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世福
註:原文標題《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略有刪節,本文系連載之三
【作者簡介】袁世福,貴州遵義人。1963年入伍,在軍隊長期從事新聞報導和文藝文化工作多年。曾任昆明軍區宣傳部新聞處處長,在對越自衛還擊作戰中負責雲南方向新聞報導,多次深入雲南方向參戰部隊採訪,有時冒著槍林彈雨和生命危險,記錄參戰官兵浴血奮戰、誓死保衛祖國的可歌可泣英雄事跡。幾十年來筆耕不輟,手不釋卷,常在軍內外報刊發表新聞作品、文藝作品。退休後仍堅持寫作和攝影創作,現任國際攝影協會雲南分會顧問。
如同每次大地震後,總要發生一些較小的餘震,1979年對越自衛還擊作戰結束後很長時間,兩國邊境上較小規模的戰爭始終沒有停止過,其中影響較大的有羅家坪大山之戰、扣林山之戰、法卡山之戰和老山之戰、者陰山之戰等。《再見吧媽媽》、《血染的風採》和《十五的月亮》等戰爭題材的歌曲,取代了「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
中越邊境基本上都是綿延不斷的群山,許多山峰剛好騎在國界線上,人們稱之為「騎線點」。這些「騎線點」山高坡陡,草深林密,少有人煙,駐軍保障成本很高,因此兩國交好時誰也不在乎這些山頭,更不會在山上駐軍,只有到雙方交惡時才寸土必爭,兵戎相見。
和老山同在一條山脈上的扣林山,便是這樣的「騎線點」。1981年雨季到來的時候,14軍42師奉命打響了收復扣林山之戰。當時我正在被稱為「80年代上甘嶺」的邊防15團5連蹲點採訪,槍炮聲在召喚,我果斷終止在5連的採訪活動,奔赴硝煙瀰漫的扣林山戰場。
擔負主攻任務的126團剛剛拿下扣林山主峰,我就登上了山頂。激戰後的扣林山,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硝煙,敵人的屍體橫躺在工事裡,林間不時有冷槍和地雷爆炸聲響起。在山頂採訪後,我很快下到猛硐河邊,在掩蔽部裡採訪扣林山前線指揮員、42師師長王潤成,聽他介紹戰鬥決心、兵力部署、戰術應用和部隊表現、經驗教訓等。晚上,趴在戰士們用裝滿152榴彈炮炮彈的木箱為我搭成的行軍床上寫稿,及時報導了前線戰況和兩次榮立一等功的肖登貴烈士等英雄人物。
吃了敗仗的越軍不甘心失敗,但是又無力反攻扣林山,便在幾天後報復性地炮擊扣林山東面的船頭地區,我又從扣林山驅車趕去船頭採訪。
船頭是老山和八裡河東山之間的一塊狹長平地,盤龍江自北向南,從平地中間蜿蜒流過,當地在這裡建了個種植橡膠等熱帶作物的農場。軍用吉普車越過南溫河、駛過被稱為死亡之地的「三轉彎」到達船頭時,炮戰正酣。越軍發射的大口徑炮彈帶著尖厲的叫聲,在公路兩邊的橡膠林中爆炸。爆炸聲此伏彼起,震蕩著山谷,濃烈的硝煙充斥吉普車內,嗆得人十分難受。公路上彈坑累累,路旁粗大的橡膠樹斷折,乳白色的膠液淚水般地滴落在地上。我軍壓制敵軍火力的榴彈炮炮彈,呼嘯著從車頂掠過,飛向山那邊的敵軍炮陣地。農場工人早已躲進各種掩蔽工事,房門虛掩,豬牛和雞鴨四處亂竄亂跑。
這雖然是我第一次經歷炮火連天的戰爭場面,而且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汽車被炮彈擊中的危險,但心裡卻一點都不緊張懼怕,反而異常沉著冷靜。所謂採訪,完全是依靠直接觀察和現場感受。我兩眼緊盯前方,仔細觀察著敵軍炮擊造成的危害,頭也不回地對著駕駛員大聲吼叫:「不要緊張!只要不熄火停車,我們就平安無事!」
個子不高的駕駛員是個頭腦機靈的老兵,他緊握方向盤,雙目直逼前方,駕駛吉普車嫻熟地避開炮彈坑、大牲畜屍體和橫倒在路上的樹木,在蜿蜒的林間公路上疾速地蛇行前進,風馳電掣。有時還按照我的指令,將汽車開進路邊空蕩蕩的學校和村舍,始終沒有熄火停車,我們也始終沒有碰上敵人的炮彈。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較之影視作品只有過之而無不及。炮彈在橡膠林中和公路上不停炸響,吉普車從橡膠林的北端駛到南頭,又從南頭返回北端,激烈炮戰的大量真實素材全看在我眼裡,留在我心頭。
炮火中的驚魂採訪結束了。新華社將我寫的《槍炮聲中訪船頭》和《邊境兒童的血淚控訴》,發到國內新聞單位和世界各大新聞機構,多家媒體競相採用。
扣林山前線戰事並未就此結束。
扣林山當面的越軍不斷向我報復挑釁,製造事端,我軍決定對當面越軍實施更猛烈的炮火打擊。炮擊是1983年4月17日上午實施的,為了及時趕到幾百公裡外的扣林山前線採訪,昆明軍區張銍秀司令員特批了一架「安-24」軍用飛機,駕駛飛機的是一個差不多與我同期參軍的相貌可人的女飛行員。但是因為氣象原因,飛機遲遲不能起飛,等我下午降落平遠街機場再換乘軍用吉普車趕到扣林山下的炮兵指揮所時,已經日近黃昏。身材偉岸的炮兵團長,事先準備好戰地晚餐和包穀酒,等著陪我用餐,但是,邊關夜幕即將降臨,我決定先上扣林山陣地採訪。當結束採訪返回猛硐吃晚飯時,邊境集鎮、村落和群山都已經完全淹沒在濃重的夜色中。
1984年9月,昆明軍區召開「兩山」作戰慶功大會,昆明軍區司令員張銍秀給戰鬥英雄安忠文佩戴軍功章
這次炮戰意義重大,要求炮戰新聞必須在第二天見諸報端,而猛硐距離可以通過軍用電話直接給後方發稿的前線指揮所,還有60多公裡野戰公路,道路崎嶇難行,軍用吉普車再快也要2個多小時才能開到。我熟悉軍報的工作流程,每晚12點將編好的全部稿件準時發出,供印刷廠製版並開機印刷,如此倒推,稿件最遲必須在晚10點前發到報社編輯處理。很顯然,不論是留在猛硐寫稿或者是去到60公裡外的指揮所寫稿,都已經來不及,只能在吉普車裡一邊趕路一邊「寫稿」。
邊關公路狹窄、泥濘而又坑凹不平,吉普車在漆黑的夜色裡緩緩行駛,前大燈射出的巨大光柱,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掃描出公路兩旁的山巒、叢林和村寨。按照採訪中形成的思路,我在車上從頭到尾「寫」了一遍,又從頭到尾「改」了兩遍,麻慄坡縣城稀疏的燈光就出現在眼前。剛走進城北的前線指揮所,催要稿件的電話鈴聲就急促地響了起來,一字一句地傳完2000多字的炮戰特寫《正義的還擊》,時鐘正好指到晚上10點。第二天,炮戰新聞在軍報頭版顯著位置及時刊出。
顧不上休整,翌日凌晨又重返槍炮激蕩的扣林山前線,繼續往返於戰壕、貓耳洞、炮兵陣地和邊防軍民中間採訪,相繼寫出了《激戰後的扣林山》等多篇戰地新聞。
這就是我的貫穿著戰爭主題的烽火歲月。和所有參戰官兵一樣,我們在戰爭中既經受了考驗,又得到了鍛鍊;既有付出,也有收穫;既經歷過出生入死的驚險,也飽嘗了勝利者的驕傲和喜悅。
本文作者袁世福在中越邊境留影
不論部隊層面還是個人層面,戰時新聞報導工作都既有成績和經驗,也有許多需要認真研究解決的問題,可惜後來的老山作戰,我因到昆明軍區政治部整黨辦工作而無緣參加。
但是,和中越關係息息相關的故事還在繼續演繹。
1992年,中越邊境的硝煙早已散去,中越關係重新回歸常態,我也在百萬裁軍中卸下戎裝,轉業雲南工作。這年冬天,我作為經貿代表團成員,到越南首都河內舉辦中國商品展覽。這是我第一次踏上越南國土。曾經的敵國都城,剛剛結束幾十年戰爭生活,破敗、窮困和落後:新加坡投資的城裡唯一的10層高樓還在建設中;沿街低矮的房屋基本沒有外裝修,街頭看不到霓虹燈;公交車又舊又髒,擁塞不堪,邊行駛邊上下;街頭行人大多衣裳襤褸,面帶菜色;外出只能打乘客坐前、蹬車人在後的人力三輪車,我們戲稱為「搖頭的士」……
本文作者袁世福在越南河內參加中國商品展覽會
如同改革開放之初國人見到美國人,飽受戰亂之苦的越南人,對北方來的中國鄰居充滿羨慕和敬畏。展廳裡循環播放著久違多年的「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人頭攢動,絡繹不絕。從機械到家電,從服飾到食品,每一件展品都引起越南人的極大興趣。從北京去的幾個漂亮女模特兒在河內街頭一亮相,頓時在身材瘦小的越南人中鶴立雞群,攪得全城沸騰,競相圍觀。
我們行走在河內大街上,不時有越南人主動上來搭訕,或是學習漢語,或是用美金購買隨身攜帶的中國商品,甚至連身上穿的外衣、系的領帶和手提包都要買。在展覽會上結識的河內最大的國營橡膠廠廠長,誠懇邀請我去他家做客,並且和兒子開著摩託車前來接我,其誠可感。
這位廠長的住房十分狹小簡陋,毫無裝修,除了摩託車和一臺很小的黑白電視機外,基本沒有其他家用電器。好客的主人燒好濃得發苦的咖啡,擺出兩三盤紅紅綠綠的甜得發膩的水果糖。橡膠廠廠長當然不知道我是軍人出身,更不知道我曾經參加過那場懲罰他們的戰爭。他一邊呷著咖啡,一邊寬慰我說:「兩國交戰,那是公家的事情,和我們無關,我們只管交往。」
本文作者袁世福在越南火車站留影
中國商品展覽會臨時聘用了一些河內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充當解說員,他們都很敬業,每天早早地來到會場,做好開門前的各項準備工作,閒暇時就跟我們學習中文和漢語。相互間漸漸熟悉後,時不時也開開玩笑,聊些與展覽無關的事情。同行的幾位朋友要一個女學生拜我為「乾爹」,這本是一個玩笑,沒想到模樣靦腆的越南小姑娘竟然沒有拒絕,當場說拜就拜,弄得我甚是尷尬。事後揣摸動機,無非是想更好地學習中文,或許是想結識個中國人,以便創造機會將來去中國吧。商品展覽會很快結束,我們將要離開河內,好心的越南姑娘買好音樂會門票,和她的父母一起陪我這個不稱職「乾爹」聽音樂,以極其優雅的方式與我道別。
離開河內,蘇制「圖-154」老式客機載著我們,沿漫長海岸線一路南下,造訪位於富饒湄公河三角洲的西貢,從此再也沒有見到那個質樸可愛的越南小姑娘。堪稱越南經濟首都的西貢市,自然比河內繁華和摩登得多。西貢江上,遊輪穿梭,燈紅酒綠,越南姑娘一首接一首地唱著中國流行歌曲,為來自海峽兩邊的中國人伴餐。當然,西貢的繁華也非常有限,漫步街頭不難發現,那些10多層高的樓房都是美國人時期修建的,款式老舊,牆面斑駁,遠不像中國城市具有強烈的現代感。
本文作者袁世福在越南河內統一府前留影
時過經年,臨近退休的一個炎熱夏天,我去中越邊境的麻慄坡縣出差。麻慄坡縣是再熟悉不過的邊境縣,曾經的扣林山、老山、八裡河東山和船頭,都在縣域境內。公務之餘,書記動員我登老山,同時去看看對面的越南河江市。
橫亙在中越國境線上的老山,獨立雲空,雋秀挺拔,是邊境作戰時中越兩軍長期對峙和反覆爭奪的要地。河江市是越南河江省省會,也曾經是老山作戰時的戰場。將兩個景點捆綁在一起,這個創意頗富軍旅色彩,我欣然接受了這一安排。
驅車去到老山腳下,那曾經令人膽寒的「生死三轉彎」,那被稱為「80年代上甘嶺」的東山,那兩軍鏖戰的松毛嶺,還有驚魂採訪的船頭橡膠林和蜿蜒的林間公路,勾起我對昔日戰爭的無窮遐想。戰爭已經遠去,我在戰前作為背景攝影留念的船頭小鎮,舊貌換了新顏:寬敞的柏油馬路從國內一直延伸到境外;綠林中的邊境口岸聯檢大樓氣派時尚;兩國邊民友好往來,人群熙攘;滿載出口摩託車的重卡在公路邊排成長龍,等待海關查驗後駛往鄰國。
越過國境線,去到有著許多低矮房舍的河江市區,河江的變化雖然沒有中國邊境城鎮大,但也處處瀰漫著和平發展的氣氛,貼著漂亮牆磚的樓房在低矮平房中間悄然崛起。
午飯時分,我們走進一家餐館用餐,碰巧一群越南男女青年也在店內吃飯,他們兩桌,我們一桌。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精明的老闆在中間拉起一道布帘子,猶如國界線般地將兩國食客隔開,互不相擾。
酒過三巡,得知對方原來是當地一家越南公司組織的集體活動,我便到前臺要了5瓶本地產白酒,請老闆送給帘子後面的越南朋友3瓶。氣氛頓時活躍起來。越南年輕人主動掀開隔在中間的布帘子,互相敬酒,頻頻乾杯,笑語喧譁,氣氛融洽。大家挽起手臂,同聲唱起那首耳熟能詳的著名歌曲:「越南中國,山連山,水連水……」
退休後賦閒家居,中越關係似乎與我漸行漸遠,但始終沒有忘記自衛還擊、保衛邊疆作戰。每到一定時候,就會利用採訪本上記錄的史料,撰寫有關那場戰爭的文章,如長篇戰地通訊《紅河的無盡思念》、《香菸如絲》等。主要不是為了發表,而是為了某種情結,為了我的那些在自衛還擊作戰中英勇殺敵、流血犧牲的英雄戰友們。
中國和越南,山連著山,水連著水,誰也無法改變。作為那場戰爭的親歷者和見證人,衷心希望鑄劍為犁,永不再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