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灰白 人間故事鋪 收錄於話題#發條城16#女孩1#原生家庭1
那個名叫宋金鳳的女孩滿口謊言卻也滿心嚮往,她站在破舊的家中,肆意描繪著公主般的美好生活。寫作,成為她合理「說謊」的地方。幾本頁腳打卷的軟抄本,本可以開啟她的作家夢想,但生活的無常斬斷了所有希望……
1
宋金鳳是個說謊成性的女娃,她說謊話的能力並不高明,所以人人都知道她在說謊。
那是初一,對於初中孩子,說謊是惡德,跟偷竊、成績差、身體殘疾一同列在被排擠的名單上頭。
我是轉學來的,班上宋金鳳身邊還有空位,老師眼睛繞教室三圈,我們還是成了同桌。
她微胖,黑,愛笑,我從外省轉來,課本練習冊全沒到,她把書本攤開推到靠我這邊,大方同我分看。
只是,她上課愛說小話。不只是上課,我甚至懷疑她無時無刻都想說話,嘴皮子停不下來,逮著什麼話頭都可以聊,什麼滾彈珠的尺子啊、晨光筆芯沒有真彩便宜啊,話題不甚枚舉。我不熟時是只悶葫蘆,只是「嗯」「是嗎」「哦」地回答,她卻全然不介意,自顧往下說。
我少有遇到這樣的人,也許是朋友少的緣故。
一次,宋金鳳因說小話被老師斥到教室後頭罰站,但我們倆共用她一本課本,她要去後頭,我只好彆扭地把書合上遞給她,她卻壞笑著向我眨眨眼,抽出參考講解書就往教室後頭走。留在桌上的課本臊得我臉通紅,我居然想霸著人家書?
認識到自己不好,只覺得她更好了。
我不太關心宋金鳳在說什麼,我只知道她一直在說話。我習慣四周一直有人說話的環境,並不為此苦惱。但我不關心,不代表別人不在意。
第二天一早,我來得早,宋金鳳還沒到。幾個同班女生猶猶豫豫地擁作一團走過來。
她們跟我說:「別跟宋金鳳走近了,她是公認的撒謊精。」
話說一半,宋金鳳哼著《愛情三十六計》搖頭晃腦從教室後門進來,那群女生瞬間閉嘴,散開。
宋金鳳把書包塞進抽屜,坐下,再把昨天作業拿出來放在左上角擺好。好像渾然沒看見剛才一群女生在她座位上的場景。
我說:「她們說你愛說謊。」
她盯著我眼睛沒有說話,臉緊緊的。
之後幾節課都有點尷尬,書要明天才到,我不得不繼續共用她的書,又因早上冒失提問,宋金鳳少見的一上午都沒有怎麼說話,說也是自言自語,翻書頁的聲響脆生生硬邦邦。
我當然想知道那些女生後面想說什麼,但一上午宋金鳳下課也在座位,我又有點臉盲,根本辨認不清到底是哪個女生來找的我,只能等著她們第二次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早早來到教室,在座位上等著。
但直到上課,也沒人再來。
2
「她愛說謊。」這四個字盤旋在我腦中,久久不散。
我的書到了,邀請她跟我一起去班主任辦公室拿,她瞪大眼睛跟小鹿似的,飛快點頭。
我的主動搭話像是按到了宋金鳳某個不知名的開關,她又恢復成第一天的模樣,嘴皮上下翻飛。
不同的是我開始留心宋金鳳說的話,我承認我就是惡毒地想要應證她就是說謊精。
宋金鳳對此當然全然不知,依舊什麼都說。我們走在學校走廊,她指著樓下小操場的一棵梨花樹說,這棵還沒有她家裡那棵開得好。
「你家是在一樓?」我隨口一問。那棵梨花樹得有一層半樓那麼高。
「不啊,三樓……」她又補一句,「我有幾個家。」
好像為了防止我繼續問下去或是印證自己沒有說假話,宋金鳳跟我說了很多家裡的事。
在她的描述裡,她有在政府工作的高官爸爸,溫柔美麗的全職媽媽,現在的保姆叫聞阿姨,和一條取名「歡歡」的黑色臘腸狗。
我承認我有些嫉妒,女孩子最見不得別的女生是公主,她嘴裡那種生活我想都不敢想。
我既想知道更多關於她家裡的事,又因為自卑和出於嫉妒的自責,克制自己不要繼續詢問下去。
我開始更加留心她所說的話,因為我表現出的積極回應,宋金鳳更愛說話了。
過了兩周,老師把我們叫到教室狠狠批評了一頓:「上課講、下課講,很愛講是吧?你們怎麼不上去講,宋金鳳你說你怎麼這麼能,還有劉燕,剛轉來地皮沒踩熟就開始說小話!換座位!周一班會你們換座位!」
我們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
從教師辦公室出來,我情緒低落,一段友情被老師棒打鴛鴦般隔開,好在還在一個班。我們拉勾無論之後和誰同桌,彼此都是最好的朋友。
我周一換到跟文藝委員坐,幾句聊下來,才驚訝發現——她就是之前告誡我宋金鳳說謊的女生。
當時我跟金鳳友情正盛,我對她有牴觸情緒,劃下三八線,彼此不說話。
金鳳被安排跟男生同桌,那男生像頭熊憨憨胖胖,看起來很悶,但不過兩天,課間時他們就在座位上哈哈大笑同分一包「好吃點」餅乾。
我覺得她背叛了我。
3
不過,體育課或是音樂課我們還是坐一起,跟以前一樣親密。我心裡芥蒂慢慢消解。
轉眼期中考試就到,考試成績下來之後要開家長會,學生先在教室裡按成績升降被表揚批鬥一輪,再去教室外,家長坐到孩子座位上又表揚批鬥第二輪。
我暗自期待金鳳的媽媽來,在她的描述裡,她的母親是比夏紫薇林心如還美的美人。
但那天來的卻是金鳳的外婆或是奶奶,具體我記不清了。是個穿著深藍底黃花棉綢套裝的老人,蠟黃色臉上皺紋很深,背有點駝,一雙黑色老北京布鞋,像極了菜場裡賣25塊錢一雙那種。
我很失望,根本無法想像眼前這個老人能生出宋金鳳口中的美人媽媽,便找到她氣鼓鼓地問:「你媽媽怎麼沒來呢?」
她愣了一下,狡黠地笑:「我媽啊,去做美容去了,下午要打牌,她的生活才滋潤咧。」
我對於闊太太的生活了解,僅限於電視劇裡播的電視劇裡演的,所以好奇又興奮,便纏著她講更多。
她說,她父母結婚時開一輛黑色錚光瓦亮的長長轎車,車頭上的小天使閃著銀光。
「為什麼你會知道你父母結婚的事?」我問。
「呃……別人給我說的啦,嘿嘿。」
我們背靠走廊邊說話邊含真知棒,我請的客。說來很奇怪,宋金鳳總是不買東西也不買零食。她總說,家裡都是外國的看不懂名字的零食,小賣部賣的都沒有家裡好吃。然後邊說邊吸溜嘴裡的棒棒糖。
家長會開完,我媽先走出來,黑著臉。我考得不好,中下成績。
我同宋金鳳說了聲再見,被媽媽扯著手腕走。
背後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
宋金鳳的外婆正拿著長塑料書皮側面那個塑料小棒打她,邊打邊罵:「小婊子偷錢買糖!養你有什麼用,讀書書也不會讀,沒了老子你連屎都沒得吃,你個狗逼玩意兒生的……」
宋金鳳蹲在地上,雙手抱頭,背部緊貼走廊牆壁,瑟瑟發抖。
我往回奔,媽媽把我拉住了,她對我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搖搖頭。
在菜市多的是孩子被打,我被父母告誡千萬別管閒事。那次我不停回頭,卻任由媽媽牽走。
宋金鳳一直蹲在那,雙手抱頭,沒有躲,沒有吭聲,只有她外婆罵罵咧咧和劃破風聲的書棍響在四周。
有什麼東西碎了。
4
第二天是周末,意味著我有兩天見不到宋金鳳。說實話,挺擔心的。也可能是心虛。
我跟媽媽說我要去找宋金鳳,媽媽說中午吃完飯到下午四點半之前可以去玩,那時菜攤生意少,不需要幫忙。
我一口答應,卻發現我根本不知道宋金鳳家裡的地址!我知道她家那麼多事,卻根本不知道具體地址,大概方位是有的,廣匯小區附近,她提過,用手指過——「囉,我家就在那邊」。那是本市的富人區,廣匯花園。
我也沒有跟她說過我家在哪裡,因為羞恥。
吃完飯,猶豫一番我還是去了,碰碰運氣,不然也是在攤上剝豌豆莢,不如去晃晃。
騎三輪車過去需要三十分鐘,我跟媽媽一起給那邊餐廳送過菜,路是熟的。太陽大,媽媽給了我兩塊錢說坐車來去,還可以餘一塊零花。
我坐在公交車上,看著窗外風景往後跑,期待著下車後的「別墅」「花園「「闊太太」「狗」。卻在廣匯小區的前一站,看到了宋金鳳。
我睜大眼睛仔細確認,就是她!
就在路邊。
我把身子探出窗外大喊:「宋金鳳!宋金鳳!」
隔著一條馬路喊不應。
我瞬間蹦起來,跳到後門,雙腳交踏,焦急等待下車。不停問司機:「叔叔好久到站!好久到!」
我的眼睛被宋金鳳背影牽著,她走得不慢,提著一個塑料大袋子,癟的。
車轉了一個大彎,宋金鳳消失在眼前,我恨不得跳車而下,好在大彎之後就是停靠站。
我跳下車往回瘋跑,眼睛看向之前她所在方向掃視。
我看見——
宋金鳳彎下腰,手把住路邊的垃圾桶往下扒,垃圾桶是可以搖晃傾斜40度那種,她往裡面看,然後把手伸裡進去……
過了幾秒,她掏出一個塑料瓶,把裡面剩餘飲料倒在馬路旁的下水溝,空瓶塞進手上掛的塑膠袋。
我看著她,下意識感到恐懼,想往回跑卻自虐般把自己釘在原地,心裡有個聲音大呼小叫,妄想確認什麼。鬼使神差地隔著十幾米偷摸貼著門面那邊走,偷窺宋金鳳行動。
宋金鳳不是路過每個垃圾桶都看,垃圾桶顯得有點髒和滿的她就略過,反而會翻看起來機率不大的乾淨和空一點的。
有男生眼看著馬上就要喝完扔進垃圾桶,她也不會開口找人要(街上有些老人會在你還有半瓶的時候,就問喝得完嗎,求著你喝完要瓶子),反倒是裝作沒事人似的直接略過,等男生走遠了再悄咪回去撿。
下午太陽大,在陰涼地蹭門面空調的我也一頭大汗,何況頂著日頭曬的宋金鳳。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黑了,是曬的。
過了兩個多小時,塑膠袋子鼓鼓囊囊,一節節橫七豎八繃緊塑膠袋的瓶子像是脊梁。她掉頭往回走。
對上我的眼。帶汗的笑容僵在臉上,宋金鳳轉頭就跑。
我沒想到她會看到我,看她往前瘋跑,趕緊追上去。
這邊的路不熟,追到小巷岔路追丟了,我站在原地大喊:「宋金鳳!宋金鳳!宋金鳳!」
沒有人回答。倒是身後有個老人開門看了我一眼,又垂眼把門合上。窮人家的孩子不怕黑不怕亂,我橫下一條心,非要找到她不可。
無論是路邊坐在爛沙發上的老人,還是買菜路過的婦女,我都一一問過去:「請問您認識宋金鳳嗎?13歲,女生,有點黑和胖。」
沒有人說認識,倒是有人認識同名同姓的只是才五歲。
我有些洩氣,蹲在房簷下頭哭,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可能是委屈也可能是其他的。
面前的地面突然暗了,吸溜著鼻涕眼淚往上看,是宋金鳳。
她看著我,一臉「這可不太好辦」的表情。從褲兜裡摸了一包手帕紙給我,粘膠已經沒了,外面的塑料包裝已經用軟了。
我把鼻涕和眼淚擦乾,她說:「你看到啦。」
我點點頭。
她聳聳肩,兩手攤開,故作輕鬆的表情,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塑膠袋沒了。
「瓶子呢?」
「嗯……放家裡去了,嘿嘿。你別給人說啊,家裡要求我獨立,勤工儉學,平時我不做這些的……」聲音越說越小,怕是她自己也不信。
我很生氣,吼道:「宋金鳳你能別說謊了嗎!」
她聲音戛然而止,臉上沒了表情。
我繼續追問:「你能告訴我真話嗎,你家裡到底是怎麼樣的。」
她笑著張開嘴,發不出聲音,最後我們倆都沒有說話。她領著我出了巷子,把我送到車站。
「你要回哪裡?」她問我。
我沒有說。
5
回家已經是下午六點半,晚了兩個小時,媽媽沒說什麼,只是招呼我把豌豆莢給剝出五斤。
晚飯後我斟酌著問媽媽:「我的朋友有個朋友,人很好,只是愛說謊,我該怎麼提醒她呢?」
媽媽吃麵的筷子一頓,掃了我一眼皺著眉說:「說謊的娃娃壞得很,不要跟你那個朋友來往,聽到沒。」
媽媽厭惡的眼神使我害怕。
自打那次以後,無論宋金鳳怎麼找我說話,我都有意識躲著她。她開始還找我說話,後來就不說了。而我因為對宋金鳳的冷淡態度,被同桌的小團體接收,有了新的歸屬。之後,宋金鳳陸陸續續跟其他同學走近過,都不長久,她還是說話,只是對的人不同。
初二下學期,我爸送貨時跟餐館老闆發生口角,推搡間把人推下梯坎,我成了殺人犯的女兒。
小地方沒有秘密。不到一周,上體育課時外班同學都側過臉瞥我,指指點點,班上更不用說,雖然沒有正面嘲笑,但我成了隱形人,沒人願意理。
體育課訓練是做仰臥起坐,要求兩人結對,一人壓住另一人的腿,平時跟我結對的同桌,已經站到另一女生身邊,兩人有說有笑,我在一旁孤零零的,感覺自己像個笑話。
原來不是自己的錯,依舊會被孤立。
這時,宋金鳳從男生身邊走過來。她笑著問我:「結對不?蔡建康那個胖子我壓不住。」蔡建康是個180斤的大肉墩,因為體型在班上也屬於被撇開的人,宋金鳳最近跟他玩得好。
我當然答應,最後我們三個結成一組,我和宋金鳳各按蔡建康一條腿,無論我們怎麼大喊加油,蔡建康也只能仰臥,沒能起坐。
自打那節體育課,三個「異類」抱團取暖,繞了一圈我還是跟宋金鳳成了最好的朋友。
宋金鳳最近不說家裡了,她在寫小說。她說她打算給《天使.COM》、《公主志》投稿,我們都催促她趕快寫,成為作家。
這次她沒有說謊,真的在寫,一塊錢一本的軟抄本寫了大半,都是關於貴族學校的言情故事。蔡建康是男生對這些不感興趣,所以我成了唯一的讀者。
之前,她每寫一章我就看一章,後來宋金鳳說她要一口氣寫完給我看。誰寫誰是老大,我當然不敢有意見,只是到初三上開學,宋金鳳還是沒有給我。
我問她:「你是不是又沒寫,說謊騙我呢?」
她紅了眼,甩出兩本頁腳打卷的軟抄本拍到桌面上。
封皮跟之前寫的那本不一樣。
我翻開來看,本子封皮的背後,工工整整豎行寫著幾個大字——「小鳳重生記」。
我還想看,卻被宋金鳳一把抽走,紅著臉粗著嗓子吼:「信了吧,下周寫完給你。」
6
可是沒有下周。
宋金鳳第二天沒有來學校,一整天。
第三天也沒有來,老師在點名的時候甚至直接跳過她的名字。
第四天,老師說,宋金鳳轉學了。
石子落入湖心,沒有聲音。沒有人提到她,沒有人在意這個消息,就像從來沒有過宋金鳳這個人。
那天換座位,我要從倒數第二排換到正數第二排。
宋金鳳沒帶回家的書和本子塞滿抽屜。
我螞蟻搬家,搬完我的書,再把宋金鳳的書也抱出來,塞到新換座位隔壁的抽屜裡。宋金鳳的小說沒有帶走,那兩個小本子記滿宋金鳳作家夢想,被小心翼翼地插進透明L型文件夾,孤零零立在桌屜的縫隙裡。
寫了整個學期,兩個本子封皮角都磨出毛邊,頁腳邊回縮打蜷,說宋金鳳不在乎它們是假的。
以前,宋金鳳說了很多很多謊話,現在她偶爾也說謊,只是這個謊話有了名字落到紙上,能夠被人接納。
之前那本貴族學院小說裡,女主角的經歷跟宋金鳳之前跟我說的自己的故事大體一樣,不知道她自己發沒發現,唯一的差別是現實中的宋金鳳沒有那個願意站出來保護她的男孩,她的騎士沒有出現。後來這本想要重生的小說,現今握在我手裡。之前激宋金鳳說她又沒有寫,也是假話。誰都看得到她很努力,下課趴在書堆後面寫,上體育課休息時,靠在樹下面寫。
自從開始寫小說後,宋金鳳的話變少了,眼睛卻更亮,她的謊言找到一個合理恰當的出口,瀉在紙上,上學期期中,宋金鳳參加了全國創新杯作文競賽還得了三等獎。
我的朋友真的會成為作家,可現在她還未完成的作品遺失在我手上。
放學後,我回家放下書包,告訴媽媽我要去找宋金鳳,現在,立刻,馬上!
當然不行,天太晚了。第二天我起了一個大早,坐早上六點半第一班公交車,我知道宋金鳳的家也是因為小說,宋金鳳似乎把全部的真實都放進小說裡,她的背景、她的過去、還有那些羞恥不甘心,她隔著文字向我訴說了她的無奈愧疚與那句「對不起」。
在廣匯花園站下的車,她小說裡寫的巷子就在前面,太醒目了,如她所寫——對面就是最美的花園(廣匯),他們坐鋥光瓦亮的轎車,穿華服香衣,我站在馬路對面,身後才是我的家。破落、充滿鋁皮和塑料腥味的家。
我攥緊手上的文件夾走進去。現在想起那該是老城區或是城中村。巷子很窄只有一輛小汽車寬,兩邊都是平房,灰白色牆壁斑駁,電線在頭上掛成蜘蛛網。老屋門口不是把放著破搪瓷盆裝的花,就是拉出一個木桌,賣一些皮筋、扣子、縫衣針之類,白髮乾枯的老人坐在桌子後面睜著渾濁的眼。
我走進去,問那個賣雜貨的老婆婆認不認識宋金鳳。
重複三次老婆婆才真正聽清。
「啊,宋金鳳?那個女娃娃造孽……嘖。」她搖搖頭,一張臉皺成苦瓜。
我心臟狂跳,問清地址。
「好找,直接往前走,有個紅色牌子寫著收廢品,就是那裡。」
我拖著腳往裡,看到老婆婆說的那個牌子。一股金屬味混合著說不清腐臭還是塑料臭的味道撲鼻而來。
我心裡咯噔一下,對了。
往廢品收購站裡瞧,是兩個中年人,招呼我:「小姑娘賣廢品嗎?」
我以為那是宋金鳳爸媽,別彆扭扭說:「阿姨叔叔,宋金鳳在嗎?」
那個阿姨愣了一下,指了指隔壁。
木門是開著的,房間灰黃可以看見空氣裡的毛絮,我一眼就瞥到宋金鳳,她在在客廳,拿著塑料繩在捆廢紙,她穿著短褂短褲,小腿上橫七豎八布滿紫紅色的傷痕。
我敲敲門板,她猛地回過頭,尷尬地笑:「你怎麼來啦。」
「我給作家送本子,對了,老師說你轉學了,你轉去哪兒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句話近乎殘忍。
「嗨,不是轉學是沒讀了,阿婆摔了腿我得掙錢。」她故作輕鬆地摳摳後腦勺,手心都是毛毛蟲樣的勒痕,還有幾條黑色細口子。
我咬緊下唇,移開眼。
「嗨,沒事!我是要成為作家的人,作家不靠文憑,多受點苦好寫東西,沒事兒。」
宋金鳳一把搶過我手裡文件夾,眼裡都是星星:「嘿,我就念著什麼時候回去拿咧,謝謝你啊燕子,以後姐出名了,帶你滿宇宙吃香喝辣。」
我忍住眼淚說了聲好,逃跑似的匆匆道別。
她沒有留我,把住門框,打直手臂向我揮手道別:「有空來玩啊。放心,我沒事的啊。」
之後一個月,我都盡力不去想宋金鳳。
第二個月,我終於整理好心情來到宋金鳳門口。
大門緊閉,我想她大概出了門,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被隔壁廢品站的阿姨招呼過去。
「娃兒,你去隔壁搞哈子?(孩子,你去隔壁幹什麼)」
「等宋金鳳。」
「嗨……」阿姨長長地嘆口氣,看著我的眼睛帶著惋惜和憐憫,她告訴我——宋金鳳死了,被她斷腿的阿婆拿滾油燙死的。
生前她也常因為沒爸,在外務工的母親沒按時交生活費被阿婆毒打。打罵聲一條街都聽得到,但沒人敢勸,她外婆有精神病,傷人不犯法。
「那個女娃娃造孽哦……」說著低頭踩癟幾個易拉罐,扔進蛇皮口袋。清脆的聲音扎人耳朵,我渾身一抖,拼命往巷子外面跑,正午陽光烤得頭頂滾燙,但我依舊覺得涼,坐在溼滑井底般涼。
她說了一輩子的謊來填滿自己內心的空洞,誰能想到她最後的謊言是「放心,我沒事」呢?
我的人生再也沒有出現過叫「宋金鳳」這個名字的人,她也沒有在我心裡消失過。
你好,我的朋友,愛說謊話的作家,宋金鳳。
題圖 | 圖片來自《我們的世界》
配圖 | 文中配圖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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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她最後的謊言是「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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