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以為的個性經不起稍微有些認真的審視。距離稍微遠一點去看,大學談不談戀愛,工作上進不上進,就成了四捨五入的小數。看不清楚,分不明白。殘存的那點自我讓我理性地定義自己,可刻在骨子裡的某些東西,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表現出被成長背景定義的特性。關關這樣的家庭,會養出一百個不同樣子的女孩子,或者活潑或者內斂,可遠處看,面目卻都十分相似,安逸而不自知地在那些條條框框中生活。
條條框框正是曲妖精嘲笑關關的一點。這個評價一點都不高明。關關確實被規矩縛手縛腳,曲妖精又何嘗超脫瀟灑?她驕傲而得意地向樊小妹傳授的所謂江湖經驗,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條條框框,只
不過是另一套規則。曲妖精,也不過是那片虛無縹緲的江湖中一葉最平淡無奇的小舟。
「規矩」倆個字的內涵外延並不止於此。22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不過受限於出身環境而各各不同。樊小妹是色厲內荏的高級HR,面對暗戀自己許久的追求者,她身披唯品會,頗費周章地藏好自己所租的小破屋,周末「據說」還要忙著茶敘和插花課補習。在小蚯蚓面前她成熟而穩妥,可在比她段位高一些的曲妖精那裡,樊小妹所有的努力都是套路,撩男那一套拿來套生活,妄想著吊起一隻金龜子的套路。這些套路,比小蚯蚓的心靈砒霜大法高了一個層次,卻仍然是一種不問原因的生活邏輯。規矩不寫在紙上的行為規則,而是一種不問理由就選擇無條件服從的生活邏輯。就像沉迷於假貨的樊小妹,不假思索地說要去插花的樊小妹。她或許鄙夷這所有,卻依然不得不服從HR這一行的所有行為規範。
小蚯蚓的套路要更等而下之。迷戀成功學雞湯,假設閨蜜嫉妒自己的男友,都是某個階層的女孩極為如魚得水的生活法則。小蚯蚓的爸爸也有自己的心靈大烙餅:留在大城市才有出息。至於為什麼留在大城市才有出息,以及他的寶貝閨女小蚯蚓是不是適合留在上海,他不探究。或許根本就沒有能力去探究。按照被植入皮膚和骨髓的生活經驗順從地生活下去,安全高效。當我們距離生活本質很遠很遠,就只能通過這些簡單粗暴的法則來指引生活。就像安迪諷刺的那些人一樣,不會看人,
只會看車牌——曲妖精也看了車牌給就安迪貼上了小三標籤,她又何嘗不是條條框框滿腦子。
大學不能談戀愛的規矩很落後,很古板,很可笑。可古板的過去都曾經是浮淺的流行。甚至於無比政治正確經濟正確的行事法則,在另一個族群的人眼裡就可笑至極。比如做事有章法的樊小妹,就被曲妖精笑膽小怕事。
規矩始終無法逃脫變成笑話的命運。因為它從來都只被服從,而無法被審視。
曲妖精自稱知道自己要什麼,拿得起放得下。似乎她知道自己是誰。不過可惜一開場就在旁白君尷尬的念叨聲中漏了餡。旁白君極其煽情地給曲妖精下了一連串形容詞,帶刺的玫瑰花,又愛又恨,真實善良,古靈精怪。一再出口傷人後的曲妖精通過餵流浪貓強行拗內心溫暖的形象——曲妖精是被編劇貼標籤貼得最狠的人,為了拗古靈精怪用力到令人尷尬的角色。如果說,其他角色是角色在服從規矩,曲妖精本人就是規矩,編劇以規矩定義曲妖精,曲妖精的一言一行都在按人設中那幾個形容詞往下走,毫無新意,毫無意外。套路最多,刺兒最尖利的曲妖精,活成了比手哥和小馬甲更敬業的段子手,大V, 櫥窗裡的偶像。機靈抖得很機靈,包袱甩得不包袱,曲妖精是作者的意淫,
是對「有趣」倆個字的絕佳嘲諷。
這些規矩碰見安迪時縮回了猥瑣的爪子。曲妖精是富二代爭家產,樊小妹是鳳凰女的虛榮血淚史,關關是中產家庭的自愛自好,小蚯蚓是縣城女青年的無腦人生,每個故事都是套路,都典型而必然。安迪是孤兒,弟弟是智障,安迪大部分劇情矛盾都和這兩個極其偶然的設定有關。作者大概不太容易捕捉安迪這種頂配人生的套路,所以才給《歡樂頌》留下了這麼一個偶然的漏洞。安迪不接地氣處就在此,沒有套路的安迪,是不知何處來何處去的安迪。別人為生活所騙而失去自己,安迪從來都沒有過自己。
對規矩的摒棄實則是對自我的喚醒。不過在《歡樂頌》這樣的故事裡討論尋找自己尤為微妙。硬廣頻頻植入,生活與廣告,真實與虛假早已不分邊界。英俊的小哇自始至終以人形牌的形式出現,叫人覺得真假亦幻。演員大概是標籤化走向極端的體現,而如今標籤化已經在所有層次上蔓延,偶像務必賣人設,根據粉絲市場而定製的偶像如流水線上的產品一樣出場並供應,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時看著巨大的海報或燈箱,我都會想,這個人究竟是不是僅僅是一個幻影。
但依照標籤生活並不是那麼現代的事。物化,工業化,商品化,這些詞都很現代。但被時代背景和階層局限所定義的人生卻是自古至今地存在。人類一直是沒有困難製造困難也要上。繁複冗雜的宮廷宴席習慣,不同官階的朝服頂戴,都是對人與人在最明顯層次上做出的區分。這種規矩無時不刻地體現著自身的可笑,比如東亞女性沉迷於美白護膚時,歐洲人已經開始通過各種巧克力膚色來體現自己不同於下層勞動人民的「高等」審美了。大概人們始終都生活在被他人標記和主動貼標記的過程中。這種對主流的追捧,和對邏輯的忽視,構成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的全部生活內容。
《歡樂頌》是女性故事,但我說的問題倒不是女權問題,也無所謂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故事中男性角色也在不遺餘力地扮演著老祖宗規矩繼承人發揚人的角色。老譚大哲就會孜孜不倦地跟安迪說煙火氣和交朋友的重要性,可他不知道對大部分智商超群的人而言煙火氣就和毒品一樣,一旦染上就會一步步走向枯萎和死亡。王柏川也是套路王,一捧鮮紅欲滴的玫瑰是顯然地老套,貌似低調奢華實則仍然流俗的BV是暗暗地老套, 對樊小妹的投其所好都在追女法典中一步不錯地向前走,油膩而晦澀。白主管更不用說,得意地宣稱自己搞過小蚯蚓,這種直男中廣泛流傳的集郵癖好仍然是一種不講道理的生活規則——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搞過一個女的很光榮,但我就覺得這事挺值得驕傲的。
規矩為什麼要被遵守。因為對於不會思考的大部分人而言,這是一種簡單而又效率的做法。只是這個效率,並不代表所有人。很多人在套著生活經驗的時候,忘記跟自己的情況比一比,看它是不是合適。人們都說化妝好,女人一定要漂亮,於是你也這麼認為,卻不記得去算一算,化妝帶來享受能不能抵消它帶給你的痛苦。對每個人而言,這種享受和痛苦的程度都是那麼地不同,可我們仍然選擇懶惰無比地相信別人一再洗腦的所謂生活真諦:不化妝就不是女人。
這種句式很熟悉。上個世紀定義女人的方法千奇百怪,裹腳,三從四德,貞節牌坊,做不好,都不是女人。
這也解釋了流行與暢銷之所以令人討厭的原因。這種討厭不會因為其圈子和擁躉少一點就變得曲高和寡。定義流行的從來不是追捧的人數,而是背後的邏輯。就像伍迪艾倫在《賽末點》中嘲笑的小梅扮演的那位當代於連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刻成了一個可恥的符號。突然想嘲笑一下曾經遇見的一個人,向我安利某樂隊。理由:這個樂隊在中國的粉絲才不到一千人。樂隊或許不濫俗,但他的這個腦子卻絕對爛俗。
但是大部分人其實沒有能力跳出這種預設和刻奇。就像和我貌似很不像的關關,就像我很努力地要擺脫的影子關關,透過關關戰戰兢兢的日日夜夜,我還是看到了一天天強壯起來的外表下,始終虛弱渺小的自己。在我努力要跳出關關的影子時,本身已經落入另一種更加可笑虛偽的俗套中去了。
郝胥黎的《美麗新世界》中把人劃分為五個階層,阿爾法,貝塔,伽馬,德爾塔,厄普西隆。他們的基因和記憶都被預設,一出生就按照自己所處階層的規則不含任何驚喜地生活。我曾經想過那樣的世界可怕而遙遠,如今才發現它只是對我們所處世界的抽象與提純。《美麗新世界》中同處一個階層的字母們連同長相都別無二致,我和關關雖然看起來那麼不同,可內心卻在無限遠處極其靠近。從我們存在的那一天開始,我們就是被造物置放於流水線上的一個字母,在自己所在的車間裡折騰鬧騰,以為會與眾不同。可劇本早已寫好,結局亦已註定,連同情節和臺詞,我們每一刻的心動和憂傷都早早地被預言與假設。在這個巨大的演練室上,無論是曲妖精還是小蚯蚓,所有人都生而平等,不過是按照上第一時間的隨心所欲,去認真演完早已被排練過千百遍的劇本。和夜幕時一一點亮的萬家燈火一樣,我們失戀,失業,找到工作,找到男朋友,捧著玫瑰花獨自等待,熬夜感動自己卻被上司打擊,所有的喜怒悲傷都活色生香,卻又千篇一律,是前人重複過的故事,是我們只有一次的此刻。
阿爾法們乘著私人飛機去西藏支教扶貧,貝塔們健身聽歌劇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喝依雲水會拉肚子,伽馬們找工作攢實習fo時尚博主忙著把雀巢速溶換成星巴克又把星巴克換成膠囊機,德爾塔們忙著相親看房子備孕吐槽渣男賤女或者支持人販子全部處以死刑,厄普西隆們在做什麼我們不知道也不大關心,偶爾被凝成一片歡樂海洋的廣場舞驚動時才想起他們的存在,就像畫面外偶爾露面的小蚯蚓的爸爸一樣,他們的戲份甚至都不能佔滿這齣都市劇的一個百分點。——這就是我們的美麗新世界。不會變得更好也無所謂更壞一些的美麗新世界。
人是不能獲得自由的。想到這點就非常悲傷。
生活如劇本的、楚門般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