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生自辦畢業舞會 引發爭議亦不乏追隨———
大合影和散夥飯已不是慶祝畢業的全部形式了。這一季,鄭州、成都、武漢等市紛紛興起了「高中畢業舞會」。
這些剛剛結束了高考的學生們搬來了美國高中生的模式,穿禮服、走紅毯、攜舞伴,一派光鮮讓人豔羨的同時,也讓部分人覺得刺眼,以至於被貼上了「奢華」、「炫富」等標籤。
被震動的其實不僅是旁觀者。當一種全新的文化現象進入我國社會後,在學生群體內部也帶來了交匯和碰撞。如何給青春一個絢麗完滿的註腳?這樣的歷程,從未停歇,又剛剛開始。
禮服與舞伴
5月31日,距離舞會還有近半個月時間,「UProm鄭州高中畢業舞會」的微信平臺向關注者們推送了兩條微信:一條關於畢業舞會的傳統、習俗和著裝,另一條普及舞會禮儀。
根據畢業舞會「官微」的指示,12天之後,這兩百多名學生將放下沉重的課本,換上最正統的西裝和最絢麗的禮服,攜舞伴步入舞池,用舞姿來為自己的中學生涯畫上句號。
除了興奮感,還有「某種甜蜜的煩惱」。鄭州外國語學校分校的張悅和鄭州中學的李孖媛開始犯愁:禮服要怎麼搞定?這些過去十幾年來從未參與過類似場合的中學生,面臨著入手人生中第一套像樣的禮服長裙的任務。李孖媛對此暢想了一番,但很快因為高考壓力巨大而「暗示自己把舞會放到後面」。
不過對於鄭州一中分校的劉傑瑞來說,禮服和時間都不是問題。從高二上學期就計劃好考取外國大學的他,去年年末就開始奔波於託福、SAT的培訓和考試,以及國外高校的面試。此時的他不僅搞定了波士頓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無需備戰高考,還因應付面試而置下一套G2000牌西裝。據他估計,像他這樣一身輕鬆來準備舞會的「出國黨」,佔到舞會嘉賓的多數。
不過他也有讓自己頭疼的麻煩:舞伴。倒不是他約不到女孩,而是他早早說定共赴舞會的朋友,因為「個人和家庭原因」對他「放了鴿子」。
這一度難倒了傑瑞。根據美國高中畢業舞會的傳統,男生邀請一位女生作為舞伴是最重要的部分,「一生好不容易趕上這麼一次,到時候身邊不站上那麼一位,感覺太尷尬了!」後來輾轉通過朋友介紹,傑瑞約上了另一個女孩作為舞伴,避免了在會場門口隨機和單身姑娘們「碰」的程序。
也有不那麼合乎「傳統」的。作為女孩,張悅在人人網上第一次看到舞會信息後,幾乎是主動向她的多年好友李亞東詢問了意向。兩人一拍即合,決定組成舞伴搭檔。
說起這段小小的「女約男」烏龍,張悅至今還對李亞東報以嗔怪,因為後者明明該是對這些來自美國的禮儀最熟知的一個。亞東和張悅在鄭州外國語學校分校就讀時相識,高一的時候,亞東作為交換生到了美國芝加哥的聖勞倫斯高中,在度過了兩年高中生涯後,今年5月剛參加過一次美國的畢業舞會。當時,小夥子邀請了一位愛爾蘭裔女孩漢娜,在舞會上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
「當時我心想,要是咱們國內也能舉辦一次這樣的活動就好了。」亞東說,「結果可能是緣分巧合,還真碰上了。」在考取了賓夕法尼亞的巴克內爾大學後,亞東回國短暫度暑假,與老家鄭州的高中畢業舞會不期而遇。
標準與裝備
「真可惜,我們在一起三年,卻從來沒有認識過對方。
2013年高考後,但願你和TA可以在Starry Starry Night——星夜與氧,有過一次溫柔的矜持的共舞,一張自己在最美好的年齡穿著最美的晚禮服的回憶,在梵谷編織的星空裡擁有相識相知的悄悄話。」
這是「UProm鄭州高中畢業舞會」宣傳語中的描述。舞會承諾:要用精心打造的星空舞會主題、精緻的冷餐、完美的音樂以及流程安排,讓與會嘉賓們體驗一次正宗美式的畢業舞會,「不讓他們感到一絲尷尬和不安」。而所有這些待遇,每人AA制,花100元門票錢即可享受。
在網上看到這些信息後,220張門票被鄭州學生一搶而空。
之所以一切都向美國的標準看齊,是因為「高中畢業舞會」(Promenade,簡稱Prom)這個活動形式最早就緣起美國。此次活動的幾位主要組織者,都在高中時有過作為赴美交換生的經歷,曾親歷過美國的高中畢業舞會,被這個「有活力」、「文化氛圍很好」的形式震撼過。
「畢業應該是個很大的主題,應當好好地慶祝學生時代的結束。」組織者之一的趙梓鈞說。去年曾在鄭州一大學食堂小試牛刀的他們,終於在今年將「Prom」較為完整地呈現在了中國。
剛剛參加過美國畢業舞會的亞東,有著更多見聞。「美國高中生對畢業舞會的重視程度是無與倫比的。他們提前兩三個月就開始準備,尤其在邀請舞伴的環節,男生們會挖空心思給對方驚喜。」有一次他在芝加哥白襪棒球隊的主場看球,賽場的大屏幕上就應要求打出了好幾段約女生共赴舞會的邀請。
儘管亞東也想把這件「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依樣在祖國做上一回,但畢竟條件有限,他只簡單地準備了一件黑襯衫配領帶。一個月前,他曾在美國隨同學們一道租CK牌的無尾禮服、和男生們合租一輛加長林肯來接舞伴。
張悅說,女孩們對於舞會準備可能更積極些,「大家都想在這一天穿得美美的。」不過她的準備更加「本土」一些——她跑去鄭州最有名的批發商貿城,把一條要價300多的及地長裙砍到150元後拿下。
整個準備活動沒有花去張悅太多精力,因為她不得不把更多時間用在高考的最後衝刺上,好完成她考到上海的構想。李孖媛在「暢想」過後,也全身心投入到了高考複習中。直到6月8日答完最後一門、興奮得熬了很晚,第二天睡醒了一睜眼,她腦子裡才突然想到:
「畢業舞會要來了!」
票款與豪車
6月13日,位於鄭東新區的「星公館」已裝點得頗有節日氛圍。
趙梓鈞和方格等組織者將預收上來的票款悉心地用在舞會上:5000元租了星公館二樓的一個300平米的場地,6600元的燈光音響舞臺效果設備加外場布置,10元一延米租來的紅毯從門口延伸至停車場,專業攝影師們也嚴陣以待。舞會上只有1500元的甜品和700元的壽司,加上會場提供的飲料和果盤。此外,沒有酒,全場禁菸。
亞東本想按規矩接張悅一同去會場,但女孩兒們另有安排。她和幾個要好的朋友提前去找了一家婚紗攝影店,在裡面化妝、做指甲、做頭髮,之後盛裝打扮的姑娘們打上一輛計程車直奔星公館,引來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在約定的地點等候舞伴,見到眼前這個身穿一襲白色長裙、摘了邊框眼鏡且化著淡妝的張悅,亞東簡直「眼前一亮」。「從來沒有見她打扮成這樣過啊。」亞東笑著回憶說。
聞訊趕來的記者們手裡的相機響個不停,其中一個鏡頭還捕捉到了另一畫面:一輛白色瑪莎拉蒂轎跑車緩緩經過會所門前。事後,這個「證據」徹底引發了網絡上對「奢侈」、「豪車」、「富二代」的攻擊。
亞東也注意到了這輛車。據他回憶,車主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士,既不是與會學生本人,也不是來送學生的家長,且一人前來、沒有舞伴,看起來更像是到會所消費的——此次畢業舞會所租用的場地,是「星公館」這個高檔娛樂會所中的一間,當晚其他包房還都在營業。
對於網上「來參加舞會的都是富二代」一說,張悅和亞東不能認同。張悅的父母分別是中專老師和大學老師,亞東的爸媽則是普通公司職員。當晚亞東媽媽送他來星公館所開的,是自家的一輛本田CR-V。
220張票,22000元的收入,組織者趙梓鈞對這筆款項的使用詳細地記了一筆帳。大到燈光設備租用,小到主持人講稿列印,從5月24日吃工作餐開始聚義商討活動,到6月16日大功告成後請志願者們撮飯,22000元堪堪夠用,小哥幾個還搭進去了764.6元錢。
被請來客串主持的媒體人李宗駿說:「組織者們完全是公益志願者的身份,連我也是義務來幫忙的。這樣一次與國外教育文化接軌的嘗試,是個好事。」
就在同一段時間,成都七中的「再見林蔭街1號」畢業舞會也如期舉行。據《成都商報》報導,這個舞會同樣由學生自籌自建,同樣對每名參與者收取100元門票;150名參與者帶來的收入同樣幾乎全部用在舞會上,達到收支平衡。只不過,這個設在某私人會所大廳裡的舞會更加色彩明亮,所以沒有招致過多非議。
而幾乎同時進行的武漢外國語學校畢業舞會,則在票款之外拉到了一筆贊助,在一個星級飯店裡舉辦了一場紅黑禮服主題的假面舞會,其花銷和規模甚至要超過鄭州。
「不管怎樣,這都是學生辦給學生的活動,何來『奢華』一說呢。」目前剛剛在美國維克森林大學讀完大一的趙梓鈞說。
冷場與熱舞
18點30分,各色身穿禮服的男女生已站滿了星公館二樓的小宴會廳,有些侷促地等待著舞會的開始。除了身邊的幾個好友,這些來自不同學校的學生面對的都是陌生人。
音樂開始鼓譟,三段開場舞依次上演。在一段女生爵士和兩段街舞表演後,人頭已開始攢動了起來。主辦方決定就勢將這些看客徹底拉進舞池,於是由鄭州大學街舞社的同學帶領著全場跳起了「兔子舞」。在音樂節拍和口令的指引下,這些高三學生們逐漸熱絡,他們搭著肩挽著手,集體跳躍舞動起來。
李孖媛還在遲疑。這時,一個已經加入群舞的男生突然向她伸出手,說道:「來吧,跳吧。」孖媛也很自然地伸出手去,就這樣下了舞池。「如果是平時會覺得拘謹,但通過這次,突然覺得與人交流並不是那麼難。」
場子徹底熱了起來,但這只是道開胃菜。當「主餐」環節被推出來後,這些男女生們再次成了矜持的看客。慢搖音樂響起了,照理大家該成對兒將舞池再次填滿,不過這時,連在美國見過「大陣仗」的亞東都退在了外面。大家散開著,沒有人敢於先人一步成為舞臺的中心。組織者方格侷促起來了:場子不能冷啊。她只有調度著場內燈光,暗一點,再暗一點……
突然,一曲《sexyandIknowit》響起,亞東的神經被撥動了一下。這首風格動感的曲子他剛剛在美國聽過,很是喜歡。他戴上一副大墨鏡,拉了一下張悅的手臂說,「這首歌挺不錯,我們來跳吧。」
帶著「一點點尷尬」,張悅還是大方地隨他步入舞池。張悅不熟悉這種自由式舞蹈,但有民族和芭蕾舞基礎的她並不羞於舞動肢體。就這樣,兩人成為了舞蹈社成員之外第一對來跳舞的學生。仿佛很自然地,又有四五對舞伴也隨之加入。
舞算是跳起來了。方格鬆了一大口氣。
放不開或者放得開似乎都不合適。傑瑞在鼓勵著自己儘快跟上節奏,提前適應這種今後步入波士頓大學後常有的場合。他的舞伴似乎更放得開,幾曲之後,這個紅裙姑娘開始大方地秀起爵士舞步來,其中一個表現撩人的動作被媒體的鏡頭抓到,放到了微博上。
而「成都貼吧」把這些圖片和成都七中更為嫻靜的場面做了對比,轉發出來,並引用網友的評論說「濃濃的夜店派對氣息」。組織者小夏不服氣:「舞蹈看的是連貫動作,媒體有選擇地抓到那樣一個鏡頭,然後外界順勢就給炒歪了。」
「王」「後」與「臣民」
亞東和張悅越來越盡興。「美國人覺得,一生就這一次舞會,應該開心。」他帶著張悅在舞池中心旋轉。張悅也情緒高漲,「舞伴如果不是他的話,舞會可能完全不是那種場面了。」
一曲奏畢,劉傑瑞領著舞伴走出舞池,在旁邊的冷餐區休息。經朋友介紹,傑瑞又認識了三個和他一樣的「出國黨」。暑期過後,這三位新朋友要分別奔赴美國的俄亥俄州立大學、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和加州的聖地牙哥大學。「大家以後在美國還能相互交流,假期在那邊旅行的話,到各地還能有個照應……」
「出國黨」們高談闊論時,場地裡再次人頭攢動起來。「PromKing(舞會國王)和PromQueen(舞會皇后)即將評選出!」主持人宣布。實際上,對於當晚的「王」和「後」,大家心裡都有了數——在跳舞過程中,亞東和張悅手臂上的號碼被大家不斷翻看用作投票。這對最享受其中的舞伴,幾乎早早被認定為「國王」和「皇后」了。
沒有任何意外。張悅被戴上了「皇冠」,亞東披上了神氣的披風。兩人又照慣例為大家領了一支舞——浪漫的華爾茲。
李孖媛站在擁擠的人群之中。對她來說,這是個完美的舞會,但又有那麼「一點點缺憾」。
「舞會方面沒有問題,是我自己的原因,」孖媛說,「想讓自己更加放得開、更有活力、與人更好地交流,但是可能因為性格裡的原因,總是放不開,錯過一些機會,之後會覺得後悔,嗯……覺得沒有想像中那麼盡興。」
當「國王」和「皇后」退出舞池時,他們才發現與自己同來的一位朋友,似乎在場邊沙發上坐了整晚。
取消與追隨
第二天一早,傑瑞被朋友們的電話吵醒。「你火了!!」
朋友們在新聞首頁上看到了傑瑞的照片,頭天晚上的各種舞姿赫然在目,甚至還包括那張舞伴做撩人動作時他一臉羞澀的抓拍。照片之上,各種「奢華」、「豪車」、「富二代」的字眼讓他心頭髮緊。「這回勁兒有點大了。」他自語。
被主辦者們請來的嘉賓中,包括河南職業技術學院的老師張允一。他表示:「對於普通高中生來講,靠自己完成構思、組織聯繫場地、售票籌錢及最後善後,是很不容易的。我們的教育水平能培養出這樣的學生,我作為教育從業者是很高興的。支持他們,關心他們,要比說風涼話有貢獻。」
張老師沒有弄清的一點是:活動的幾個主要組織者,大多是高中就作為交換生赴美、而後又考取美國大學的學生。在趙梓鈞看來,邀舞伴、走紅毯、嚴格要求著裝,這些都是中國高中生必要的社交課程。
「起初我很不理解美國高中對著裝的嚴格要求——要穿有領子的衣服,襯衫下擺裝進褲腰裡,女生不能露肩。後來嚴格著裝後,我體會到了它的約束作用。像那裡的一位德育老師所說的:穿衣服的正式程度,甚至能夠約束人的風格。」趙梓鈞說。
這一點,與中國公益研究院副院長高華俊的觀點不謀而合。
「如果我們的年輕人在國外開了眼界,學到了人家文化裡面那部分高雅、體面的道德規範,那就應該帶回到我們的社會裡來。」高華俊說,「我們國家曾經的革命文化,把人類文明中的一些優雅的精神給摧毀了,所以導致現在社會中很多『富而不貴』的現象。如果從青年人入手,把這些有尊嚴、有價值的現代文明的生活方式引入進來,讓人們在高層次上從事社交,這將會是為我們的精神文明補上的很好一課。」
星公館看到了舞會的影響力,決定為他們原定在22日舉行的第二場舞會免去5000元的場租費。但即使這樣,由於反面的聲音太多,主辦者中的幾個核心成員決定:取消第二場。
「我不明白高中生聽節奏感強的音樂跳舞有什麼不好的,難道他們就該按照別人的要求和標準生活麼?引用一下電影《瘋狂原始人》的臺詞:『那不是活著,那只是沒死。』十幾歲的孩子做十幾歲孩子的事情,不然才是反常。」張允一老師如是說。
鄭州的畢業舞會還是帶動了一大批追隨者。這幾天,河南濮陽油田一高、山西長治和江蘇各有一所中學都在聯繫幾位主辦者,向他們取經,好在自己的中學或城市裡也舉辦一個畢業舞會。
「就像西裝領帶在上個世紀20年代進入中國後會引起很多人的驚奇一樣,西裝領帶本身沒有錯。我們相信,10年後畢業舞會就普遍出現在各大城市甚至縣城裡。」主辦者之一方格說。
文/本報記者
薛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