一篇文章,投出去可以換來點稿費。而發呆、在網頁上閒逛,看網友之間的無意義之爭,除了惹出我自己的意氣,消耗我用一晚上的睡眠積累的精力之外,沒有半點益處。但兩者消耗精力的速度是不一樣的,如果不是情緒的激昂或是靈感的勃發,無中生有地寫文章對腦細胞有一定的戕害,而無所事事的狀態造成的損害就輕微許多。這倒為發呆做了點辯護。不過,我們終究不是機器人,作為一種生理本能,發呆就像潤滑油一般,讓邏輯終端,又讓生活更緊密地銜接。
說到時間,男生宿舍樓的時間往往比天文臺定下的時間要晚上幾小時。可能是太陽難以照射到的原因,早上九點多後,宿舍樓才會響起洗漱的聲音。然後接二連三的,一個個人都醒了過來,推門,打招呼,洗漱,下樓。而到了晚上,一直要到凌晨一點多,樓道裡的燈光才會熄滅。即使這樣,偶爾還能聽見悄悄的對話。這和「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的地理學韻味有些相似,仿佛有一個時區隔在了宿舍樓與學校的中間,二者相差兩個多小時。當然,研究生宿舍在山上,或者說,是藏在山腰處,和其他宿舍不在一起。每次,要向本科生描述研究生宿舍樓的所在是一件極其費力的事情,因為他們腦海中的地圖往往缺少這一角。所以,它和學校的經度在作息的地球儀上有所差別也就可以理解了。
一個人在宿舍,最大的優點自然是自在。不用戴耳機,聽音樂直接開外放,跟著音樂亂糟糟地哼也不用擔心被別人聽了去。當然,聲音要很輕微,畢竟宿舍的隔音效果極差。也不需要收拾桌面,放不下的東西就放到旁邊人的桌上和凳子上。想幾點睡就幾點睡,不用每天再被舍友和他對象煲的電話粥燙到了嘴唇。
每晚回來,我都像巡視自己的領土一樣掃視一眼宿舍,然後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過上一會兒,房間裡才會有我散發出的溫度和有人生活的氣息。這樣,宿舍就不會寂寞,不會暗自神傷,長出蘑菇和黴斑。
不過,缺點也有。悶字首當其衝。以前我是不願意很早回宿舍的,更不會在室舍學習。往往待不到五分鐘,就會情不自禁地和舍友拌起嘴。就像兩條小溪歪歪扭扭,時斷時續地在大地上奔流,越流越多,最終匯合,投入了河海一樣,只要開了頭,話就會越來越多,直到人完全學不進去,皮膚和大腦築成堅定的防線,把所有有形的文字和符號都擋在外面,只有閒聊發揮出病毒的功能,一點點侵佔,直到攻破防線,擁兵南下。
有一個人陪著說話,哪怕只是如下雨前一滴,兩滴般隨意丟下的句子,也可以把寂寞擋在門外。而一個人在宿舍,嘴就只能閉起來了。當然,現在也沒有時間留給閒聊,畢竟早點把自己的論文寫完,就能早點回家。突然想起去年在家的狀態,雖在紅塵之中,卻似在方丈之外,頗有種與世隔離的煩躁。所以我都會去辦公室,至少在電梯裡能看見人來人往。
別人的存在和生活的痕跡,對另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是很有意義的證據。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雖然可以兩棲在個體和群居兩種狀態,但群體依舊是最適宜的形式。在中華的文化脈絡裡,始終貫徹著家是最小國,國是千萬家的精神內核。集體的思想印記早已深入骨髓,或者說,是一塊與生而來的紅色的胎記。
看過某些雞湯文,說孤獨才是一個人最高的修養。這樣的文章我也能寫出來,甚至給我一段時間,我能羅列出的分論點比它還多,更詳實。但就像跟一枚葉子談論秋天一樣,方法論總要結合實際。我們只是平庸的人,並不是網絡小說裡「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主人公。做任何決定都意味著在得與失之間的抉擇,以及一場理智與感性之間的博弈。對我而言,無論是習慣、嚮往還是投奔孤獨,都是一種叫作癖的事物的蠢蠢欲動。
我從不會拒絕苦難,但我也從不歡迎苦難。難得來一趟人間,為什麼偏要忍受那些摧殘心魄的劇情?即使是命運分配的,我也不會甘心。這是人間,不是網頁遊戲裡僵硬的主線,我們有著擺脫的權利,也有著破而後立的機會。從生命的角度,生前身後事我都不會知道,也沒有機會,更沒有興趣知道,我們真正擁有的只是當下。我只想在自己還有感覺和心理活動的能力時,實現自己的真切與深刻,雖然現在已經用去了二十幾年。
這有一點唯心主義。但我想,成功的標準本就是沒有的。在死亡面前,人和人之間並沒有區別,它只有兩種成功,一種是在活著的時候,就把所有能享受的都已經享受了,沒有遺憾和留戀,可以安安靜靜地離開,這是一種莫大的福分。另一種,就是活著的時候把對活著的希望和信心一點點消磨殆盡,遭受著各種折磨與苦難,最終等來死亡。「死亡是一個終將到來的節日」,(這是史鐵生的一句話,他的本意必然不是悲觀的,但用在此處卻也貼切)這是一個節日啊,對於一個在冬至從來沒吃過餃子的人,對於一個從來沒人和他一起慶祝節日、慶祝生日的人,死亡是他僅剩的,由天地造化親自給他過的節日。他沒有一點害怕,反而燃燒起了早就成死灰的希望和熱切,鬆開了滿是傷痕的雙手,閉上了酸痛的眼睛,勾起笑。等眼淚落下的時候,靈魂也悄然離開。
坦然面對死亡,是這一生的修行最後的圓滿。我們總是在追問意義,可意義本就是沒有答案和地平線的一片空曠,而這或許便可以作為意義的一個剪影。只是我們究竟是走過了怎樣一條路才抵達這個時刻?這兩種選擇時常在我的腦海裡對抗,充當著各種事情的藉口和自我安慰的力量,於是,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人的人生兩個人在過。說不定有一天,會有另一個自己從我的身上走出來,在天地的另一個維度裡以另一種方式走完我的一生。在這邊,我是人,他是影子;而在那邊,我是影子,他成了人。
所有的一切都會過去。我始終相信著這句話。只是我時常懷想、眷戀著我在七樓的辦公室裡看到的霞光,那麼溫柔,那麼爛漫。有時候我覺得它像朝霞,可有時候,又覺得是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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