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安徽考生徐孟南為代表的一些少年,在十幾年前,用高考故意拿「零分」的方式,宣告自己對當時教育體制的不滿。這群青春期農家少年用這樣極端的方式,表達自己對社會的幻想和反抗,也用這種方式試圖向外界尋求理解和認同。
「年齡差」
2020年6月末的一天,安徽合肥。當山東省十幾年前的高考「頂替」受害人陳春秀、苟晶們站出來發聲時,新聞輿論急速發酵。安徽省內的一所大專院校課堂上,師生們就此展開了討論。
上課的是一位30多歲的年輕老師,剛來學校不到一學期。課堂坐著幾十位學生,多數在20歲左右,稚嫩臉龐上閃爍著好奇的眼神。由於臨近暑假,學生們歸心似箭,這場討論並不能吸引太多注意力。為此,老師將討論落腳點放在了當事人陳春秀想要重讀大學的想法上。
「重新讀書這想法很好,只是她適應起來可能會有困難,跟周邊的同學會有一個『年齡差』。」老師說。
說到「年齡差」,全班同學都笑了,一齊轉過頭來,將目光對準了徐孟南。他今年31歲,是全班年齡最大的學生。「大家在笑什麼?」老師問。幾個同學說:「徐孟南就有年齡差。」徐孟南站了起來,給這位新來的老師講述了自己的經歷。
徐孟南曾是安徽高考一名「零分」考生。2008年第一次參加高考時,他故意寫下自己的名字、考號,在試卷上控訴當時的教育體制。他列舉出「十大罪狀」,希望以這種方式得到零分,表達對應試教育的不滿。這一舉動在當時引起輿論關注,一時爭議不斷。
10年之後,徐孟南回了頭。2018年他再次參加高考,被省內一所大專院校錄取。10年裡,他從一個衝動少年成長為一個父親,先後經歷打工、結婚、離婚,有一兒一女,同班同學普遍比他小10歲左右。他跟他們一起上課、生活,當了班長。
徐孟南個子瘦高,皮膚白淨,長著一張娃娃臉,笑起來眼睛眯成一條縫,說話時習慣雙手在胸前比畫著一圈圈手勢,像一個想要說服他人的演講者。儘管有「年齡差」,徐孟南卻對本刊記者說,他並不覺得不適應,能跟大家打成一片,享受同學開他玩笑,這能說明他人緣關係不錯。「現在是我一生中最沒什麼壓力的階段。」徐孟南說。
徐孟南在家中臥室裡學習和整理材料
這與12年前的他截然不同。那一年,他一邊消極抗爭現行體制,一邊積極地推廣著自己的教育理念。他自製「殺死現行教育體制」的告示張貼,在網絡上廣發博客與網帖、建立網站、給教育部寫信,以圖推進教育改革。最激烈時,他在高考後製造「假自殺」現場,寫下遺書,試圖喚起大眾的注意力。
反抗的路上,徐孟南並不孤獨。 2006至2008年,全國各地出現數位「零分」考生,均嘗試著類似的手段,向社會昭告抗爭的姿態。來自河南南陽的考生蔣多多,率先在2006年高考試卷上寫下不滿,成了那一年的十大教育新聞人物。成績出來後,蔣多多接受採訪時稱:「即使有大學錄取我,我也絕對不會去。」
2007年,湖南瀏陽考生陳聖章以「會的題故意做錯、不會的題目空著」的方式,拿到當年高考零分,並連續發文聲討高考制度。2008年,徐孟南以及雲南昭通的考生吉劍也前赴後繼。此後,被曝光的零分考生漸漸少了起來。
雖然重上了大學,但徐孟南仍對十幾年前的經歷念念不忘。近一年多來,他整理了過去的筆記,開始創作相關內容,講述自己與這些「零分」考生的故事。高考揚名後,他們的命運各有分野:有人消失於大眾視野;有人先打工後創業,實現階層跨越;只有徐孟南一人在十年後重考大學。他選擇了學新聞,學習寫作、拍攝與剪輯,將這些往事發到抖音、微博等內容平臺。
放暑假後,徐孟南每天宅在家中,白天學習和整理材料,晚上兼職做電商運營,一個月能有5000元收入。離婚後,女兒歸妻子,兒子由自己的父母看著,他專心製作當年同為零分考生的小視頻。「這些小視頻還沒做完。」徐孟南說,每個考生都有好幾集短視頻,他打算利用暑假把這些視頻剪輯製作完。
在高考臨近的前後,通過網絡找他求助的學生和家長也多了起來,「每天都有2、3個」,通常是成績不佳、打算棄考者。徐孟南會奉勸他們,知識改變命運,要敬畏高考,珍惜機會。他在自己的社交媒體帳號首頁寫道:「對於一些現行體制,我們最好先去適應它,然後去駕馭它,最後再去改變它。」
零分計劃
徐孟南1989年出生於安徽亳州蒙城市縣郊的一個村子,距縣城約4公裡。這是一個典型中部農村,地勢平坦,一望無垠。年輕人多數在外務工,剩下的老人們帶著孩子,在6月末的農忙時節忙著收麥子。
徐孟南家中有一個姐姐,兩個弟弟。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他由爺爺奶奶帶大。四個子女中,姐弟都早早輟學,唯獨徐孟南成績最好,從村小升至鎮裡初中,最後考入蒙城二中——全縣第二好的中學。父母十分重視,中考前,父親曾想過多花點錢找關係,把他送到最好的蒙城一中。徐孟南拒絕了,覺得二中更有把握。父親為此生氣。
當時的蒙城是一個國家級貧困縣(2018年摘帽)。高考之前的徐孟南從未出過縣城。在他的記憶裡,那時縣城街道多是坑坑窪窪土路,車輛一過就揚起塵土。2000年,知名演員牛群來蒙城掛職副縣長,一幹就是五年。牛群經常利用自身資源,請很多明星來縣城演出助陣、參加活動。「當時聽說牛群要來,大人們都有點不相信,一些媒體還寫著牛群來這有點『掉色』。」徐孟南說,很多家鄉人會去縣城圍觀牛群組織的文藝活動,但他只能從鄉親們的閒談中感受那份熱鬧。那時候他在鎮裡念初中,專心準備中考。
即使考上蒙城二中,也並不意味著就能穩上大學。高三有約1000多人,本科上線率在50%左右。二中的優勢和重心都文科,拿過多次縣文科狀元,但徐孟南學的是理科。初中時,他的老師就將他們定位為理科生,反覆提醒:「你們以後都要學理科,文科的東西不用看。」歷史、地理、政治等科目,一律不學。
徐孟南的初中母校。他記得他上初一時有4個班,到了初三就只剩下2 個班了,輟學率很高。
高中學習緊張且壓抑。校內宿舍有限,十人一間,三張桌子,沒有衣櫃,非常擁擠。徐孟南和同學合租在校外一個平房院內,院子分租了多間,他和兩個同學佔據其中一間,一年租金200元。家裡條件清貧,他每天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後座是繩子系的,腳踏板搖搖欲墜。他吃1.5元/份的炒麵,3元/份的素餃子,經常餓著肚子。
徐孟南靦腆內向,寡言少語。高一剛入學時,班主任叫他回答一個問題,他臉漲得通紅,答不上話,自此老師再也沒叫過他。進入高中後成績也出現下滑,他憋了口氣想要證明自己。
那時候沒有手機,學生最主要的信息獲取渠道來自報紙,或是網吧。 進入高二後,語文老師讓班級集體訂閱一份語文類報紙,徐孟南為了省錢沒定,平時借著看。某一天,他在語文學習報的一處角落看到一則作文大賽有獎徵文啟事,一下子興奮了起來,躍躍欲試。由於文筆差,學校的作文競賽他都沒有參加資格。他幻想著悄悄地拿個獎,讓老師和同學刮目相看。
一連幾夜,徐孟南寫下好幾篇小文章投了過去。幾天後,他收到回信說稿子入圍,但需繳納參賽費。他留了個心眼,查詢114號碼,能與信封上的號碼對上。於是,他從生活費中省下50塊錢匯了過去。最後,這筆錢石沉大海,號碼也停機了。他被騙了。
為了這次作文大賽,徐孟南還去了一趟新華書店,想要找些書作參考。在書店裡,他看到了韓寒的《通稿2003》。在書裡,韓寒以激烈語態抨擊當代教育制度,用「穿著棉襖洗澡」比喻學校所教無用。這讓徐孟南極其震驚,「當時一下子就茅塞頓開的感覺,感覺這麼多年被蒙在鼓裡」。
然而,對於一個從村裡走出的少年來說,在信息閉塞的年代,徐孟南在接觸韓寒的這本書之前,幾乎沒有課外閱讀。 他只記得在鎮上念初中時,學校有一個10平方米左右的閱覽室,擺著上百本書籍。有一次,他拿了一本文學書籍想要借閱,卻被當值老師沒收。「你們只管好好學習,不要看課外書。」老師這樣說。上高中後,徐孟南連學校閱覽室在哪都懶得去打聽。
接觸韓寒後,仿佛為他打開一扇新世界大門。他將作業本變成日記本,記錄下自己的所行與所悟,3年裡寫下30萬字;他開始頻繁出入網吧,在煙霧繚繞、衝殺的音效與嘶吼中瀏覽博客和論壇,開通了博客,撰寫自己的觀點與理念,提出自己的「三人行」教育理念。如初中就培養學生興趣愛好、高中根據興趣選專業、學校按科目分走班制度、文化課分為學科考試與日常生活知識考試兩種、高考錄取根據高考成績與平日總成績之和決定等等。
那是網際網路與自媒體初興的年代,也是韓寒和蔣方舟們被全民討論的時代。二人以文學作敲門磚,提供了傳統路徑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性,悄然間影響著無數學子。2007年,有8萬人報名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創下參與人數之最。寄往作家出版社的一封封信件與稿件下,有著無數顆想依靠寫作進入大學乃至成名的心。
2006年的河南考生蔣多多算是一個先行者。蔣多多是女孩,同樣出生農村,「多多」這個名字意為多餘。從小學起,她一直成績不錯,一度被家人認為有上重點大學的希望。上高中後,蔣多多迷戀上寫作。她將所寫的小說偷偷地投往四處,其中一篇被一家雜誌社採用刊登,這給了她巨大的鼓勵。從那之後,她沉迷寫作,以「醉心飛魔」的筆名寫下100多萬字。2006年高考,她用藍黑雙色筆答題,在密封線外寫下筆名。出分後,她某一科因違紀被記零分,從而引起關注。
徐孟南在一本刊物上讀到了這個故事,他決定效仿。從高二起,他謀划起零分計劃。這個計劃他深埋心底兩年,只寫在了作業本上和博客裡,從未對他人講起。直到高考前,一個同學過生日,他才在祝福語中稱,自己要去幹一件大事,但並未明說何事。
「請相信我,我不是墮落了。到時候你會明白的。」徐孟南給同學寫道。
「我要的是精神,不是金錢!」
「老師你可以不用π算圓面積嗎?」
「老師你認為當代數學有哪些缺陷?」
「老師你覺得用微積分解決問題精確嗎?」
2008年,在距離安徽蒙城1200公裡遠的雲南昭通,吉劍在高考數學試卷上質問閱卷老師。這是吉劍第二次參加高考。他數學成績優異,英語卻常考三四十分,嚴重偏科。從高二起,他寫了很多數學論文,寄給各個大學,妄圖通過論文直接被破格錄取。失敗後,他利用高考聲討高考。
這些考生們在聲討高考時,內心仍是非常膽怯的,恐懼爬滿了心頭。 徐孟南至今還記得那時的心虛:為防止監考老師察覺,他要在試卷上偷偷摸摸地寫。3個監考老師、30人的教室裡,老師一走到附近,他就得趕緊把內容蒙上,裝模作樣地做試題。
或許是因為這樣,最後分數下來時,很多考生也並非如願拿到了零分。徐孟南最後拿了143分,吉劍的語、數、英分別為23分、8分、5分,理綜有132分。
徐孟南很是失望。143分並不能獲取關注,反而可能迎來恥笑和嘲諷。他的博客無人訪問,點擊率沒有任何提升。家人對零分計劃蒙在鼓裡,只覺兒子發揮不好。曾經,有鄉親們問他大概能考多少分,父親會說:「歪歪考(稍微考一下),不得考個四五百分?」如果正常考,徐孟南估計自己能上本科。
徐孟南決定去「自殺」。他寫了一封遺書,首次對家人挑明自己的理念,帶著兩件舊衣服就出門。在家鄉的渦河岸邊,他擺上舊衣,搬到一塊大石頭扔到一邊,製造「墜石落河」,最後買了車票去鄰縣。他沒有多少錢,每天只吃一頓飯,睡大街、工地和河邊。夜裡,他幻想著「自殺」後引起關注成名,來熬過長夜。蚊蟲不斷騷擾,他就用廢棄的宣傳條幅遮住臉和手臂,一夜拍打。
如此生活五六天後,媒體上還沒有他的消息,徐孟南的內心矛盾起來。他擔心家人,也糾結自己的行為是否太傻。落魄之下,「零分」與教育改革似乎變得不那麼重要。「算了,就當一切都沒發生。」他想著,種一輩子田,和家人平靜地過一生也是一種幸福。他在日記裡寫,「心裡矛盾,就想哭,可眼淚就是不往下掉。」最後,他在大雨裡徒步了34公裡回家。
徐孟南的家人。徐孟南現在相信,學習是改變命運的最佳方式。
消失的幾天裡,徐家人心急如焚,把縣城翻了個遍。得知了他的叛逆後,父親被嚇到了,從他樸素的經驗中,挑戰體制是一種類似犯法的行為。「你這是在犯罪!」父親說。他把兒子的筆記與文章扔掉燒掉,銷毀了「罪證」。
徐孟南並不甘心。他從網絡世界尋找慰藉,與陳聖章、吉劍等考生通過博客、QQ建立起聯繫,相互抱團取暖。在大家的建議下,他決定找到本省媒體曝光自己,不料在電話前守了幾天,才接到媒體問詢。報導刊登後,他翻著鋪天蓋地的消息,看著不斷閃爍的QQ圖標,覺得「上癮」。
「如果當時高考之前我的教育理念能被引起大家的關注,我高考就不會考零分了。」徐孟南對我說,為了引起關注,他想過很多辦法:給韓寒和鄭淵潔留言、給教育部寫信。他還自製數張「改革」告示,買了油漆,高考前後在校外塗抹。他膽小,只在夜裡行動,被油漆燻得難受,一見人來就停,甚至溜。這些告示與標語第二天就被遮住了。
這些當時的年輕人對高考的反抗,更像是一個青春期少年向外界尋求認同的故事。 蔣多多在「零分」後面對當地幹部送來的400元錢時,抹淚大喊:「我要的是精神,不是金錢!」陳聖章策划過各種活動,他想挑戰清華「精英」,他拍了視頻,建了網站,將自己的照片與當時的「考霸」張非和蔣方舟放在一起,以清華校門為背景,這張照片與挑戰信一起被放在他博客首頁,還寄給了當事人與清華校長。
可想而知,這些行為都沒有得到回應,媒體也逐漸失去興趣。高考的喧囂歸於平靜之後,他們要面對的是現實的生活,後者遠比烏託邦似的空想要殘酷。
來自貴州的「零分」考生張強,因高考時寫下《作文與嫖妓》一文,被人稱為「零分狀元」。這位「狀元」在高考後的首次旅途中就遭遇不順。在登上遠行列車時,他被擁擠的人群擠下了火車,摔在了一旁的鐵軌上。而不遠處,一輛火車正在駛來,朝著鐵軌上的張強不停鳴笛。人群停止了擁擠,圍觀著他的命運。
生死之間,張強拼命地往軌道外爬行,最終躲過一劫。他後來對人回憶,往外爬的那一瞬間,他思考了很多,想著高考,想著自己的過去與未來,感到「自己錯了」。想要上大學的目標,從未如此清晰明朗。
「我想上大學。」火車駛過後,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最重要的是保持終生學習的習慣」
高考後,徐孟南聽從爸媽安排,去投奔在上海打工的姐姐。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走出蒙城,而他記憶中的上海,與蒙城沒有太大區別。姐姐一家在上海郊區的城鄉結合部賣小吃,「也就是農村的模樣」。
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告燈箱組裝廠,產品出口海外。工廠很小,一共四人,一位20多歲的工友跟徐孟南聊得最多。這位工友初中輟學後在社會上混,為兄弟坐牢,妻子選擇離婚。他反覆對徐孟南說,最想做的事就是回校讀書,來此打工就是為了攢錢讀書,念書才是出路。「我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他很後悔沒有好好念書。」徐孟南聽了很糾結。他開始承認自己做錯了,但又說自己不後悔。
那時已是暑假,與張強交流後,兩人決定再去找記者報導自己想上大學的事情。「我想我們倆在一起的影響力很大,應該有大學錄取我們。」徐孟南說。他瞞著姐姐一家回了合肥,找了當地媒體,憧憬著走上大街上能被人認出,其間還他人被騙了700元錢。然而報導出來後,影響力大不如前,徐孟南看著報紙上那個困苦少年,覺得就像「一個鄉巴佬」。
回到上海後,徐孟南進入一個包裝廠打工,包吃包住,每天工作12小時,工資800元/月,無勞動合同。他知道這低於上海最低工資標準960元/月,不籤勞動合同更是違法的。他諮詢了律師,找到勞動局投訴,要求雙倍工資賠償。投訴的結果還沒下來,兩位老闆就把他叫到辦公室,問他到底圖什麼。徐孟南說,一為工資,二為法律。
「別人都不這樣,你為什麼這樣做?」老闆說,上海不正規的廠很多,但提供了很多就業崗位。徐孟南說出了自己高考故意考零分的故事,說:「我要的就是改變這種現狀。」
老闆笑了,說:「如果你還要這樣下去,我可以多花幾萬塊錢,換個地方開廠。但你也不好過,包括你的家人。」徐孟南被這句話嚇住了,他接受了老闆提出的條件,不讓其他同事知道,拿了雙倍工資走人。
打工幾乎是所有「零分」考生最初的歸宿。像是闖入狼群的一隻只綿羊,初入社會的他們被追擊與捶打。 吉劍在高考後去了昆明打工,在大城市裡,他不再有撰文聲討應試教育時的意氣風發,進過餐館、去過工地、睡過長椅、撿過垃圾、貼過海報,生活極其困苦拮据。
吉劍形容那段日子是「像狗一樣活著」。 最窘迫時,他身上只剩下2.5元錢,他拿著這錢去買饅頭,旁邊一位男子像看乞丐一樣看了看他,他忍不住扭頭痛哭。這日子持續數年,2012年有記者回訪他時,他在浙江永康擠在240元/月的出租屋,撥弄著一臺老舊電風扇,蹭同事的空調屋熬過炎炎夏日。
最早拿「零分」的蔣多多,在2010年前後主動聯繫上徐孟南,兩人通過QQ交流。當時的蔣多多在杭州一所技校就讀,徐孟南一次聊天時提到了高考零分的往事,蔣多多很抗拒,表示不願再提。她說:「說真的我也有點後悔,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我生活還可以,就是有點累。」此後,徐孟南和她聯繫漸少,只能通過QQ動態了解彼此。他看到,蔣多多後來結婚生子,時而抱怨老公。她的最後一條動態停留在2013年,此後QQ號被廢棄,蔣多多與眾人斷了聯繫。徐孟南說,他感覺蔣多多過得不如意,向生活低頭屈服了。
徐孟南想回學校,但生活驅趕著他往另外的方向走。2010年,他在家人的安排下,與一個患有言語障礙的姑娘結了婚,在嶽父的養豬場裡幹活,一個月3000元,兩人生下一兒一女。幾年後,雙方和平離婚,徐孟南又輾轉江浙滬打工,做起電商,寫起文章。在他長達150頁的博客目錄中,有關電商的內容代替了教育與高考,成了主流。靠著做電商和寫自媒體文章,他一個月也能掙上一萬元,直到重新參加高考。「人終究還是要會一點技能的。」徐孟南說,他之所以選擇重來,也是因為想學一點技能,給自己一個新開始。
徐父很能幹,農忙時節在家裡種了40 畝地的西瓜。徐孟南也會幫著幹活。
吉劍秉持著類似的觀點。即使是在昆明落魄的日子裡,他說自己也有一股勁,會看數學和物理書籍。高中時,他的物理選擇題經常全對,他由此堅信自己不笨。2010年,他來到浙江永康打工,做流水線的工人。第一份工作是車間的裝配工,每天工作12-13個小時,工資1300元,他不滿意。2011年,他到一家門鎖廠做銷售,售賣門鎖,每月1500元。這過程中,他開始思考管理流程上的優化:車間冷氣機浪費電、物料浪費、工人積極性不高。他不善言辭,就把問題和建議列印整整4頁A4紙,交給老闆。老闆看了後很高興,覺得他在為企業著想。「現在來看,當時那些想法很是幼稚,但其實主要目的是讓老闆知道,我是一個有想法的人。」吉劍對本刊記者說。
也是在這家門鎖廠,吉劍開始「逆襲」。他通過自學,掌握了一些網絡營銷技巧,能通過文案策劃等手段,提高企業在搜尋引擎中的關鍵詞排名。他寫了無數篇軟文,免費提高了公司的曝光率與搜索排名,受到諸多老闆賞識。老闆讓他負責策展門博會的展位,吉劍看了不少書,摸索著完成了任務。那一年,他的月薪資就從1500元上漲達到了過萬。
2013年前後,一家跑步機工廠開出高薪挖吉劍過去,老闆百般挽留。吉劍問老闆:「你以後有上市的計劃嗎?如果你打算上市,我能分點股票。」老闆說沒這個想法,吉劍選擇了離開。2015年,吉劍創建一家電子商務公司,售賣電子產品。幾年下來,靠著淘寶店他入帳百萬,在杭州等地購置多處房產,還投資了多隻股票與基金,躋身中產。如今,他的目標是在35歲之前實現財務自由。
「最重要的是保持終身學習的習慣,沒有什麼捷徑。」 吉劍說,10年以來,他從來沒有從停止學習,每天都學習視音頻課程,從早期的哲學、歷史與《易經》,到後來的投資理財知識。他對BBC的知名紀錄片爛熟於胸,用抖音時也喜歡看量子物理的視頻。他靠此彌補沒有上過大學的短板。吉劍坦承,自己有些幸運,趕上了網際網路時代。「網際網路這種細分行業裡,只要有一招鮮,就能吃遍天。」
吉劍喜歡走遍大江南北,這些年去了西藏、新疆、青海等地旅行。
這種旺盛的求知慾或許來自童年。吉劍的父母是淳樸的農民,母親是高中畢業,有一定文化,從小就給吉劍講牛頓、愛因斯坦等科學家的故事。3歲那年,母親帶著他遠行幾百裡去了昆明。吉劍第一次走出山區,來到省城,在新華書店裡翻閱著家鄉沒有的書籍。
吉劍說,他希望儘快實現財務自由,之後打算做一個獨立學者,鑽研學問。他堅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階層固化論是扯談」,而網絡給人們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學習機會,與大學課程無差別。 但偶爾,他也會自卑,將自己與遇見的大學生做比較,想著「是否上了大學之後會更好呢?」
十幾年來,每年都有很多年輕人給吉劍留言,尤其在高考前後。這些年輕人質問高考的意義,徵求他求學和就業的建議,甚至還有人問詢他曾提過建議的那家工廠的聯繫方式——對方也想進這工廠,以複製吉劍「逆襲」的路徑。
對於這些求助者,如果是還未參加高考的學子,吉劍通常會奉勸對方要慎重,畢竟自己最初在昆明的日子太悲慘;而對於要畢業的大學生,他會奉勸對方先把自己養活,再談夢想。「現在想想,我當年也是野心太大,本事太小了。」吉劍說。
徐孟南也會接到很多人的求助。他與吉劍、陳聖章等考生仍保有彼此的聯繫方式,平日能看到對方動態,但幾乎不再聯繫。他不羨慕吉劍這些發家致富的「零分考生」,稱他並不看重錢財,而是「想要做一點對社會有意義的事」。高考「零分」後,徐孟南曾與當時的班主任發生過爭執。班主任說,社會即使有不足,也是一個人改變不了的,「你應該去適應社會,而不是叫社會來適應你」。徐孟南反駁,「人類不只在適應,也在改變」。
2017年,徐孟南重新報名參加高考。他拿著9年前的高中畢業證去縣城招生辦報名時,用手機搜索了高考相關的新聞。一則2014年浙江、上海等地高中教育改革的新聞映入眼帘,裡面推行的走班制、選科制替代文理分科、一年多考、綜合評價等政策讓他覺得熟悉。他瞬間感到,這些改革內容,與他當年提出的教育理念「相差不大」,自己當年的堅持終於獲得了認可,是值得的。
「特別的激動。」徐孟南回憶自己當時內心一陣狂喜,「我比韓寒更進一步了,韓寒只是反叛,我還提出了一個更好的教育理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