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張儀 三明治 來自專輯三明治 · 短故事
文|張儀
編輯|萬千
在澳洲的一棟別墅裡,我見到了攝影師傑西。她是一位母親,而那天正好是母親節,蹣跚學步的兒子在家玩。傑西穿著藍色背帶褲,金色的頭髮隨意地綁起來,高高瘦瘦地不像生過小孩。傑西家是傳統的別墅,大大的客廳和廚房以及餐廳一體,她在客廳搭起白色背景布,在角落架上燈。 正式開始拍攝時,傑西讓母親帶兒子去外面。
一切就緒,我開始脫下自己的衣服。
我是傑西的裸模。傑西會從手機裡翻照片給我看她想拍的動作,我們一起挑合適的動作來拍。動作不難,但都極其扭曲,四肢和軀幹交織或覆蓋成為一尊線條奇異的雕塑。因為沒有露臉,我不需要考慮我的表情,我要做好一個會呼吸的靜物,展覽、放大、扭曲我的身體。
這不是我第一次拍攝裸照。
第一次拍裸照2016年年初,大四放寒假,我從廈門回到北京,突然收到了一個合作很多次的攝影師朋友一口氣發來滿屏語音和一些截圖。他說,你知道九口走召嗎?他在拍一個自己的紀錄片,4月份要來廈門拍照,現在紀錄片的導演在找模特,你感興趣嗎?不過是裸照,你一定要想清楚。想拍的話我把沈導的微信給你。
九口走召這個名字我在大學社團裡參與話劇《陰道獨白》的時候聽說過。當時我在導演組負責舞美,每天幫劇組查資料,微博大數據向我推送了他的微博帳號,從此我對這個拍攝女性裸體的攝影師的作品深深著迷。他的模特從來都是普通女性,高矮胖瘦都有,但是照片裡每個人都好美,冷清又銷魂。我還買過他的籤名版的影集。
我立刻回覆說,好的,讓我加一下他吧。攝影師朋友問,你這麼快就回復了,真的想好了。我用一秒鐘想了想,如果不拍後悔嗎?會,錯過做九口的模特我會後悔一輩子。想好了,拍。
那部紀錄片的導演姓沈,是個很健談的福建人。剛好那時他也在北京,就約我到咖啡館見面先聊聊。咖啡館在天壇附近,窗外就是紅紅的城牆,冬天陽光又白又冷,遊客和行人在紅牆的底色下穿梭、駐足拍照。去的時候還看到一大群鴿子高高低低地飛,附近沒有高樓,鴿子的飛行軌跡也很瘋。我心想,這個地方也太北京了。
過年前咖啡館很嘈雜,我們坐在離吧檯不遠的小圓桌,兩邊都是聊天的漂亮姑娘小夥子。沈導留著山羊鬍,四五十歲的樣子,非常瘦。他先自我介紹,仔仔細細把經歷介紹了一遍,又更細緻地說了拍攝細節,讓我心想之前是不是很多人把他當做騙子?
那天,我和沈導那天聊了很多,我介紹了自己喜歡九口的緣由、自己對於拍九口走召作品的看法等和參與話劇《陰道獨白》時發生的故事等。聊了很久之後,他突然小心翼翼地問:你應該不是處女吧?我說不是。他說那你談過幾次戀愛?我說沒談過。突然他的目光變得很複雜,在沙發座上向後仰頭又前傾,雙臂支在小圓桌上調整坐姿,「那這樣的話......"我不知道他沒說完的是什麼。我知道這不是一個符合傳統的戀愛過程,兩個人不合適,就沒有必要給出承諾再進一步了。我向沈導表示,自己參與九口走召的拍攝,以及成為他紀錄片裡的一部分沒有什麼顧慮。
幾周後,我在沈導的引薦下,第一次見到九口走召。九口和網上的照片一樣,穿著一身黑衣,單眼皮,個子很高,一頭黑亮亮的長髮順順直直地垂墜在臉兩側。我遏制住自己想要去摸摸看的衝動。九口聽說我是在微博上關注到他的,笑說:「你在微博上搜索了什麼詞?陰道嗎?」我說:「是啊,大數據挺準確的。你沒寫也能搜到你。「九口是個很好說話的人,我完全不記得我們聊什麼了,就記得挺開心的。
轉眼到了四月,我也開學回了廈門,準備畢業論文,沒有課可以很自由去安排時間。九口在廈門一家畫廊的做駐地藝術家,住在了二樓的民宿。我下午見到他時,九口坐在一樓的木頭椅子上,在大方桌旁邊喝茶玩手機,還是一身黑衣服,等導演和畫廊助理來了就拍。他說來的時候襪子沒帶夠,廈門太潮了襪子洗完都幹不了,在北京洗完很快就幹掉了。
導演來了之後就上樓去九口房間拍。一張靠牆角的雙人床,對面是落地窗,沒有拉窗簾,窗外面有迷彩布罩著整一層,外面看不到裡面,裡面透光還是能看到街景,迷彩布就在外面飄啊飄。
在拍之前九口掏出了一個小小的厚本子讓我用筆寫同意書,內容是就是拍攝同意書和肖像使用授權。本子裡每一頁都是不同的模特寫的,同樣的短短幾行字被不同的字跡寫滿了半個本子,每人剛好一頁,我只要照著前一頁抄就好。我從沒想過拿裸照賺錢,但是非常想看看九口走召眼裡的我,他能拿我照片賺到錢最好。內容裡授權商用等的條款我都照抄不誤。只是沒想到還有人用這麼復古的方式,萬一丟了小本子豈不是這麼多模特的同意書都沒有了?
我寫完了就開始拍了。那天我穿了一個兩件套的深藍色連衣裙,裡面是莫代爾的吊帶外面是短袖蕾絲罩衫。九口自己沒有相機,他平時拍照的那臺單反和拍立得都是朋友送的。他讓我背對窗戶面向他的站著,先用單反拍兩張進入狀態。我之前做過很多次模特,所以我知道在窗簾沒拉時我是處於背光的情況下,他其實拍不到什麼好看的照片,純粹是讓為了模特熟悉鏡頭。我扭動頭、肩、轉身,讓自己熱身也讓攝影師熟悉我的角度。
拍了幾張,他開始指導我脫下衣服,手中的相機快門也不停,不是一個場景到另一個場景的間歇,而像是一場沉浸式演出,他是最忠實的紀錄者。在脫衣服的時候,我內心還是緊張的,雙手一上一下,從脖頸把拉鏈拉下來,脫掉連衣裙罩衫,再把吊帶直接滑下去,衣服放在地上。脫完已無處躲藏,反而舒了一口氣,這從頭到腳,就完完整整的都是我自己了。沒有衣服、沒有裝飾,什麼角度都屬於我,只屬於我自己。這種感覺第一次有,但是很期待。
廈門下午兩三點的光是最烈的,照得一切都白花花的失了真。我們在的房間裡,一寸寸的光線漏在木地板上,迷彩布隨著外面的風飄起來,我們低頭看地板上的影子,像是從海裡抬頭望著光,看到魚群在頭頂翻來覆去。九口說你躺在落地窗旁邊,放鬆不用看鏡頭。我躺下擺弄手臂不同的姿勢,把好看的右臉衝著鏡頭,兩條腿一彎一直繼續沿用著模特顯腿長的技巧——對,我的照片可以不穿衣服,但不能醜。
廈門的雲也飄得快,一會兒來一會兒走,雲擋住太陽就只有平平的光,雲走了,強烈的陽光和迷彩布交織著,一寸寸的光影把我的皮膚切成水波,隨著我感受不到的風流動。
沈導舉著攝影機,九口舉著攝像機,原來輕鬆的氛圍被幾朵雲搞得十分緊張,因為總是抓拍不到光影最盛的時間點,造型剛擺好就有雲飄來。我躺著側臉的角度剛好看向窗外,我說:」你們準備好啊,那朵雲快飄完了!「九口在我右手側,沈導在我腳邊,等待的十幾秒所有人都凝固住——我屏住呼吸,害怕吸氣時小肚子鼓顯胖;九口舉著相機不動,又把拍立得拽到身邊,打算隨時換相機,不錯過最好的光線;沈導舉著攝影機,還希望有點風,能拍到影子在我身上流動的鏡頭;畫廊助理在門外待命,不敢進來也不敢說話。直到反覆三四次,確認所有人的相機裡都有可以用的素材,三個人才鬆一口氣。
然後是在床上的鏡頭。大部分都是俯視。我躺著,九口站在床上或者跪在床上俯拍我。他告訴我我要做的姿勢,躺、側躺、趴著等等。不用動腦子的拍攝倒是挺簡單。我原意想給自己21歲的身體留個念,于是之前跟九口商量過我想素顏出鏡。他說看我,他對模特妝容沒有要求。我在心裡鬥爭很久,出門前還是化了淡妝,化了眉毛,在床上躺著的時候特別怕一放鬆就把眉毛印枕套上。
九口拍差不多了,沈導那邊開始看紀錄片的素材夠不夠。他說要補幾個鏡頭,一個是從我的視角拍九口工作的狀態,所以沈導躺在我右邊舉著攝影機,我舉著單反按快門拍紀錄片的劇照,九口成了我們的模特,他還需要像真實在指導我一樣嘴裡念念有詞,「來側臉多點,來,好的,再來一張,換一個姿勢」。拍完這條,九口開玩笑說,我相機裡有好多你和裸女的照片啊!沈導急慌慌地說,你可不要把這個照片發出去,我操我們片子還沒拍完導演被封殺了!我和九口哈哈大笑,四五十歲的人還這麼不禁逗。
拍攝結束的慣例是九口用單反和拍立得分別拍兩張自己和模特擁抱的照片。雖然有導演在,但還是用相機定時自拍。我們第一張站在落地窗前,背景是迷彩布。我說你可以抱我。我剛好可以把頭放在他的肩上,偏著頭直視鏡頭。一張坐在地板上,還有一張在浴室鏡子自拍。拍完這幾張就是全部都拍完了。
拍攝之後幾天,我去了九口在廈門一家酒店影展開幕的睡衣派對。那時我的照片還沒洗出來,我作為觀眾走在人群裡,發現有人這麼多人喜歡九口。不久,這個展覽在九口拍我的那個畫廊再次展覽,這次就有我的照片了。聽說有些印刷廠不接裸照印刷的,九口走召的作品集和展覽印刷常常需要找很多廠家才能找到合適的,不知道他在廈門初來乍到,有沒有碰壁。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被洗出來,和樓梯一樣寬,放在一樓二樓的樓梯拐彎處中央,觀眾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我躺著地板上,光線趴在我身上的樣子。我曾在九口的相機裡看過小圖的,但第一看到放大後的照片時我還是震撼到了,所有的線條的輪廓都被放大,他鏡頭下女性的安靜又張狂氣場像要從樓梯拐角處湧下來,包圍我。我被攝影師拍過很多次,但是這是第一次我從別人眼中,看到了另一面的我自己。
後來九口傳照片給我,我就發在了自己Instagram上,別的軟體都沒發。也沒有多少點讚的,當時朋友裡很少有人玩這個軟體。幾個相熟的朋友看到了,說照片可真牛逼。大家也沒有再細問。
因為裸照,與男友分手大學畢業之後我就出國留學了,沒幾周認識了後來的前男友,說廣東話和英文的混血,在澳洲長大的,我倆只能說英文。在還是炮友的時候,他聊到我Instagram上的照片,我以為他是喜歡的,興致勃勃給他看九口走召官網裡我的其他照片。不過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個相冊裡,找了半天都沒有。就聊了別的。
在一起大半年,並沒有什麼甜蜜故事發生,流水線作業一樣打卡情侶會做的事情,我6、7月需要搬家,找房子時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住,他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只是重複說「We'll see."(看情況吧)。2017年6月放假我回國住一個月,他開車送我去機場。凌晨四點的高速沒幾輛車,路燈也是時有時無。他從睡醒了就一臉生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我開始以為是起床氣,沒想到氣氛後來越來越詭異。
我問他怎麼了,他左手從手剎旁邊掏出手機,打開我的Instagram帳號,氣急敗壞地吼我說當然是因為你那些照片!他邊開車邊發抖劃照片,找不到就把手機摔在手剎旁邊。
我聽到後大驚,原來跟我在一起快一年的人如此介意我的裸照!並且從來沒有跟我認真討論過!
所以我直覺裡「他沒有那麼喜歡我」是真的!但是我之前從沒真的去問一下,以為只是自己太患得患失。我的眼淚控制不住地湧出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為什麼還願意和我在一起呢?為什麼從來沒問過我?也不分手?眼淚把我的嗓子眼和心臟 都堵住了,我滿腦子的疑問一個都問不出來。
哭了幾分鐘儘量保證可以說話,知道問什麼都不對,但又不可能什麼都不說。我記得我第一個問題是「why today?"為什麼偏偏是我們第一次離別的時候說這個?
他說終於受不了了。之後他尖叫著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是我一個字都聽不清,雙手在空中亂揮也不扶方向盤,車在高速上依舊是八九十邁不松油門,天還是黑的,我好害怕就這樣車禍死在荒郊野外。他不管說什麼我都說okay okay calm down! Can you drive properly? (冷靜!你可以先好好開車嗎?)直到他把手放回方向盤上,依舊在嘶吼。而我儘量不聽他歇斯底裡的抱怨,怕自己哭到崩潰。
眼看著機場在附近,但是路越走越黑直到死胡同一片漆黑,是谷歌地圖定位到了錯誤的地方。他一邊抱怨一邊重新找路,不知道他會不會一氣之下把我丟在這。還好機場的燈不遠,他不看地圖順著原路拐回了正確的路上。
我下車的時候想要照例擁抱一下,他躲開了。看我的眼神像是再也不會見面了。我的眼淚還是沒停過,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會跟三觀差距如此之大的人在一起這麼久。
我去託運行李,眼淚還是沒停。空姐低頭做事,除了程式化問題什麼都沒說。他發消息說,要麼你刪掉自己Instagram和九口走召所有平臺的照片,要麼我們分手。
我按下刪除鍵的時候糾結了比車上更久的時間,我不記得是什麼促使我按下去的,也許是第一次談戀愛,也許是第一次鬧分手還嘗試挽留。那一瞬間我特別難過,「難道談戀愛就必須告別過去的自己嗎?難道談戀愛就必須妥協嗎?」
同天我發微信給九口,麻煩你的帳號裡我的照片先刪去吧。他有點驚訝,問怎麼了。我說是因為男朋友,他就沒再問。那種人與人之間明確的界限感,讓我又一次感到他是相處起來如此舒服的人,難怪他會贏得眾多女孩的信任和同行的嫉妒。
在登機前我跟他說我刪除了,他發來消息說抱歉剛剛很生氣。我們和好吧。
但這只是爭論和無止盡的分分合合的開始。爭論的話題也從「什麼是色情,什麼是藝術」「為什麼要拍?你朋友就算支持你但你的朋友也不會拍」,到「你跟九口走召到底有沒有睡過?」我說沒有他不信,吵到後面他只好跟我說分手,分手後幾個小時又跑回來堵在我的公寓樓下求我再給一次機會。
分分合合的經歷大概發生了很多很多次,在我從放假之後回澳洲借住他家的第三天,第十天,找到房子搬家的第一天,第一個月,第二個月等等等,我不知道哪一天他會生氣,像個沒有定時的炸彈隨時會在我家爆破。
九口有一陣子在德國做駐地藝術家,展覽裡展出了我的照片,但我自己都不知道。有一天前男友問我說,你的照片還在被展出嗎?我說不知道,那是藝術家的事情,我不操心這個。他發過來幾張圖說,你看看,你的照片還是被展出的了。我說你哪來的圖?前男友說 ,我發郵件給畫廊,說我是九口粉絲,去不了現場但是想看九口的展,問他們要的。
聽到前男友如此不擇手段,我反而害怕我提出分手之後自己會不會有危險了。我想我還是渣女一下,計劃好了再分手吧。畢竟他知道我家住哪。
2018年年初過年時,我帶他回了中國去了六個城市,我想讓他看看我生活過的地方。請他再多了解我一些,拍裸照不代表我是壞人,這只是一個我想做的事情。
從中國回來的第一周,在從宜家回家的路上,他又陷入了裸照的思考,突然問我:如果你回中國了,沈導讓你接著去拍紀錄片,你會拍嗎?我馬上說,當然拍。他說你都沒思考一下!我說為什麼不拍,這是我的事!他戴上那幅我受夠了你的表情走走停停堵在路上,我看著他的臉在車上笑起來心裡想,對,我也受夠了。我們一句話沒說,他幫我卸下家具就走了。當天晚上我們分手了。然後馬上就微信九口走召說,我分手了。好像特別有儀式感,我又做回我自己了。
剛分手時,我們還沒屏蔽彼此的社交帳號,他還開始天天給我送花了,像之前一樣變花樣討好我想要複合。突然有一天,我想要查查微博互粉,我感覺沒有認識那麼多人要互粉吧。一個一個查下去,發現一個叫「九口official」的人,頭像是九口很久之前的微博頭像,粉絲也只有幾個。我有九口本人的微博,也沒聽說他有第二個微博。突然回憶起來很久之前,前男友為了關注我的微博申請了帳號,只是從沒用過。這樣看來只有他了。
我感覺後背發冷,這只是我發現的帳號,那我沒有發現的呢?我去messenger上給他發「You are so creepy!"(你是個變態!),然後拉黑了他其他所有的帳號。他先是不知道我說什麼,過了半個小時回覆說,你是說微博吧,哈哈。我放下對他所有的耐心,恨自己為什麼跟這個人糾纏那麼久,分手了竟然還聽他的做朋友。氣急敗壞,罵完他把messenger也拉黑了。
我在微博上常常看到九口轉載別人造謠他拍完會跟模特做愛的微博,描述之詳細簡直像親身經歷過。我為藝術家忿忿不平,也覺得好可笑。裸體、男女、性、性感、騷,這些詞有那麼大關聯嗎?
看到我的裸照後,2018年5月,我和前男友分手的三個月,早已沒了聯絡,我也在準備研究生階段最後一個學期的期末作業。突然早上六七點我收到我媽媽的微信電話,國內大概是凌晨天還沒亮,視頻裡她坐在地上哭,房間的燈直射攝像頭讓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聽到她哭說不出來一句完整的話,就像我哭起來一樣。
我知道她知道了。
她第一句問我「你愛媽媽嗎?愛嗎?」,然後重複了很多遍。
沒有直接問我為什麼拍,好像已經是個無可辯駁的錯誤。拐彎抹角也是她的風格,滿腔情緒擠出一句無法討論的話。我只記得她說引用了很多雞湯文裡的文章才會出現的話,向我哭泣的人像那年還在看《讀者》的少女。而我是一個被蠱惑的年幼無知的人。我一時間語塞。
她說「如果你這樣,那我們母女情份也就到此為止吧。」
人有肖像權,但是不可以決定自己的肖像怎麼拍?因為女兒拍了裸照,就要跟二十幾年的女兒斷絕關係?愛呢?我越發覺得這個世界荒謬。活著,都是面子。
我記得青春期的時候我乳頭很小,她很擔心我發育不好。奶奶是婦科醫生,她看看說沒事以後慢慢長。我媽還讓她的閨蜜和朋友看我的乳頭,讓我躺在床上,把衣服撩起來,問她們,」你們有這種情況嗎?這可以後怎麼辦呢?「
你婆婆說了沒事啊!但我不會說出來的,儘管我非常不喜歡別人,甚至我媽看我的乳頭,我也不會說。我媽也很討厭我對除了自己之外的人稱呼「別人」。我從來不會在有外人的時候折我媽媽的面子,等阿姨們走了,這事也淡了,我也不敢提出來自己不舒服的感受。我媽媽也不會頂撞我姥姥,全家人都是這樣默默聽著最高發言人指揮的,不可越級,一輩一輩過來的。
未成年可以給別的阿姨看胸,但是成年人不可以決定自己的身體。那個視頻電話我基本沒有回覆,無數場景和反駁在我腦子裡閃過但是也沒說什麼,只是聽她哭聽她抱怨。我和她相處像是摁下了靜音鍵,我從來沒有跟她吵架的能力。
掛了視頻電話,她告訴我,是她的朋友或者同事給她看了一張電腦上的照片,問她,這是不是你的女兒?她看到的照片我要了好幾次她才發給我,應該只是一張九口拍的」普通「的床照——說它普通,是因為沒有屏氣凝神留下的精彩光影,沒有好好擺弄的頭髮和拉長的雙腿——可這也是我最開始著迷九口走召的地方,平凡又生動,裸體不色情。
我想解釋給她聽,這不是你當時離開農村進入城市的社會,這也不是活在親朋鄰裡指指點點就如臨大敵要永世不得翻身的年代。那些小城市的風氣不是你我面對的,我們都在往前看。我不害怕自己跟別人不一樣,我要選擇自己想要的環境,無條件支持自己的朋友。
我給她發完長長的文字之後,她又開始責怪我。我努力想要讓最親近的人了解我,還是失敗了。我只是希望,但沒指望她能有一個女權主義的女兒引以為榮,可是也沒有等到她聽聽我。意料之中。
有段時間,一想起母親對我說的話,我就流淚,控制不住地留下來,哪怕我很平靜。我想去看心理醫生counselling,但是掛號錯掛在了精神科mental health。接待我的醫生很友好,但我準備開口的時候,淚水比話先湧出來,他說我知道你一定遇到很難的事情,可以說可以不說。我說完大致情況,他說「你想拍裸照並且願意發在網上這是你的權利。現在是你媽媽發現了導致情況很不好,讓我來看看問題在哪吧」。我想你能找到什麼問題?他下載了中文輸入法,然後打開谷歌圖片,說,你搜搜看你的名字、攝影師名字、加色情、裸體、陰道等關鍵詞。我們排列組合試了很多種,都沒有我的照片。他說,這非常尷尬了——一是因為滿屏幕的不同女性的陰道,二是他想知道我的照片都不在網際網路上,我媽怎麼會知道呢?整個問診讓我覺得可笑又不能笑,最後他送我出門診說,你需要幫助的話一定要去counselling!
我說好吧。但我沒去,我已經覺得這不是我的問題了——讓出生在文革的人,認同一個出生在《鐵達尼號》播出那年的人的觀點,本身就是強求。要接受不同,就要接受不理解,哪怕是親生的。
我和我媽和好是沒有理由的,跟以前一樣,是吵完架哭完不說話突然聊個天,假裝事情從沒發生過是我們母女最擅長的把戲。我還沒畢業就選擇要留在墨爾本工作了,有天她打電話要給我轉錢,」本來想等你畢業就停掉你信用卡的,但是你姥姥說了必須管你房租,國外貴。那你找工作能掙口吃的就行,要找能鍛鍊自己本事的工作,不要嫌工資低,要有長遠發展的事業;大馬路發小廣告再掙錢也別去。還想讀書就供你讀。「有時她的智慧又讓我懷疑,那個大吵大鬧的人是誰。
我曾真的想過如果真的母女關係斷絕會怎樣,我沒有家庭的支持了,也必須要換個前男友不知道的住處,一個月內我就找到了便宜很多在郊區的房子,定下來24小時裡我和二房東籤了合同找了搬家公司搬了家,再準備轉市中心房子合同發了廣告一氣呵成。在傳統面前,家庭是最大的保障,但也是割不開的枷鎖。
至今我爸也不知道任何事情。我媽說怕我爸一輩子在小城市裡生活看不開,氣死了。我們也從來沒有再討論過,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我甚至問過我的gay蜜,我拍裸照被我媽發現,和你跟你媽出櫃相比哪個更嚴重?他說都挺嚴重的,說明我們不是他們心目中的白月光了。
在刪掉裸照之後,我問自己什麼時候再把照片發出來,這些可太美了,我也不介意讓別人看。但是總覺得差一個契機,又害怕我媽冰雪聰明學會了翻牆來找到我所以一直沒發。但是私房攝影師邀約卻一直在Instagram不斷,有一個攝影師的作品很好看,他寫的拍攝靈感也很生動,在我們討論好一切,開始定攝製日程的時候,我突然退縮了。我說我沒準備好。他有點生氣跟我說我以為你準備好了。我道歉之後,就再沒聯絡過。
我害怕我之後要回國,還是無法面對她。
難道我們不可以還有一次,我是主動拍攝裸照的。
2018年三月,那時我和前男友分手剛一個多月。之前一直想剪短髮,但是前男友說我長發挺好看的就一直沒去。網上看到附近的美髮學校招教學模特,免費剪波波頭,就報名了。剪完自己覺得特別好看,畢竟是老師剪的,我心裡美得不行,換上最喜歡的黃色吊帶背心,在洗手間對著鏡子各種角度一陣自拍。挑出髮型、表情、角度都是最好的一張,各個社交平臺都發,畢竟很多年沒剪過短頭髮了。
沒一會兒就收到好多贊和評論。然而朋友圈裡我媽的評論衝出來說:都凸點了!快刪掉!
我己經很久不穿胸罩了。不穿最舒服,我除了健身去哪都不穿。我回覆說,我自己的朋友圈沒事的。可她還是說這樣不好,這是勾人犯罪。在別的平臺上也有朋友私信我,朋友你凸點了。我不能理解,我自己穿沒穿胸罩我不知道嗎?為啥這是個這麼大的事得讓幾年不見的人專門通知我?大家都是哺乳動物,誰沒有乳頭?我這難道還是炫耀自己嗎?
回復得多了我實在太煩了,就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寫了一篇《被聲討的我的凸點的總的回應》。不光是想論證我不穿胸罩,而是說明「女生不穿胸罩」是一件正常的事情,這個社會對女性的無理約束太多了,可不能這麼下去了!
我以為寫完了大家看看就過去了,沒想到事情越來越複雜。
我的家人朋友也轉發了那篇文章,許多他們的朋友、和我不認識的人也加入了討論。評論區要麼是支持女性有不戴胸罩的權利,或是「無危險的自由」——無危險又要怎麼界定?別人要想害我,我怎麼知道?我穿著保守,就萬無一失了嗎?;要麼是我雖然同意你的觀點,但是你的照片會讓人有「邪念」——有邪念是你的不對啊!我衣服都蓋著呢!就算我裸體也不是強姦犯強姦我的理由啊!更可怕的是有人私信留言說,「你這圖片一發我都睡不著了,不能讓我老婆看見。」
發這話的人微信名是某某律師,四五十歲的男性,頭像是自己身著制服的照片。 對外是受人尊敬代表法律正義的律師,在後臺發私信別人看不到時,就可以用色眯眯的語氣調戲同事的女兒。他這話說的我渾身犯噁心,萬一我真的在現實生活中認識他呢?當然,後臺令人作嘔的評論的不止這一條。但是公眾號後臺的設置讓我只能72小時內回復發信人一條,並且留言只會保留五天。
公眾號後臺私信只能保存五天,五天後這些留言就從我的系統裡消失了,但是讀到那句話時噁心的感覺,我現在都還能體會到。
回頭看這件事,我越來越覺得荒謬。我只是自拍慶祝剪短髮,竟然發展到我穿什麼不穿什麼要解釋給別人聽!為什麼我認真的解釋會引來別人對我的調戲而我無處反駁?電視上天天有人說要做自己,女生做自己是要吃刀子的!越想越覺得可怕,但是我不能讓件事就這麼過去!我心中出現了一個攝影作品的創作主題,作為對此的回應。
我需要幾個朋友幫我忙,我發了朋友圈和給做攝影的朋友私信,幫我拍一組照片一共兩張,不用露臉,問他們有沒有空,會不會介意我裸上半身?我的女性朋友都不介意——反正都是女的;男性朋友也不介意——反正都見過女的。剛好有一個學傳媒的學妹貝拉,正在籌備拍藝術家創作的紀錄片作為小組期末作業,我們一拍即合——我做她期末紀錄片作業的女主角,她的團隊出一部分人,幫我完成攝影作品。
三月底的一個下午,我在家準備了小蛋糕和飲料,貝拉和她的團隊在我家客廳用黑色床單搭出一個背景,我的朋友陸陸續續來家裡。前一天我已經給他們發了我的微信文章說明始末,人到齊之後,我開始介紹拍攝理念、拍攝流程以及貝拉負責解釋拍攝知情同意書讓所有人籤字。
第一張照片是我穿著那件黃色吊帶在畫面的正中央,左右五個女生伸著手,對我的乳頭指指點點;我的gay蜜站在我身後,穿著花襯衫露出花臂,雙手看似平靜地搭在我的肩上;還有一個男性朋友蹲在我面前,從畫面的下方向上伸出一隻手。
拍第二張照片之前需要脫掉上衣,我先躲進臥室脫衣服,貝拉紀錄片團隊的攝影師隨我進臥室拍。攝影師是男生,我不介意攝影師的性別,更在乎是否專業。之前拍素材都由他掌鏡,開創作會時也從男生的視角提供了很好的話題角度。拍攝脫上衣的鏡頭,一條就過了。他舉著攝影機又回到客廳,拍我裸上身出臥室跟大家再次見面的鏡頭。
我打斷朋友們的吃喝,讓大家按照剛剛的位置站好,開始拍第二張。手臂擺好,但是手離胸部更近,就像隔著屏幕的人可以用語言玩弄得一樣。我讓站在左邊的一個女生像名畫《加布荔埃爾與她的一位姐妹》那樣,蘭花指捏住我的乳頭;右邊有一個女生拿出一個創口貼,給小胸戴胸罩——這是大學宿舍裡愛玩的黃梗之一。我的gay蜜還是在背景,從我腦後伸出有紋身的雙臂,一隻手向乳房伸去,另一隻手鉗住我想要發聲的喉嚨。而從畫面底部爬出來的手,也慢慢向上,只差毫釐就可接觸到皮膚。第二張照片被處理成黑白,像是悼念,像是死去,像是我揭開看似冠冕堂皇的自由討論裡,不為人知的事和我的感受。
按慣例我發照片到了自己的Instagram上,許多朋友都發來支持表示認同,我甚至感謝牆能夠讓我的家人看不到我不安的情緒,讓我自己有一個自由的宣洩口。但是四天後由於照片內有露點部分所以被系統刪除了。
我好奇機器是怎麼識別出來:這是一個「女性」的乳頭的——畢竟男性裸露上半身的照片就不會被刪除。我不知道是有人舉報,還是系統足夠聰明。乳房只是孩子的食堂啊!現在母親基本上可以在公共場所哺乳了,只是對於乳房,在各個文化裡都充滿了羞恥。在不分級的環境裡就見不得人。比保險套、按摩棒更見不得人。
這個作品直到一年半以後才有機會在一次群展中展出,拍攝過程的紀錄片也在展廳裡滾動播出。開幕時有許多朋友來。我曾經的水彩老師安德魯也來了,他是畫山水植物的,一個非常溫柔的人。安德魯看到作品後對我說,你的作品太有力量了,雖然我不太適應這種如此直接的,但是藝術是要有立場的,你的立場非常鮮明。這是藝術家應有的態度,你的性格也完全寫在了裡面。就算沒有紀錄片,這個作品也非常完整把故事講了出來。我感謝他能來還給我如此高的評價。
還有一個有地道澳洲口音的大鬍子大叔說,你聽過Bowness攝影獎嗎?你肯定能入選!我說我不僅知道,去年我還報名了,但是沒有入圍決賽。他說你再投一次嘛!這個作品很好不要浪費了。你的作品又簡單又震撼,加上你是女性,外國人,評委們就喜歡那些個故事!你全有!作品陳述那裡你要好好寫,把作品推銷出去!你拿獎了,才能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我個人雖然覺得評委會的品味琢磨不透,但是大叔的「認同」讓我心情複雜。當時的我條件反射地想:難道外國、女、藝術家一定要賣慘才能獲得獎項嗎?
我不願意這麼做,我希望我的作品是真的打動人 。可短短半年間,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我遭遇的所有無奈,就是因為,我是個女性。我在這個社會裡還沒有話語權,我不能決定自己的身體。男性露大肚皮在燒烤攤不雅沒人指點;男性發性感自拍只會收穫贊,沒人罵他騷貨。大叔想告訴我的是,你要讓評委看看女性經歷的一切,看看外國女性對生活的掙扎,不然他們才沒有機會體會被網絡暴力的感覺。
我害怕網絡時代的人肉和信息暴力,但我更怕因為膽怯沒有將自己的故事分享出來、讓同類無法相認,只能孤獨地自我支撐下去。
在澳洲生活了幾年,我有了固定的朋友,街拍群裡也會互相推薦模特。有次,我看到攝影師傑西發在臉書群組,找裸模來完成她攝影專業的期末作業。要求模特沒有紋身,有舞蹈基礎,不露臉,並且配上了創意靈感圖。靈感之一是我非常喜歡的藝術家Chloe Rosser的攝影作品,兩個人相擁如雕塑一般坐在空曠的房間地板上,沉靜又有故事。我被她的方案打動了。加好友之前我查看了她的臉書,有兒子有家人有朋友偶爾會發帖,確認不是釣魚騙人的帳號,就私信傑西,聊天過後定了時間去她家拍。
之前也和攝影系的學生合作過,這次也並沒有什麼不同。傑西按照老師的任務拍出創意完成作業,而我拿到一組專業人士拍出的片子,互不收費。收到片子後我照例發了Instagram,發出之後很多人評論我勇敢,評論照片好看。
我現在覺得,拍裸照有點像紋身,自己覺得沒什麼事情,一旦做了會炸出一堆「朋友」說這說那。偶爾出格就像是個過濾器,一點點地和那些「異見」者說再見。但我也反思自己這樣會不會太過分——朋友圈同質化,會不會讓我漸漸變得狹隘而不自知?我思考了一下,告訴自己不會——因為我朋友中親身拍裸照的並不多,他們也算是「異見」者,但也不妨礙支持我、愛我、和我做朋友。我的朋友裡有紋身的有打遊戲的,有同性戀有雙性戀的,有不吃香菜的,也有番茄炒蛋放糖不放鹽的,那又怎麼樣,本來就不是什麼大事。
還有一個香港長大移民澳洲很久的朋友私信我說,「我非常敬佩你的勇氣,你很美,你的照片很美!攝影師選得好!不過我還是有點好奇,你那些「保守」的朋友會怎麼看待這個。」
我說,這其實不是我第一次發裸照,只是之前的已經刪除很久了。目前來說,我也不交所謂「保守」的朋友。
原標題:《我拍了三次裸照,差點家庭破裂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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