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對於東北,不是一個節日,而是一個季節。
從臘月初八開始,直到二月初二,寒冬不消,春節不止。東北老話說「小孩小孩你別饞,過了臘八就是年。臘八粥喝幾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三十晚上玩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冬季對於舊時農業社會的東北,不僅僅是耕作上的肅殺,更是一年一度的浩劫。而對於春節的企盼,支撐了度過寒冬的所有忍耐。能給予的,能企盼的,能煎熬的,都源於一個完滿且豐盛的春節。
貓冬與鬧春
千裡冰封,萬裡雪原。
以黑龍江為例,作為全國氣溫最低的省份,北大興安嶺地區更是平均在零下30度以下,而漠河曾達到零下52攝氏度的全國最低溫度紀錄。起夜會結冰,流淚會凍傷,舌頭舔鐵欄杆更是無解的千古玩笑,寒冷是會呼吸的痛。
這個時候,「貓冬」作為一種生存的最佳選擇,應運而生。「貓」是一種養晦,再硬挺的漢子,再潑辣的婆娘,都用一種順從的姿態,在各家各院偃旗息鼓,閉門不出。「貓」是一種相對的靜態,卻靜中有序,所有在春、夏、秋因忙碌而錯過的生活細節,所有來年的準備、辛勤的盤整,都在庭院內井然而安靜地進行著。
春節的來臨,意味著貓冬的尾聲,也重新喚醒了岑寂許久的雪地下萌動的勃勃生力。這一刻,盼得太久,等得太急,必須要鑼鼓喧天的鬧起來。
一張張憨厚而硬朗的臉龐,一條條寬闊而雄壯的身板,一件件花裡胡哨的大棉襖,東北人從不會扭捏作態,鬧春的姿態也是挺闊而豪放的。從扭秧歌到二人轉,東北的曲藝和娛樂是不求細節、但求氣氛,不求精緻、但求盡興的狂歡。紅綢綠襖,成為冰天雪地裡最刺眼的撞色,刺醒每個貓冬人少見日光的敏感。潑辣挑笑,把現代文明的矜持拋之腦後,把家長裡短戲謔嘲弄,用最直白的訊息抓緊冬養間渙散的注意。
大紅燈籠高高掛
從城市到鄉村,東北的春節,紅的發亮。
紅是一種信仰。
在東北有一種獨特的審美,不論長相如何的姑娘,只要穿紅色就會被認為長得漂亮。
這種關於紅色的情愫,在春節尤甚。繁華街道,尋常巷落,左鄰右舍,儘是不熄滅的大紅燈籠。這燈要大,要紅,要一直亮著,從除夕甚至更早幾天一直亮到正月十五。鄉村的燈,亮的更誇張,除夕夜家家院內豎燈籠杆,高挑紅燈,從大老遠,就能看見那束溫暖的光線。
這是一種東北獨到的排場,燈的大小、燈的亮度,暗示著家庭的興旺。過年期間,什麼都能忘,就是不能忘記每天點燈。即使全家外出,也要先把紅燈點上,把紅火留住。
這燈火,不是搖曳的,而是堅定且豐盈的。那些未竟的理想,那些挫折的年華,此刻作古,在光明中無所遁形。只剩下那些憧憬,那些祖輩的企盼,照亮每條回家的路。
解不開的餃子情結
餃子,對於老一輩東北人,是一個極具誘惑而完美的意象。
東北人,從不放過任何吃餃子的機會。從不知所謂的「夏至吃餃子」、「頭伏餃子二伏面」、「立秋貼膘吃餃子」、「冬至吃餃子」,到日常的「上車餃子下車面」、「好吃不過餃子」,好像每天就是在尋找能吃餃子的一切合理的可能性。春節,餃子更是名正言順,成為合家歡聚鎂光燈下的主角。三十要吃餃子跨年,初一一早要吃餃子,初五「破五」吃餃子捏小人,十五吃元宵也要吃餃子。
不僅要吃,更要吃的花樣翻新。大年三十晚上辭舊迎新,舉家圍爐包餃子,在眾多的餃子中只包上幾隻帶有硬幣的,誰吃到了這樣的餃子,就預示著在新的一年裡會交好運,運頭碾壓眾人。話雖如此,這場餃子博彩卻不是一場公平的競爭。貼心的兒媳總會趁人不備,在餃子上留下記號。最終,老人和孩子總是會「驚喜」地咬破餃子皮,吃出亮閃閃的硬幣來。這運氣,沒人會妒忌,也沒人會爭搶。大家總是盼著,這運氣可以讓年邁的老人有再度過一春秋的信心,讓頑皮的孩子長大一歲並獲得進步和收穫。
吃不完的團年飯
餃子以外,春節的每一天都「肉慾橫流」。
來到東北農家過年,老鄉早就叫人宰了三口500斤的黑毛大豬,抓起家中的小雞、大鵝,又從冬捕的漁戶訂了新鮮的肥魚,從除夕開始的一個禮拜中,天天殺豬菜、燉魚、燉雞、靠鵝,天天大魚大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鍋子上漂浮這團圓熱鬧的味道,給人一種濃重的年味。熱騰騰酸菜配大塊燉爛的肥肉片子,連菜帶肉沾著醬油吃的滿嘴油的感覺,使冬天的寒冷一驅而散。
春節的豐盛,在餐桌上,一頓年飯,要雞、鴨、魚、肉樣樣具備。魚是顯而易見的「連年有餘」,雞爪象徵著「勤勞」,豬爪象徵著「撈錢」;五彩大拉皮是必不可少的涼菜,色彩豐富又解膩。乾果、水果、點心,樣樣齊全,包羅萬有。
春節的豐盛,在人口上,從老至幼,秩序井然,依次入座,實在無法歸家團聚的遊子,也要在年夜飯的時間打來電話送上祝福。這一餐飯,要人圓、菜圓、運道圓,說的每一句都要是吉祥話。對於人口眾多的大家庭,說吉祥話往往是一項甜蜜的負擔。孩子們說吉祥話往往帶有與平輩人競爭,向長輩爭寵的意味。為了從一大家子的諸多兒孫中脫穎而出,在飯前,有心計的孩子甚至要背上一套或者幾套說辭,以防「掉鏈子」或者被他人把話說盡,搶了先機。
就這樣,年飯在愉快的「鬥智鬥勇」中,緩緩進行,最後中止於爆竹聲聲。酒足飯飽的人們陸續散去,碗、盤不用整理收拾,這是春節的民俗,一個合理的「懶惰」的解釋。
舊瓶與新酒
如今的東北,是中國城鎮化程度最高的地區之一。城鎮化一方面揚棄著傳統民俗,另一方面也因地制宜地衍生了許多新民俗。作為中國老齡化和少子化最嚴重的地區,家庭單位越變越小,人們不再熱衷於隆重和繁雜。隨著老一輩東北人的逐漸故去,新一輩東北人的春節變得更加便宜行事。
候鳥人口從春運的洪流中,回到東北大地的大街小巷,他們所期待的不僅僅是家庭團聚,也包含著對在奮鬥的城市中難以獲得的認同和成就感的急切的需求。一年的奔波勞苦的收入,會體面的變成走親訪友和孝敬長輩的禮物,又或者晚輩們豐厚的紅包。春節的筵席也從家家戶戶的爐臺、灶頭,走向了餐廳、賓館,從圍爐敘話變成了觥籌交錯。
不願束縛於寒冷氣候的另一些東北人,拾起行囊,在除夕跨越千山萬水,找尋到一處更溫暖舒適的春節場所。從東南沿海到東南亞,從歐洲諸國到大洋對岸,到處都可以發現東北人過春節的身影。畢竟,氣溫和人情,總有一個要是熱的。他們把過於標籤化的「東北人」特徵內化,轉換成更多探索的腳步和享受生活的熱情。
這一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一刻,心在凜冬,人猶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