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7日晚上,年屆五十四歲的陳慧嫻站在廣州海心沙亞運公園的舞臺上,對臺下兩萬餘觀眾說:「大家好嗎?」這時候距離我初次聽到她的歌,已經過去了三十年。「再沒法重拾當天的女子」,於是這聲問候像一聲召喚,仿佛某個時代隨之再度重啟,臺上依然就還是那個有著青春的憂悒,且一直含苞待放的女子。
1989年,當20多歲的陳慧嫻唱著「誰在黃金海岸,誰在烽煙彼岸」遠赴英國,留洋海外的時候,我無法想像三十年後終於直面這首歌時會是什麼心情。歌衫最記少年,而歌從衫上早已剝離出來,獨舞人間。少年郎早已不惑,但仍舊樂意惑於少年時聽過的歌中,有這番清醒的惑,才有那個你最愛的少年。演出過半,當她終於在上萬人的合唱中唱起這首《人生何處不相逢》時,我無法猜測她是什麼心情,心情是種多麼私人的東西啊,即使再明亮的燈光也只能照見模糊一片。我只是覺得,能擁有這般的大合唱,臺上的她可真幸福!同時不免一念喟然——我終於聽到她唱起那首歌了!然初次相逢,已人歌俱老。
老的不是陳慧嫻,倒相反像是臺下的所有的聽她的歌的人們,歲月的痕跡在碌碌眾生上顯現更多。聚光燈下的她,倒像多年來其實一直孤守著那個舞臺,而她身邊的廣州,花城廣場上空輝煌的燈光張示著風雲的變幻,這夜空風景,不知是否能讓她想起當年的香港與她呢?身邊年約五十的中年男子,一直用高八度的腔調像個搖滾歌手一樣和著她的每一首歌,因為男女定調的不同,每一首其實他都和得很辛苦,但情緒不會騙人,他真的好快樂啊!他跟著嘶喊《紅茶館》——紅茶杯來分你一半,感激這夜為我伴,跟你一起我不管熱吻杯中滿,要杯中情贈你一半。喊完全場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他對陳慧嫻喊——再來滴勁點的啦喂!辛苦,是用來跨越歲月的;而快樂,則是眼前這一朝相逢。
《人生何處不相逢》來自陳慧嫻1988年專輯《秋色》,作曲羅大佑,這首歌隔年還有個國語版是周華健的《最真的夢》,因為有《人生何處不相逢》的詞在前,《最真的夢》就沒留下太多印象。羅大佑在八十年代有很多年居住在香港,並因此創辦了「音樂工廠」這個廠牌。那時候的羅大佑為很多香港歌手寫過歌,也和很多香港音樂人合作過,比如葉德嫻唱的《赤子》,「誰伴你看長夜變藍」是我從前熬夜時最愛的一句,因為裡面有希望與失望;再比如林夕,和羅大佑合作了寫給梅豔芳的《似是故人來》,二人合作頻繁,從電影《黑社會》片尾曲《對天歌》直到寫給電影《黃金時代》的《只得一生》。
這首歌的前奏多年來都讓我聯想起羅大佑另一首歌《海上花》,音樂就是這樣一種玄之又玄的東西,一旦入心,詞曲開啟,就足以擊敗你所有冥頑不化的愛恨,昨日重來,並無關過後情事,昨日就是昨日,它與你沾染人事的心無關。旋律是種作者可能都無法清晰破譯的密碼,優秀的填詞需要莫大的共情與個性,才能觸摸到最後的相濡以沫。五聲音階的鋼琴前奏,恍如淺浪層疊自在波動,而《海上花》的詞與《人生何處不相逢》的詞也有意向的共情之處,海與天地一樣,有大美而不言,只一番潮汐動靜,連有誰共鳴都不用問不必過問。關於《人生何處不相逢》與《最真的夢》的先後問題,網上各持己見,我也沒認真諮詢過,但基於聽歌的經驗,我估計應該是和《海上花》同一時期的曲,至於填詞發行,那是落子先後的問題了,與羅大佑某一時期的創作喜好已了無干係。
《人生何處不相逢》的歌詞我很喜歡,歌名似問且答,蘊藏了太多少年不識的愁滋味,又有中年聽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內心孤守。其中最熟知的「誰在黃金海岸,誰在烽煙彼岸」,我一度以為黃金海岸是指陳慧嫻留洋後的異國彼岸,後來去到香港,才知道人家香港原來有自己的黃金海岸。我的夫人告訴我,小時候她在廣東,和香港的小朋友們聯歡夏令營,其中結識並通信多年的筆友,就家住黃金海岸。這個地名真令人羨慕,因為我的家鄉叫流水溝。
看陳慧嫻演出當天,廣州風雨不息,我以為觀眾不會太多,結果七點開演,七點時我還和大半觀眾堵在門外長龍,幸好主辦方推遲半小時開唱。我跟朋友發信息,「比上回我們看大佑的人多多啦!」羅大佑去年在廣州國際體育演藝中心開《當年離家的年輕人》的演唱會,整個場館大約幾千人。當年的偶像們,終於出現在我力所能及可以目睹的眼前,我最大的感觸竟是羅大佑居然還可以跳起來空中飛吻,陳慧嫻還可以連唱帶跳氣息如此悠長,這些我們以為的老人家們,他們數十年來守著護著自己的舞臺,他們的舞臺似乎是獨立於周遭變遷的堅定的存在,只要他們上場,就可以還你一個時代。
此刻我作文的窗下停著幾葉小舟,白天黑夜寂靜不動,沉默久矣。艙中積水蔓延,篷上任人妝點,但我知道,它們依然有行舟的本事,只要主人歸來,風裡浪裡,還可以輕舟如箭。那些老去的人啊,就好像這些漸被遺忘的舟艇……歸來吧!無為深處的印象已化身人間早已抵達的天涯,當他們翻身上船的時候,小舟從此,江海俱情。
(原標題:初次相逢,已人歌俱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