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我坐在老式電扇吱吱作響的考場裡,仍能聽見窗外的一隻蟬在聒噪不停。我看著考卷上密密麻麻的試題,緊張得手心出汗,卻想不出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答案。
聽著別人答題的沙沙聲,我想到自己10年苦讀,就是為了今朝過獨木橋,父母省吃儉用,就是為了我變得中用。
我甚至想到,如果這次考得不行,就會永遠錯失還沒有來及表白的那個男生……
高考成績發榜時,我果然像夢中夢見的那樣,考得一塌糊塗。那些我原本覺得近在咫尺的學校,瞬間一個個遠在天涯。
18歲的成年禮,就這樣因一場考試,成了一張意想不到的錄取通知書。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覺得自己倒黴透頂,時運不濟,周圍一切遍布敵人,世界面目如此可憎。我甚至在鬱郁不得志中,學會了逃課和偷懶,指責和抱怨,叛逆和哀傷。
直到在某個逃課的午後,我坐在百年老校的圖書館裡,一縷陽光從窗戶裡照進來,打在我正閱讀的一本閒書上,給一行小字鍍上一圈金光,我才看清上面那句話的意思:
一個人幸運的前提,其實是他有能力改變自己。
我不知道,到底是這句話擊穿了我懦弱的靈魂,還是我靈魂裡尚且殘留的不甘,讓我決定改變。反正那一刻,我背上書包返回教室,開始了邊學習邊寫作的四年大學。
多年後,當我靠寫字為生,在文字和交流搭建的橋梁上,從自己抵達更多人的喜怒哀樂,從自我看見這個大大的世界,甚至捧出殘缺的自己得以看見更多真實的人生。
那一刻,我一次次想到了1999年。
那一年,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催生了一批批天才少年;騰訊公司即時通信服務開通,誰也不知道若干年後它會是中國網際網路的一個巨無霸;
北約向南聯盟發起空中打擊,我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遭到美國轟炸,記者許杏虎和邵雲環不幸殉職;「fa lun gong」大規模非法聚會,被洗腦的教徒自殺自焚,引發眾怒和反對;
世界人口第一次突破60億;中華人民共和國迎來建國50周年;忍受百年殖民恥辱的澳門,回歸到祖國懷抱……
而我的記憶,卻停留在1999年夏天的那場考試,還有那一年秋天圖書館裡,那一道光。
曾經討厭的1999年,忽然變得喜歡。
喜歡它,以高考的殘酷,揭示了成年生活的第一個真相:人生總有輸贏,輸了要爬起來,繼續向前。
喜歡它,以大學的自由,告誡了漫長餘生的終極選擇:你可以自律,也可以墮落,但如果想成為幸運的那一個,就必須學會戰勝人性的弱點。
2009年。
我參加工作,結婚兩年,在異地他鄉成為一個男人的妻子,也即將成為另一個男生的母親。
那個初雪降臨的冬天,我穿著孕婦裝,挺著大肚子,站在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地吃完10串烤串後,又買了一個燙手的烤紅薯。
我圓滾滾的胖身子裡,住著一顆企盼的靈魂,全部關於我尚未謀面的孩子。
我企盼我的孩子,將來是健康的,美好的,聰慧的,可人的,聽話的,體面的。
我甚至想,當他來到我身邊時,我一定是個溫柔耐心又平和有序的媽媽,我一個人就能超過100個好老師。
但自從那個小人兒呱呱墜地,我所有夢幻般的彩色氣球,都被現實這根針,扎得一個個洩氣乾癟,甚至沒有機會來一聲「嘭」的喝彩。
娃小時候,我手忙腳亂,身心疲憊,以至於原本就稀少的頭髮,掉成了斑禿;娃大一點後,我家庭工作,兩頭焦慮,以至於我一次次扣動情緒的扳機,射向最愛的孩子;娃上學後,我心懷期待,難免比較,以至於在計較得失中把成績看得比孩子還重要……
直到,在桃花開滿園子的某個春天,我帶他在繁花間穿行,看他像個歸山的猴子一樣,高興得鼻涕快流到了嘴裡,還不忘興奮對我說:
「媽媽,花朵再美,也沒有你好看。」
聽到這句話,我不知怎麼了,忽然想流淚。
他沒有出生時,我只是希望他是個健康的孩子。他長大後,我卻要求他當一個預設的完人。
而他對我,從來沒有要求,甚至由衷地讚美我是天底下最好看的那個人。儘管,這有失客觀。
從那以後,我決定改變自己,調整工作節奏,學習心理學,放下腦子裡的種種預判,俯下身子看見一個人,而不再僅僅強求他當我的孩子。
當我像個孩子一樣守在他身邊時,他開始像個哲人一樣教會我去思考,去理解,去辨析,去懂得,去接納,去認可,去熱愛,去成長。
儘管,很多時候,我們都做得不夠好,但這有什麼關係。
我是第一次當媽媽,而他是第一次當孩子,我們應該擁抱都不夠好的對方,還有自己。
如今,他長成了10歲的少年,肩膀寬厚,笑容明亮,心有山河。
每當他像個小小男子漢一樣,頭頭是道地和我分享他的認知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2009年。
那一年,有個叫歐巴馬的人,成了美國歷史第一任黑人總統;有個叫李蕎明的雲南青年,在看守所裡莫名死亡,撕開震驚全國的「躲貓貓事件」。
嫦娥一號精準地降落在月球預定的撞擊點;汶川大地震一周年,滿目瘡痍的廢墟上有人在苦苦守望,有人在重建家園;
新疆發生嚴重暴力事件,1000多手無寸鐵的無辜群眾遭到暴徒洗劫;強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迎來建國60周年的慶典……
但我記憶裡,那一年最重大的事件,卻是白雪皚皚的隆冬,有個長得酷似我的小人,來到了我身邊。
難忘那個艱難而疼痛的2009年。
難忘它,讓我重新回到童年,牽著內心裡那個小女孩的手,讓她和我的孩子做朋友,從此靈魂不再孤單。
難忘它,讓我在學習中平和,在平和中努力,在努力中修行,在修行中終於知道,女兒和女人,妻子和媽媽,都無法定義我。
唯一能定義我的,是我靈魂裡那個不願投降的自己。
2019年。
爬山虎爬滿院牆的初夏,風吹動家門口的那片竹林,我坐在書房的桌子前,鄭重地寫了一份辭職報告。
我是農民的孩子,曾經最大的夢想,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但在眼角長出皺紋、身材開始發福的年紀,我決定從頭再來。
我回到校園,跟隨老師,重新學習。我離開體制,捨棄職稱,自己做事。我拋開別人的評價,回到自身的中心,前所未有地靠近自己。
多少個風吹窗簾的清晨,和華燈初上的傍晚,我站在自家窗前看著急匆匆上班下班的人群,我也問自己:
辭職的決定,對還是不對?
但,在太陽升起的上午,和燈光暗淡的深夜,我都再次確認:
選擇沒有對錯。有的不過是,你是如何走下去的,以及從中遇見了怎樣的自己。
這一年,「嫦娥四號」成功著落月球背面,中國女排第十次奪取世界冠軍,中華人民共和國迎來70周年大閱兵,美麗繁華的香港卻因動亂和暴戾,明珠不再;
亞馬遜雨林大火,巴黎聖母院大火,四川涼山大火,摧毀了人類的文明,也吞噬了壯士的軀體;
被租客帶走的章子欣,再也回不了千島湖的家,崔雪莉和具荷拉去了沒有紛擾的天堂,高以翔迷人的微笑永遠定格在黑白照片裡,那個叫楊文的醫生倒在聖誕前的血泊裡;
80後奔四,90後奔三,00後相繼成年,10後背著大書包邁進青春期……
但這一年,在我的年輪裡,刻下的最鮮明的記憶,卻是38歲選擇重新開始的自己。
謝謝這一年的自己。
謝謝她,走過1989年、1999年、2009年,到2019年,都沒有弄丟自己。
謝謝她,從8歲、18歲、28歲,到38歲,都沒有放棄自己。
謝謝她,不管是當女兒,當女孩,當妻子,當媽媽,都記得擁抱自己。
人類的歷史上,戰爭與和平,災難和重建,慘案和教訓,謀殺和懲戒,失散和離別,徵服和超越,輝煌和榮耀,一直上演,也從未停止。
但是,我們,平凡而普通的我們,渺小也珍貴的我們,最無法忘記的日子,卻是這盛大背景下,一個個和自己關聯的微小豁口。
我們從這豁口裡,看見時光投下的一圈圈年輪。這些年輪雕刻的花紋,就是我們自己生命的質感。
我們和世界共同悲歡,我們和周遭相互影響,我們和他人休戚相關,但我們終究要從那豁口裡透進來的光,走近那個孤獨的自己。
孤獨的你,此刻正閱讀這篇文的你,在這過去的一年裡,可能是個孩子,遭遇了我1989年那樣的偏科和厭學、牴觸和自卑;
可能是個學生,經歷了我1999年那樣的意外和失敗、放棄和逃避;也可能剛剛當了父母,承受著我2009年那樣的焦慮和兩難、暗傷和錯亂;
還可能人到中年,像2019年的我那樣,碰上了行業危機,遇到了職業瓶頸,站在十字路上,不知道是向左走還是向右走……
因為傲慢和偏見,成敗和得失,婚變和人心,養育和壓力,病患和衰老,你在傷痕累累、力不從心或滿腹委屈中,覺得人生實苦,現實操蛋。
不要怕。
給自己一年、10年或20年的時間,去等一朵花開,一道光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個信念在心中鑄立。
時間的流逝中,你終將在歲月的盡頭,和另一個自己相見。
守候
屆時,你也會在往事與理解中,重逢一個不一樣的2019年:
它有眼淚,也有歡歌;有失去,也有得到;有疼痛,也有成長;有陰影,也有光芒;有你無法接納的自己,也有你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它就像你人生中的每一年那樣,消逝殆盡後,在你的回憶裡一遍遍重生;它也像你成長中的每一程那樣,被否決遺棄後,在你的強大裡一次次復活。
它,還有那些已逝的所有年份和未來的所有歲月,終將告訴你這樣一個真相:
刪除你一生中的任何一個瞬間,你都不能成為你自己。
所以,好過每一天,熱愛每一年,接納每一種境遇,無懼每一次考驗,直面每一回選擇,不負每一路相伴。
悲喜交接處,有個更好的人,在那裡等你。
他,就是不負此生的你自己。
告別2019年,迎接2020年,給這篇年終致敬,點個「在看」。謝謝所有一路陪同的人。
閒時花開(ID:xsha369):作者劉娜,80後老女孩,心理諮詢師,情感專欄作者,原創爆文寫手,能寫親情愛情故事,會寫親子教育熱點,被讀者稱為「能文藝也理性的女中年,敢柔情也死磕的傻大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