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屆華樂論壇獲獎者自述系列展
我的二胡人生與感悟
王國潼
(一)64年前的一樁往事
1955年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首次招收民樂專業學生,我在結束報名當天的下午才得知消息,由於沒有錢坐車,跑了近一小時路趕去報名,沒想到剛進校門,就被傳達室的人攔住了,他說:「已經下班不能報名了」。我看到報名處還有人就堅持要求報名,於是引起了爭執。此時負責報名的張寶銘老師發現後,欣然同意給我報了名,後來我通過考試,進入了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學習。這件事使我深深體會到一個有權力的人,他一閃念的決定,對一個人的前途和命運,甚至對音樂藝術事業能產生極其重要的作用。
對我來說,當時家裡連吃飯都有問題,如果不能報讀少年班,我不可能再有學音樂的機會了,只能參加工作掙錢補貼家裡的經濟,對弟弟妺妺有所幫助。
1991年,我被邀請到香港演藝學院擔任中樂系主任,他們的招生由系主任全權負責。由於我曾有報考少年班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所以對招生工作非常小心,儘量避免失誤。1993年招生時,有一位報考大提琴的學生叫魏漢業,他演奏二胡曲《馬頭琴之歌》挺有味道,但是當我給他視奏五線譜時,他說只會簡譜不懂五線譜。此時我完全可以不錄取他,為了慎重起見,我給了他一些五線譜的樂曲,約他兩周後再來面試。當再次面試時,我發現他接受能力很強,音樂感也很好,於是錄取了他。入學後,他很用功進步很快,後考取香港中樂團,一直工作到現在二十多年了。所以,我覺得一個有權力的人,做事必須慎重,才能避免失誤,減少對事業的損失。
(二)我的恩師們
1955年入學後,我的第一位老師是陳振鐸教授,他是劉天華的嫡傳弟子,經常講到劉先生改進國樂的事跡。比如他教《光明行》時,講到當年很多人看不起二胡,說二胡都是萎靡不振的調子,劉先生為了證明二胡的表現力,改變人們對二胡的誤解,創作了這首進行曲風格的《光明行》。他還講到劉先生的人品和毅力,在困難重重的條件下,為改進國樂做出的許多貢獻。從而使我認識了劉天華的偉大,在心靈上埋下了將來也要做劉天華這樣的人。
現在回想起來,是陳振鐸先生的言傳身教,使我逐漸樹立了為二胡藝術事業努力攀登高峰的事業心。這個事業心隨著自己年齡越來越大,越來越堅定,一直到現在還覺得應當繼續努力,為二胡藝術多做一些工作。
說實在的,我非常感謝黨、感謝政府,這個不是客氣話,是從心裡有一種感恩。當時的中央音樂學院少年班不僅不收學費,而且全免飯費和住宿費,這對家庭經濟極端困難的我,可以說進入了「天堂」。不僅如此,平時練琴還有琴房,入學前在家裡一間屋八口人,我只要拉琴家裡人就嫌吵,影響弟弟妹妹做功課,為此只能經常在屋外練琴,到冬天更加困難。由於我非常喜歡二胡,學校又有這麼好的練琴條件,於是我就瘋狂的練琴,一天練七、八個小時,星期天甚至練九個、十個小時。50年代的夏天,沒有冷氣和風扇,練琴時間長了汗水幾乎溼透了衣褲。這種情況,今天的年輕人可能無法理解。
由於拚命練琴,所以專業進步的很快。50年代的二胡教材十分缺乏,劉天華47首練習曲一堂課就學完了,再也沒有其他練習曲了,樂曲的數量也很有限,滿足不了練琴的需要,此時我就找同學借小提琴和大提琴的教材。當時我們班40幾個同學都是學西洋樂器的,每種樂器都有音階、練習曲,我就把借的小提琴和大提琴的音階、練習曲用在二胡上拉,音域不夠,就翻高翻低地練習。還有一些小品,開始我練習貝多芬的《小步舞曲》、舒伯特《小夜曲》,都很適合二胡,舒曼《夢幻曲》、聖桑的《天鵝》也很適合。只是個別音區不夠的時候會做一些調整。後來還拉一些快速的曲子,比如羅馬尼亞的《霍拉舞曲》,原來是小提琴曲,我把它移植到二胡上。後來拉一些小提琴獨奏曲的選段,比如《查爾達什》《流浪者之歌》的快板樂段。這樣做了之後,被陳振鐸先生知道了,陳先生非常開明,他說:「現在我們教材太缺乏,你能找這麼多小提琴的東西來拉很好,我非常鼓勵你這樣做。」後來第二個老師是丁璫先生,丁璫先生是一位很有開創性的老師,他覺得教材不夠,就把板胡《燈節》和《趕會》,還有四胡的《影調》、中胡的《草原上》和《牧民歸來》,都拿來作為二胡教材使用。在丁璫先生的啟發之下,我當時也移植了一些中國的小提琴作品,比如《新春樂》中的快速16分音符樂句,要想拉出小提琴那種發音清晰的顆粒性,就摸索著怎麼能把弓子跳起來,那個時候,正是因為移植小提琴曲中的快速樂段,不知不覺地掌握了二胡的快速自然跳弓。
此後,還移植了《新疆之春》,而且把它改編為高胡、揚琴、古箏三重奏,成為我們那個時候在校內外經常演出的一個保留節目。現在回想起來,正是因為我的這兩位恩師,陳振鐸先生和丁璫先生,他們非常開明,鼓勵我自己主動學習的積極性,由於老師的鼓勵和支持,使得我逐漸培養了從事二胡藝術不可缺少的獨創性,這種獨創性對我的成長、對我一生的二胡事業具有巨大的作用。
(三)教學理念與感悟
從教育學和教學法的角度來看,由於我在香港演藝學院,從1992年開設中樂教學法課程,通過研究教與學的關係和教學的規律,教與學是相互依存、辯證統一的關係,教師的教是為了讓學生學到東西,但是教師的教是外力,學生要真正學到東西,還是要靠他自己的內因起作用,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如果學生沒有自己的努力、自己的鑽研、自己的悟性,他是學不到東西的。所以,我認為教師必須鼓勵支持學生主動學習、獨立學習的積極性。雖然我當時年紀很小,可我主動地去獨立地學習,得到了老師的支持才培養了自己的獨創性。不僅如此,教師還應該有意識地啟發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讓學生學會能夠自己獨立學習、獨立研究、獨立工作,這才是我們教學的目的。其實「教學」這兩個字,從根本上來說,教是為了不教,是為了讓學生最終能夠自己獨立去學習,不用教師教,具備自學能力,從本質上來說還是為了學。「教」與「學」辯證統一的關係其實就是教學過程當中的一個基本規律,這個規律是客觀存在的。
目前在音樂學院當中,中央、中國,從小學到中學、附中、大學、研究生,這是很漫長的十幾年時間,在這個學習過程當中,隨著學生專業水準、專業知識和他的經驗不斷地提高,他們一方面還在接受教師指導,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又在逐漸地擺脫教師的指導,自己獨立學習和獨立探索的成分不斷在擴大,當你細心觀察,就會發現教學過程中這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律。我覺得作為教師,必須要注意到這一點,就是學生在不同的學習階段,我們對他的影響在作用上、意義上、內容上和方法上都是有所不同的。一個學生跟隨一個老師學了很多年,他在跟你學東西的同時,又想找其他老師學些東西,或者說同一首樂曲他跟你學了之後,他又想找其他人去學,去博採眾長、去吸收另外一位老師處理的方法,我覺得這是好事,應該鼓勵他、支持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最終我們還是要他自己能對這首樂曲有所體會,發揮他的個性,用它的特長來演奏,不應當只讓學生學習你的處理,別人的處理就不對。老實說,數學老師你教一百個學生做出來的題是同一個答案,這個老師了不起,畫畫的老師教一百個學生,畫出來都是一個面孔,這個老師就完蛋了。其實音樂也有類似情況,同一首樂曲,不同的學生演奏時,應當有不同的處理,要鼓勵學生自己獨立思考、獨立鑽研,主動去吸收不同演奏藝術處理的方法,最終形成自己的演奏風格,這樣才能培養出具有獨特個性的優秀演奏家。
(四)八字箴言之下的「教」與「學」
1960年10月份,文化部批准了趙渢院長的申請報告,我被破格提前畢業留校任教,擔任民樂系的二胡教師。在這之前,我在學生時期,感覺到有很多東西要學,音樂知識像海洋一樣,永遠學不完。所以自己就覺得要只爭朝夕,要抓緊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用在專業的學習上。「只爭朝夕」這四個字跟了我幾十年,在我看來,一天只有24小時,吃飯睡覺,剩下的時間很少了,就是要抓緊,當時我的心情就是這樣。後來我還請著名書法家劉炳森寫了「只爭朝夕」,他在下方落款寫了「與國潼共勉」。我把這四個字掛在家裡勉勵自己,銘記在心。
1960年民樂系招收了一大批「樂隊專修科」的學生,二胡學生人數較多。當時大學的二胡教師只有我和藍玉崧先生兩個人,我剛走上教學崗位就教十四、五個學生,工作壓力較大。此時面臨1961年即將舉行的「全國二胡教材會議」,只有不到十個月的時間。系主任黃國棟先生,要我編出一套二胡教材作為參加教材會議使用。為了不辜負領導的信任,我利用課餘時間和晚上開夜車,日以繼夜地埋頭苦幹,終於如期編寫出《二胡音階練習》《二胡指法技巧練習》《二胡快弓練習》三本教材,代表中央音樂學院民樂系提交到「全國二胡教材會議」,與兄弟院校進行交流。
1960年擔任教學工作後,我感覺到要想教好學生,把自己過去學到的東西和經驗教給學生,讓學生真正掌握成為自己的東西,這比自己做學生時更難。這種感覺正如漢代戴聖《禮記·學記》當中講的「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所以,這個時候自己就覺得更應該抓緊時間,以自強不息的精神武裝自己,讓自己強大起來。「自強不息」這四個字,也是跟了我幾十年,我請藍玉崧先生給我寫了「自強不息」四個大字,用鏡框鑲起來掛在家裡,作為對自己的鞭策和鼓勵。
此時由於感覺到工作的壓力和自己的不足,需要武裝自己、需要繼續努力,所以我就到作曲系去旁聽他們的和聲、作品分析和復調這三門課程,因為這是作曲系必修的一些基本功的課程。當時我在民樂系,只讀了兩年多一點,三年級的時候,就被調到教學崗位擔任教學工作,我迫切需要補課,而且我需要學更高深一些的課程。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感謝楊儒懷先生,他對我非常關心,看到我每次去旁聽他的和聲課,就告訴我:「你光聽課沒用,必須做題,這樣吧,我給你安排一個改題小組。」這是一個幹部進修班的改題小組,有秋裡、達木丁蘇倫,秋裡是中央樂團的合唱指揮,達木丁蘇倫是蒙古人民共和國國歌的作者,他是來中央音樂學院進修的,我分到這個組,楊先生給他們改,改完了就給我改題。所以,就讓我沒有白聽課,那些課程光聽課、不做題慢慢就把聽課學到的東西忘了。那時跟他學到的東西,對我有很大作用,另外作品分析這門課,對我分析作品、理解作品和創作時對作品的構思,都有很大的幫助。
此外,為了學習蔣派二胡演奏風格,從1961年開始,我跟隨蔣風之先生學琴,蔣先生嚴謹的藝術風格,特別是對樂曲細緻入微的藝術處理,幾乎每個音符都很講究,這對我的影響很大。1972年10月的一天,蔣先生對我談到《漢宮秋月》的結尾:他邊說邊用二胡拉給我聽,他說:
結尾音之前的兩個la音,我想改為分弓演奏,你覺得怎樣?當時先生想徵求我的意見,於是我就談了自己的看法,我覺得兩種弓法各有所長,適用於不同的演奏形式,如是一人獨奏,不用伴奏,還是用先生原來的弓法好,把兩個la音用一弓演奏,既莊重又富有內涵。採用分弓演奏,音量和氣勢相對有所增大,如有樂隊伴奏,用這種弓法非常好。當時我和蔣先生為此交談了一段時間。
這件事雖然很小,只是一個弓法的改動,卻可以看出蔣先生對《漢宮秋月》這首演奏了幾十年的經典之作,到晚年還在思考樂曲的弓法,尋求更為恰如其分的藝術處理,這種精益求精的敬業精神,讓我非常感動。在先生的影響和教導下,使我後來在演奏和教學過程中,不知不覺地繼承了蔣先生這種做學問的方法和理念。特別是對二胡傳統的經典樂曲,比如劉天華、阿炳二胡曲和一些民間樂曲,更是要下功夫深入研究樂曲的時代背景和風格特點,通過反覆推敲不斷調整自己的演奏藝術處理方法,才能獲得更好的藝術效果。
(五)從「疊指」持弓到掌握多種持弓方法
回顧這幾十年,我在從事教學工作的過程中,一邊教學、一邊學習,通過教學相長,不斷使自己得到了提高。在這個過程當中,我體會到要想提高自己,還需要具備自我修養、自我調整的能力。因此,必須不斷地分析自己、檢查自己,也包括對自己的演奏方法,雖然自己拉了幾十年二胡,也需要探討和尋求更科學、更有效的演奏方法。另外還包括一些自己演奏了多年的保留曲目,在樂曲處理的某些細節方面,也還有進一步提高的空間。所以,我覺得搞藝術永遠要不斷地自我修養、自我調整。
要做到這一點,最重要的是自己要虛心。只要虛心就能吸收別人的東西,如果惟我獨尊、固步自封,認為自己最正確,也就不會去檢查自己、分析自己,當然也吸收不了新的營養,只會停滯不前。這方面我有一些體會供大家參考。
我的二胡持弓方法,由於50年代後期,我在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學習期間,經常演奏小提琴曲的快板樂段,為了掌握快速自然跳弓技法,自己持弓的中指和無名指重疊起來了,這樣弓子比較容易跳得起來,很方便掌握自然跳弓的技法。另外,還有一個讓我不自覺地採用「疊指」持弓方法的原因,是1959年夏天,我們在工廠勞動時,趙渢院長把劉文金和我調回學校,交給我們的任務是創作一首二胡曲,同時還把劉德海和呂紹恩也調回學校,讓他們創作一首琵琶曲。這個時候劉文金寫一段,我拉一段。由於當時社會上人的精神面貌意氣風發,使得我們的創作和演奏充滿了激情,醞釀過程中,不知不覺採用了當時生產勞動中打夯的節奏(XXX X|XXX X|XX XX|XXXX|)。因此,劉文金最初想取名《建設行》,以此表現社會主義建設的勞動場面。我覺得《建設行》與劉天華先生的《光明行》略有雷同,缺乏新鮮感,後經商議定名為《三門峽暢想曲》,用以表現水庫工地火熱的勞動場景,於1961年7月1日在中央音樂學院大禮堂由我首演。
我在演奏《三門峽暢想曲》的過程中,為了表現氣勢浩大的勞動場景,採用了超乎常規的運弓力度,因此持弓時自然而然地將中指和無名指重疊起來。這種「疊指」的持弓方法,容易控制弓子奏出很強的力度,所以不知不覺地使用了這種與眾不同的特殊持弓方法。當時音樂界認為我的演奏有時代氣息,拉快速的樂段很好,但拉慢板音色不夠柔美。我覺得這些看法有道理,於是開始掌握大家普遍採用(將中指和無名指平放在弓杆與弓毛之間)的持弓方法。經過四、五個月練習,我發現,這種「平指」持弓的方法雖然有助於改善演奏慢板的音色,但演奏快速自然跳弓和鏗鏘有力的樂段,仍然需要採用我原使用的「疊指」持弓方法。
面對兩種各有優缺點的持弓方法,我應當採用哪一種方法演奏呢?正當猶豫不決之時,中國戲曲學校京胡教師王鶴文找我,他說,楊寶忠先生約我們到他家做客。通過與楊先生交談,使我了解到京胡的兩大派:以楊寶忠為代表的「緊弓子」,由於他給楊寶森老生唱腔伴奏時,經常以快速16分音符的旋律相襯託,所以需要把弓毛拴緊,故稱為「緊弓子」。京胡的另一派,以徐蘭源為代表的「松弓子」,由於他給梅蘭芳青衣唱腔伴奏時,基本上以慢弓演奏旋律相襯託,所以他們的弓毛很鬆,被稱為「松弓子」。因此,啟發了我在二胡演奏中,將「疊指」和「平指」兩種不同的持弓方法,根據不同需要交替使用。當演奏力度強勁的樂段或快速自然跳弓的樂段時,我就把中指和無名指疊靠在一起,使弓毛變緊;當演奏慢板要求音色柔美圓潤時,立刻把疊靠在無名指上的中指放平,使弓毛由緊變松。此外,為了演奏某些特別需要音色鬆弛、通透的樂句,還可將無名指離開弓毛只留中指在弓杆和弓毛之間,甚至在需要時,可將中指和無名指都離開弓杆與弓毛,只用大拇指和食指託住弓杆,使手指對弓子的控制力減少到最低限度,以獲得極為鬆弛的發音效果。經過不斷的練習,終於能夠熟練掌握瞬間變換使用不同的持弓方法。
以上二胡持弓的例子,即是通過不斷分析自己、檢查自己、使我從最初只採用「疊指」持弓到採用多種不同持弓的方法,因此解決了我在二胡演奏中尋求不同音色變化的問題。
(六)藝術無止境,永遠做小學生
藝術是無止境的。一首樂曲的演奏,現在這樣處理比較好,但還可以再好,經過一段時間的反覆推敲,可能還會有更好的處理方案。
任何一個人只要不斷分析自己、檢查自己、不斷地吸收好的東西來豐富自己、補充自己、提高自己,就能夠逐漸在藝術上更加完善。我們在教學和演奏過程中,從不同的演奏藝術處理當中吸收東西,即使是學生的演奏藝術處理,也能學到有用的東西。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2015年,我擔任"金鐘獎"評委,比賽時有位學生演奏《病中吟》,其中有一個樂句,他的處理與眾不同:
這位參賽學生演奏第三拍的Xi(B)音時,用了一個力度較強的下滑音,之後突然又將力度轉弱奏出其後的旋律。他的這個處理是我從未想到的,雖然我對《病中吟》這首樂曲的演奏藝術處理,曾經下過很大的功夫,反覆聆聽過作者劉天華本人演奏的唱片和蔣風之、張銳等七、八個人的錄音,從中吸收眾人演奏《病中吟》的處理方法,但是從未見到這位參賽選手演奏這個樂句的處理方法。我覺得對待不同的演奏藝術處理,不應採取排斥的態度,應當細心研究之後再做判斷,於是在比賽結束後,我在二胡上反覆試奏他對這個樂句的處理方法,發現他以強奏突出了Xi(B)下滑音,之後轉入弱奏的處理,其對比鮮明加強了樂曲的藝術感染力,這位同學的處理方法值得我學習和採納,此後我就參照這個處理方法演奏《病中吟》的這個樂句了。
這件事使我體會到只要虛心學習,從學生的演奏中也能吸收到有用的東西。在知識面前,不論職位高低、資歷深淺、名氣大小,我們永遠都是小學生,永遠都要老老實實放下架子虛心學習。我當時作為「金鐘獎」二胡比賽評委會副主任的專家身份,能從比賽選手的演奏中吸收到處理樂曲的方法,就足以說明教學相長的重要性。我們的學生雖然年輕、不成熟,但是他們身上有許多值得我們做教師的去觀察和發現的優點,特別是今天這個新的時代,年輕人對新的知識比較敏感,更容易接受和掌握,社會的發展,必將是一代勝過一代。二胡藝術的未來和發展,必須寄托在年輕人身上,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要急追猛趕,才能跟上這個時代。
(七)教師的能力與品格
這1960年我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時,只有21歲。我教的許多學生,大都與我年齡相近,有的甚至比我年長,我和他們既是師生又是朋友。這59年以來,我教過數百名學生,其中有些學生在海內外已是很有影響的演奏家和教育家,我為他們的成功感到高興。我認為學生取得的成就雖然有教師的貢獻,這是不能抹煞的,但更重要的是學生自身的條件和他自己的努力與鑽研。為什麼這麼說呢?其實任何一個教師,他的能力再強、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學生都培養成優秀演奏家,這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是學生自己的素質、條件和悟性,另外還有機遇等等多方面的因素。所以,教師不要把自己和學生的成功拴得太緊。我覺得教師能培養出優秀的學生,反映了他的教學成果和教學能力,這是毫無疑問必須承認的。我希望身為成功的教師不只是要在素質好、基礎好、有培養前途的學生身上下功夫,同時還要格外重視那些相對素質較差、基礎較差的學生,更多關心和鼓勵他們,使其樹立學習的自信心,保持積極向上的學習心態,想方設法讓他們取得更好的成績和顯著的進步,這樣才稱得起是真正優秀的教師。
作為一個教師,需要具備多方面的能力。在業務上要過硬,包括自己從事的專業知識、技能、修養,還有從事教學工作的能力。教師掌握的專業知識,應當是全面的、系統的,而且要有知識儲備,有人說:你教給學生一杯水的知識,你應該有一桶水的知識積累。所以,我覺得做一個優秀的教師,一定要專業過硬,但是光業務過硬還不夠,更重要的是師德。教師的師德和醫生的醫德,是所有職業中,最突出強調的就是"職業道德"。醫生的醫德關係到人的身體健康,屬於生理層面的;教師的師德則關係到學生德智體全面發展,對學生一生的成長具有更為重要的意義。
在教師的師德規範中,有一條是教書育人,這四個字,相比之下,教書容易育人難。育人必須有誨人不倦的精神,必須不怕麻煩,不怕困難,要有毅力、要有韌性。要做到教書育人,最重要的是為人師表、以身作則。就像孔子說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其身正,說的是你走的正,你不下命令,他都跟著你走;其身不正,你下了命令,他也不跟你走。我們的專業課採用一對一的教學形式,具有很強的個別性,教師對學生的影響比其他任何形式的教學更強,所以為人師表,以身作則,也就更加重要。教師從做人、做事到做學問,一言一行、一點一滴,都要給學生做出榜樣。我覺得做教師永遠要牢記:為人師表、以身作則、循循善誘、誨人不倦。要不斷提醒自己,努力做到這16個字。這也是我對自己從教的要求。
(八)坎坷磨難是人生的歷練
人的命運總會有曲折、有坎坷、有磨難、有起有伏、有高有低。60年代初期,自己演奏《三門峽暢想曲》在音樂界引起不同反響,有人稱讚,有人反對。楊大鈞先生認為這是開拓了二胡演奏的新風格,是劃時代的裡程碑;也有人當時危言聳聽地說王國潼把二胡引向了一條自殺的道路,這反映了當時有的人對二胡創新的一種反感,這種反感我最初並沒有引起重視,也沒有用心思考自身存在的缺點和不足。直到1963年「上海之春」二胡比賽時,據擔任評判委員會秘書的項祖英在收取打分紙時,看到有評委給王國潼打了零分,我和黃海懷、魯日融等人,第一輪就被淘汰,後又被增補進第二輪比賽,我當時牴觸情緒很大,只好繼續參賽,最後只得了三等獎和新作品《三門峽暢想曲》優秀表演獎。事後自己冷靜思考自身存在的問題,從各個方面去克服自己存在的缺點和不足。經過較長時間的努力,終於有所進步和提高。
回想起來,我要感謝當時反對我、攻擊我的人,甚至還要感謝那位給我打零分的評委,是他們給我當頭一棒,使我猛醒,思考自身存在的問題,從而才能彌補不足獲得提高。
我一生中遇到過各種不同的磨難,其中1988年1月在北京的車禍給我的身體帶來了創傷,我在車禍造成「腦挫裂傷」和全身劇烈疼痛的情況下,看到自己的手指無損還能拉琴而感到幸運,於是以樂觀的態度原諒了撞傷我的司機。治療過程中,有幸接受特異功能趙群學、李慶恆的治療,使原定醫院要我臥床半年,能夠在車禍僅半個月即開始練琴,出乎意料地在車禍後第56天,為中國唱片社錄製了彭修文新作二胡協奏曲《音詩—雲中鶴》和《病中吟》兩首樂曲的錄音。此後我格外注意身體的保健,有意識地學習各種打通經絡的方法,一直堅持練習至今。車禍三十年後的今天,我能擁有健康的身體在各地舉行音樂會、講座與大師班,這可以說是當年車禍給我帶來的後福。
2000年前後的官司,起因於我在香港演藝學院擔任中樂系主任期間,為大陸學生在港就讀申請獎學金,香港某學生家長聯合一些人向廉政公署投訴,懷疑我有貪汙受賄嫌疑而被立案審查。媒體接二連三的報導給我和家人帶來很大困擾,在漫長的18月接受審查過程中,我堅信清者自清,遲早會還我清白。為了排解心中的煩惱,我在工作之餘和兒子王憓合作,日以繼夜地編寫了《二胡金曲集》(上、中、下冊450首)、《二胡流行金曲150首》《二胡入門》(一至四冊400首)共八本書,後由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上海音樂出版社和香港怡思公司分別出版。這場官司鍛鍊了我的意志,使我更加堅強,同時還讓我為二胡教材建設多做了貢獻。
通過我經歷的這些磨難和在克服它的過程中,使我體會到:世上一切事都是一分為二的,遇上坎坷和磨難雖然是壞事,但如能以正確的態度去對待和處理,壞事有可能變成好事。坎坷和磨難正是對自己的一種歷練,是對意志的磨礪。再大的挫折,只要想得開、放的下,用正確的思想方法去處理,相信天下沒有克服不了的磨難。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已進入耄耋之年,只有努力跟上時代的步伐,活到老、學到老、工作到老,未來十年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做好傳承和傳播二胡藝術的工作,為實現國樂與世界音樂並駕齊驅的理想,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
王國潼先生照片選登
▲ 1985年 北京飯店 宴會廳 蔣風之 劉明源 王國潼
▲ 1989年中唱首屆金唱片獎,王國潼《二泉映月》獲獎,夫人李遠榕代為領獎。
▲ 1991年,王國潼獲人事部"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
▲ 1995年,王國潼在老師陳振鐸家合影
▲ 1997年,出訪國外期間同彭修文合影
▲ 1999年,同劉育和教授北京家中合影
▲ 2003年,在香港演藝學院同劉文金合影
▲ 2019年,王國潼先生在第八屆「華樂論壇」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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