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閎
自上個世紀初起,漢字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衝擊,這種象形的方塊字一度被視作中國現代化的一大障礙,五四一代激進的知識分子甚至將中國傳統文化的負面性乃至帝制非人性化的一面,都歸咎於漢字。一種文字一旦遭到其主要使用者的貶低,其命運可想而知。一些實用主義的文化方案(在漢字問題上主要是「拼音化」和「簡化」),改變了漢字的面貌,最激進的方案甚至主張廢除漢字,代之以羅馬字母。
毫無疑問,漢字的拼音化和簡化方案在短時期內,起到了較好的社會效果,尤其是在掃盲和文化普及方面,效果顯著。但在文化繼承和創造性方面,這些方案反而是畫蛇添足。事實上,對於兒童來說,學習一個簡體字和學習一個繁體字,難度相當。額外地學習一套拼音符號,反而是一個負擔。即使是到了計算機時代,簡化和拼音化也沒有顯示出特別的優勢。計算機漢字輸入法在輸入繁體字時,跟輸入簡體字一樣。
很顯然,在現代文明中,拼音文字佔據主導地位。拼音文字以橫向、連續性的書寫,記錄著語言的聲音性,記錄著聲音流逝的過程,更像是一個時間性的構造。而漢字則不然。漢字是空間性的。這種自閉性的空間的存在,形成了漢語的「字」文化,即以單個的字為單位,構成語詞和語言結構。漢字記錄的主要不是聲音在時間中的消失,而是事物存在的空間狀態和圖像。甚至,每一個漢字本身就是一個符號系統,它由不同的偏旁和筆畫建構而成。在這個小宇宙內部,有上下、左右、內外,甚至主次、中心-邊緣等空間關係,構成一個微型的世界圖式。
書寫性對於漢字而言,是本質性的。不僅是字符,甚至是書寫行為本身也是一種符號生產。尤其是士人,他們對這個書寫性符號的崇拜,達到一種「準宗教」的程度。儘管儒家迴避談論鬼神世界,但在日常生活中,對經典的敬重和「敬惜字紙」的訓誡,對儒生有著很強的約束力。儒生手中的經書甚至有闢邪驅鬼的功能。而道士及其他術士則熱衷於將書寫行為神秘化。通過一種神秘的書寫行為(道家的符籙),建立起與鬼神世界溝通的管道。
或者,在文化神秘主義符號學家看來,漢字並不只是一個紀錄形態或聲音符號,它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文化記憶體。漢字通過象形來表意,同時也記載著複雜而又神秘的文化信息。
但在計算機時代,人們用筆書寫的機會越來越少,對紙筆的依賴越來越小,「提筆忘字」的現象越來越嚴重。最通行的拼音輸入法,將象形字轉化為象聲符號,以讀音來顯示文字。以致在網際網路上,以同音字代替的別字,如「醬紫」(這樣子)、「童鞋」(同學),等等,成為漢語網際網路語言的基本構成。
由此來看,要復興文化,重建對母語的認知是必不可少的。近年來的「國學熱」和最近的「漢字書寫熱」,在一定程度上呼應了這一文化潮流。據報導,中央電視臺和河南衛視分別推出的有關「寫字」的節目(《漢字聽寫大會》和《漢字英雄》),贏得了好評,其收視率與時下火熱的選秀節目相比,並不遜色。另外,教育部將在全國落實「書法進課堂」,學生分年齡分階段修習硬筆和毛筆書法課。這些,都可以看出人們挽救漢字文化於衰退的努力,這顯然是很有意義的事情。
不過,在我看來,這些依然是捨本逐末之舉。寫字固然可以娛樂,但僅僅依靠電視節目來挽救漢字,本身就很娛樂。同樣,要求中小學生寫漢字,無疑是一件好事,但不尊重漢語的根本屬性和特有的認知方式,不改變漢語教學的基本方式,依然以教拼音認字為主,僅把寫字當作一門類似於唱歌、畫畫的所謂提高「素質」的閒課來對待,難有實際效果。
幾千年來,漢字都是一筆一畫地教學的。點橫豎撇捺教出來的漢字,創造了本民族輝煌的文明。「字」本有生產、生育的含義,引申為文字。確實,字孕育了文明,生產本民族的文化。漢字是漢民族文明的信碼,文明的秘密都蘊藏在其中。離開了書寫,幾乎可以說,我們的語文不復存在。
在古代中國,寫字是任何一位讀書人必修的功課,不僅如此,還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寫字並不只是簡單的記事。從磨墨、鋪紙開始,到坐姿、執筆,開始書寫、收筆等一連串的動作,是一個整體。一個完整的寫字過程,都不可隨意、草率。書寫也不在於是否能成為一門藝術,而根本在於端正。筆走龍蛇、龍飛鳳舞的書法,在通常情況下被視作輕浮和自大的表現,僅限於少數以書法為標榜的人的個人化的風格表演,不是學童修習的正途。態度的端正、身體姿勢的端正和字的端正,這種「心、身、字」三位一體的端正性,是漢字文化的精髓,也是傳統的讀書人修身的一部分,是培養端正的「君子」人格的必修課。這些,都應是在中小學階段完成的基本教育。否則,只能歸咎於基礎教育的失敗。
今天,當讀書人普遍抱怨「提筆忘字」,普遍表現出「書寫障礙」症狀的時候,這種「文化性失寫症」,所指向的將是民族文化核心精神的「梗塞」和「癱瘓」。
然而,悖謬的是,我的這篇文章就是用拼音輸入法在電腦上寫成的。
(作者系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