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的假期,我要寫玉聞精一先生。
這位新疆伊犁錫伯人的故事,從來名不見經傳,唯有一些零散的資料和早期的日文新聞報導,證明他的一番故事,曾經確確實實發生過。他的故事,逐漸從人們的視野隱去,亦正在從熟悉的牛錄親人們的記憶中淡去。
今夜我開始寫,通過一些數據,寫出一些他的陳年舊事,這是歷史,而非虛構。
作者題記
很多年前,筆者曾受多人囑託,希望能給生活在東瀛的這位鄉親同學,帶去一聲問候。當年離開伊犁的時候,玉聞精一先生俄文班同學,當時都已八十多歲,他們都是精通新疆各族語言的錫伯人,基本是大學俄文教授。而這一問候,這一錫伯語的問候,至今未能捎到玉聞精一先生面前。
我總在想,用什麼方法給他捎去這一聲母語的問候。非常偶然,今晨我打開計算機,搜索日文一篇文章,打錯字,躍入眼帘的是,如下一段留言:
初次見面,我是玉聞精一之子。打入自己的名字,檢索了一下,看到了這一消息。父親,1996 年2月逝去,現永眠在千葉縣的墓所。最近,我也是因為年紀大的緣故,很想去看父親出生的故鄉。退休之後,我得好好想一想。
另外,查了一下錫伯族的故地,好像在大興安嶺一帶,也想到那裡去看一看。我母親因為只會說日語,所以,父親在家只說日語。遺憾的是,我都不會說中文、滿文。因工作之需,到中國的時候,說到想去新疆看一看。
他們說想到新疆,英語是行不通的。是啊,如果真的還有親戚在那裡,不會語言,也是找不到的呀!一張一百年前拍攝的祖母的照片,可能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尋親也是不可能的吧。
(玉聞佑,2012年8月29日(周三)04點08分)[kicengge譯自日文博克]
留言的玉聞佑先生,應該就是玉聞精一先生之子,是否真的是他的兒子,這還需要證實。這一消息是2016年2月16日(周二)8點00分看到的。我看到「玉聞」二字,絲毫沒有猶豫,立刻給他寄去了簡訊,此時此刻的今天,我正在等候他的回音。等待玉聞佑先生的回覆期間,我還要繼續寫他父親的故事。
據目前所知,玉聞精一是第一位從新疆伊犁移居日本的錫伯人。他也是山本謙吾著、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編《滿洲語口語基礎語彙集》(東京外國語大學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1969年)滿洲語(錫伯語)發音提供者。
關於玉聞精一,在日本著名語言學家服部四郎、山本謙吾所寫的「滿洲語口語音韻體系與構造」(《言語研究》1956(30),1-29 頁,日文)一文中,介紹他的簡歷如下:
玉聞精一(Vecjinggha Gwalgiea),新疆省伊犁錫伯族,祖母及父親是扎庫齊牛錄人,母親是寧古齊牛錄人。他出生在惠遠城扎庫齊牛錄街。
辛亥革命(1911年)時,從3歲到6歲移居寧古齊牛錄,後來回到惠遠城,扎庫齊牛錄街住宅因戰亂被燒毀,轉到烏珠牛錄姑姑家居住(6-12歲),其間學習標準語寧古齊牛錄方言。後因病在農村居住兩年(13-14歲),其後與父親家族一同再次回到惠遠城烏珠牛錄街家中(14-16歲)。
Vecjinggha Gwalgiea 是玉聞精一的轉寫法(服部四郎的論文註明這一轉寫法是玉聞精一本人的寫法),按照目前學界通用的滿文穆林德夫轉寫法,應作wekjingge gūwalgiya,現在的錫伯文也作wekjinggegūwalgiya,瓜爾佳(gūwalgiya)姓排後,顯然受西方人名傳統排列方式的影響。
當年,玉聞精一自己發音,服部四郎聽完後,也許是經多次重複發音,服部在Vecjinggha Gwalgiea這一玉聞獨特的轉寫法之後,標註了國際音標。
如此一來,玉聞精一,有兩個名字,一是錫伯名字VecjingghaGwalgiea,一是日文名字玉聞精一。也許還有其他名字,乳名、諢名……。我們僅從這些數據,就知道他有這兩個名字。想到伊犁多種民族居住的環境,他應該還有俄文、英文、哈薩克文、蒙古文等名字。瞬息之間,我如此浮想聯翩。
服部等學者的論文題目,標明「滿洲語口語」,實際上,發音提供者是伊犁出身的錫伯人。
1956年,這個年份,用錫伯族這一用語,有些特別,但也不奇怪。這也標誌著先前被稱之為「滿洲旗人」的玉聞精一,變成了錫伯人(錫伯族)。很快使用「滿洲人」之稱的日本語言學家,身不由己地開始改稱「錫伯族」。而十三年之後的1969年,山本謙吾利用玉聞精一的發音編寫的書,依然命名為《滿洲語口語基礎語彙集》。
顯然,這和山本與服部於1956年合寫的上引論文,前後有些不一致。難道是他們誤解了嗎?這一看似簡單的用語問題,實際上背後蘊含著重要的歷史。
1950年到1954年,新中國的民族識別工作,識別確定了「錫伯族」。北京來的學者和學生,入住伊犁調查錫伯人及其他族群。有些錫伯人,協助北京來的學者,為他們擔任俄語、哈薩克語、維吾爾語翻譯。
令這些學究記憶深刻的是,錫伯人不僅懂中國古典文學,他們滿漢兼通,甚至有人還聽過錫伯人給他們朗讀譯成錫伯語的普希金詩歌。他們說,伊犁,是詩歌的故鄉。很多年後,北京的學者,在國外見到我,跟我這麼談起他遇到的五十年代的錫伯人。
1956年,中日兩國,還沒有建交的這個時期,錫伯族這一名稱,漂洋過海傳到了日本。我總把這看似不同的「滿洲旗人」與「錫伯族」,放在一起思考歐亞歷史上的各種族群。族稱,究竟由誰?何時何地?如何識別確定?姓名,還有多個?……
有關玉聞精一先生,日本著名作家司馬遼太郎在《韃靼疾風錄》(長篇歷史小說,1987年)後記中,專門談到了玉聞精一,他說道:
伊犁惠遠的玉聞家族的生活、飲食均為滿洲習慣,未染漢習。語言生活是雙語—滿洲語與漢語。少年時期就讀過《論語》、《孟子》等(後略)。
司馬這位閱讀過《滿文老檔》的知名作家,他當然知道錫伯,也更是深知滿洲人的歷史。他也認為伊犁惠遠的玉聞家族,保持的是滿洲傳統習慣。
我從《大阪每日新聞》查到一篇玉聞精一先生的報導。原文發表在日本《大阪每日新聞》1935 年5月27日人物傳記一欄。該文對了解早期移居日本的錫伯人玉聞精一先生的生平事跡,提供了珍貴的歷史數據,現譯成漢文,供學界參考。
【譯文據日本《大阪毎日新聞》1935.5.27 報導】原文標題如下:
滿洲國名人—年輕「語言全權大使」:今日出席外蒙古滿洲裡會議的玉聞先生精通六國語言
京本社特電【25日發】(1935年5月)25日滿洲國與外蒙古為解決侵犯國境問題的哈爾哈事件,在滿洲裡舊俄國中學召開會議。以秘密國家著稱的外蒙古,會前就已決定使用蒙古語。
滿洲國方面為了以防萬一,隨團參會的有語言天才之稱的青年人—玉聞精一(二十六歲),他作為「語言全權大使」代表一行中的名人受人矚目。
玉聞精一,日語讀Tamaki Seiichi,聽起來像日本人,但他出生在新疆省惠遠城,是一位純滿洲旗人。玉聞滿文發音是瓜爾佳(gūwalgiya)。他精通蒙古語、中國語、日本語、滿洲語(譯者按:即錫伯語)、俄語、英語等六國語言,在外蒙古,語言上絕無困難。
他是一位原先從東北移居新疆省的滿洲旗人後裔,在新疆各地居住的漢、滿、蒙、柯爾克孜、安集延、哈薩克等各民族之中,他的父親也是一位有勢力的眾所周知的老前輩。在父親的影響下,自幼非常喜歡日本,一直想去日本留學。為此先成為新疆省的俄羅斯留學生,從阿拉木圖中學畢業後,在舊北鐵工作。
1932年底,派到東京中央鐵道學校留學,專攻電氣工學,實現了多年的意願。後來成為滿洲國官員,現在外交部宣化司工作。是一位有著特殊經歷的人物。
(日本《大阪毎日新聞》1935.5.27,Kicengge譯)
這篇報導內容上雖然有不少問題,但大體對玉聞先生的出生地新疆伊犁惠遠城,以及懂得語言滿洲語,即錫伯語等記載,是有根有據的事實。
當然,掌握多種語言,是否就成為「語言全權大使」,這就另當別論了。畢竟,滿洲國是一個傀儡國家,生活在這個傀儡國家的知識分子,具體如何營生,他們的點點點滴滴,目前,這些還是一個謎團,有待今後繼續探究。
我們圍繞玉聞的一些事情,具體看一下滿洲語口語的記錄以及研究的一些過程。這涉及到日本滿文研究以及滿洲史研究,特別是滿洲語言、歷史等學術史上中的一個重要的話題。
語言方面,我有羽田亨博士編的《滿和辭典》,這雖然是一本好的工具書,但對我沒有用處。特別感謝的是,在服部四郎博士幫助下,山本謙吾等人編的《滿洲語口語基礎語彙集》(東京外國語大學、亞非語言文化研究所,1969年)一書。
語彙集,可以說是編纂辭書之前的單詞本,正因為如此,這書查閱起來特別有意思,我反覆閱讀了幾遍。閱畢,有種錯覺,我甚至看到一位古代滿洲人站立在我面前。(司馬遼太郎著《韃靼疾風錄》來往的女真人—代後記)
1935年5月,服部四郎手持《大阪毎日新聞》(1935.5.27),讀到上面介紹的玉聞精一的報導,他迫不及待,連夜乘坐國際列車,從海拉爾奔向滿洲裡。
司馬遼太郎如是說。那麼,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且聽我敘說他見到的古代滿洲人,究竟是誰?
服部四郎為了研究阿爾泰諸語,1933年秋天到滿洲國,1934年秋季,到呼倫貝爾首府海拉爾,在嚴寒的蒙古草原,服部專心研究蒙古語、達斡爾語、塔塔爾語等語言,也正在準備進行蒙古各地方言的調查。
五月的一天晚上,翻閱滿洲國日文報紙,不經意間,映入眼中的是一篇報導精通滿洲語、日語、俄語的滿洲青年玉聞精一事跡的內容。這篇報導,給服部四郎帶來了意外的驚喜,這也是他多年來夢寐以求的理想人材,他欣喜若狂,要找的人就是這位能說滿洲語的人。他當即決定前往滿洲裡。
當時,哈爾濱到滿洲裡的國際列車一周有三次,夜間三點經過海拉爾,早晨七點到滿洲裡。服部來不及收拾行裝,乘坐列車直奔而去。在滿洲裡,見到熟人齋藤中校和精通蒙古語的豬之口先生,很順利地就見到了玉聞精一,當確認他就是新疆惠遠城出身的滿洲人的時候,服部四郎歡欣雀躍,心情極為激動。
玉聞精一,當時在滿洲國外交部宣化司工作,二十六歲,精通俄語、中文,也曾留學東京兩年左右,日語講的也非常流利。特別是讓服部驚嘆不已的是,得知新疆地區總數約有四萬人,還在講滿洲語的滿洲人的消息時,更是讓他激動不已。
這次會面,從玉聞精一那裡搜集調查到的語言數據,兩年之後,以「滿洲語音韻史的一個資料」為題發表(《音聲研究》第6輯,1937年)。
1936年2月,服部四郎返回東京,四月開始擔任東京大學文學部講師。此後,他一直沒有能夠實現繼續到滿洲國進行語言調查的機會。1940年夏天,受滿洲國蒙政部邀請,利用蒙古語文獻的保存、研究的機會,在吉林尋找「活滿洲語」,他把這次調查旅行以「探尋吉林省滿洲語」為題發表(《言語研究》第7、8號,1941年),其中對玉聞如此寫道:
當時,因在外交部工作,這次新京(長春)滯留中,問了幾位應該知道他的行蹤的人,只得到可能回到蒙疆地方的回話。
回到東京後,在東洋文庫,今年夏天從滿洲國出差回來的和田清老師那裡得知,玉聞還在外務局調查處第一課作為特約人員工作(即非正式編制),在新京安居樂業。跟當時給我透露的秘密一樣,找到他理想的日本人結婚成家,已當上了爸爸。此次,未能再會,甚是遺憾。
1950年6月,服部到美國密西根大學執教一年有餘,得知霍普金斯大學有幾位蒙古人,1951 年9月轉到這所大學研究蒙古語,不到幾個月,岐阜縣出身的議員大橋忠一來到大學拜訪蒙古人。大橋曾任外交部副部長,滿洲國蒙政部副部長,是一位蒙古通,為蒙古人盡心盡力的熱心人。他們第一次見面,大橋與蒙古人非常熟悉,談到了許多有關滿洲國蒙疆政策的問題。
談話之間,說到了玉聞的事情,得知大橋帶玉聞到滿洲國,戰後玉聞與家屬一同回到橫濱生活。服部談到1936年滿洲裡相遇之後,一直想研究他的滿洲口語,希望大橋回國介紹會面。1952年7月,服部回到日本,經過幾番周折,1954年獲得文部省科學研究費資助,開始研究滿洲語口語(具體詳情參看《滿洲語口語基礎語彙》序言(服部四郎),1969年)。
在《滿洲語口語基礎語彙》正文之前的編者筆記一欄中,對玉聞精一的履歷有較為詳細的介紹。
此前,曾在服部四郎、山本謙吾「滿洲語口語音韻體系與構造」以及服部四郎「滿洲語音韻史的一個資料」(《音韻研究》第6輯,1937年)、「探尋吉林滿洲語」(《言語研究》第7、8號,1941)、「滿洲語第一人稱代詞」(《言語研究》第28號,1955年)等文章中都有介紹。編者在這裡對玉聞的簡歷進行了詳細介紹:
玉聞,最初(6-12歲),在惠遠城內第一牛錄街區的姑姑家居住,姑姑教他讀寫滿文,接受私塾式的教育。其後進入漢族初中學了幾年,接受中文教育。後進入烏魯木齊(迪化)新疆省立中學,學習中文、俄文,1925年(十七歲)畢業後,到蘇聯阿拉木圖進入州立中學,接受俄語教育。
1928年(二十歲)畢業後,返回烏魯木齊,進新疆省立俄文法政學院,學習中文、俄文。1931年(二十三歲)畢業。此後新疆省政府派到哈爾濱中東鐵路局附屬工業大學留學,從此開始學習日語。
1933年(25歲)大學畢業,同年,新疆省政府垮臺,未返故裡,同年來到日本,住在東京,進入鐵道講習所,1934年畢業。滿洲國駐日本公使館外務局招聘考試合格,1935年,返回東北,在外務局任官,其後一直工作到戰後。
玉聞出生的地方是,惠遠城內第八牛錄街區。而第八牛錄地區,位於城外伊犁河南岸(即現今察布查爾第八牛錄)。(參看《滿洲語口語基礎語彙》,9頁)
《大阪每日新聞》的這一短小的新聞報導,在1935年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代,一位日本年輕語言學家和一位新疆伊犁出身的錫伯年輕人相遇,經過艱難風雨,他們合作留下的研究成果,為後來的中外研究者,提供了寶貴的語言材料,至今都是研究滿語、錫伯語的珍貴材料。而生活在東北地區的大部分滿洲旗人後裔,已逐漸忘卻了自己的滿洲語。
今天,還沒有收到玉聞佑先生的回信,我還要等待他的回信。
不,不只是我,肯定還有很多鄉親在等候回復。
(註:服部四郎(1908-1995),生於日本三重縣龜山市,日本語言學家,東京大學名譽教授。)
今天一大早起來,看了看信箱,不見玉聞佑先生的回信。有朋友留言,說:玉聞佑先生的留言是2012年8月29日(周三),會不會是?
我說再等一等,友人比我更著急,我佯裝不著急的樣子。
東京的郭立新也給我留言如下:
我1989年夏天,在橫濱同玉聞老先生見過一面,他還請我和夫人在中華街吃飯。我有和老先生一起的照片,一晃近三十年了,當時他說他已八十六歲。
郭博士遊學日本,比我更早。我在郭博士千葉縣的家裡,吃過發麵餅子,他們給我講述見到玉聞老先生的故事,說來也都十幾年了。
我知道,帶著牛錄鄉親囑託的人,還有不少。事實總比傳聞和流言更真實,更加接近歷史。事實勝於雄辯,這一句無人不知,但一些人,寧願相信謊言。現實生活中,人們更熱衷於相信傳聞和謠言。我相信,這只是一小部分人。
朋友告訴我,你要用五種感官認知世界,才能獲得正確的認識,須用聽覺、味覺、嗅覺、觸覺與視覺,這五感,我們身上哪一樣都不缺。但,你、我能全部運用這五種感覺嗎?我要盡力用五感感知,除此之外,還要用心感。
2016年2月18日(周四),京都,天氣晴朗,氣溫一度。
我走到書架前,隨手抽出早年的筆記,翻了一頁,看到如下記載:
2002年1月6日,凌晨五點(臺北時間),匆忙從臺北市南港區研究院路二段128號,從中央研究院學術活動中心乘坐計程車到凱悅大飯店,再轉公交車赴臺北中正國際機場。在史語所的內閣大庫工作了一段時間,協助整理滿文檔案,翻閱大量的滿文檔案,下班後,給明清檔案的工作人員教授滿文,我們相處的非常愉快,時間一晃就過去了。就在這返回京都的車上,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位在橫濱南港居住的錫伯老人。興許是我在臺灣見到廣定遠先生的緣故。
玉聞精一先生是,住在臺北的錫伯人—廣定遠先生的親戚,也就是曾在臺灣大學教授滿語的廣祿先生的親屬,廣定遠先生親自告訴我他們一家如何救助玉聞先生從上海接到臺北,然後玉聞先生回到日本的經歷。這一天我和廣先生談了很多,先生親手給我擺了一桌錫伯飯菜,看著他的門口張貼的滿文對聯,桌上隨意擺放的滿文圖書,恍如回到自己的牛錄。
公交車依舊乘夜直奔機場,記得這個早晨和往常的日子沒有兩樣,到了機場坐在四樓的餐廳,獨自一人突然回想起橫濱的錫伯老人。
我知道玉聞精一先生的名字,是在1990年。當時開始在新疆烏魯木齊工作,與五位前輩共同編寫小學錫伯文課本。我們的課本,是手抄照相排版,校對是到印刷廠,看錫伯文的反字,手上拿著美工刀和手術刀各樣傢伙,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看好,聚精會神,掃除灰塵,可謂精雕細琢。反字和正字,對我們來說,都是錫伯文。
有一年一位大學俄語退休教授告訴我,到了橫濱見到玉聞,代問一聲好。俄文教授早年收到過寄來的明信片,給我詳細的住址。
1996年7月我來到京都,過了三個月,到東京郊外的筑波大學參加一次國際清史會議,在這裡見到了世界各地的滿學家,有義大利的斯塔裡(G. Stary)、俄羅斯的龐曉梅(TatianaA. Pang)、臺北的陳捷先、日本的神田信夫、松村潤、河內良弘、細谷良夫、加藤直人、中見立夫、楠木賢道等各路先生,給我影響非常深刻的是,龐曉梅在會場如入無人之境,與斯塔裡一起吞雲吐霧的樣子。記得那煙味與牛錄的莫合煙,味道很接近,感覺很親切。我知道會上的人跟他們都很熟,我們也是一見如故。
那天傍晚,我到了東京站,突然想起橫濱距離東京很近,也就乘車到橫濱,日落時分到達橫濱車站。出站後,不知東西南北,問了路人,才找到前往南港某地去的公交車站,帶著一絲僥倖,心想碰個運氣,坐車隨即前往南港。車到中途,突然下起傾盆大雨。下車之後,手拿新疆俄文教授給我的地址,按圖索驥,走進一所大樓,漆黑的夜裡,借著路燈,冒昧詢問側身而過的路人,有一熱心人告訴我,我手上拿的這是舊地址。
原先的大樓拆遷後,重新蓋了一棟大樓,舊戶人家,大部分都已搬走。我不甘心,又去問旁邊大樓站在門口的老人。我問認不認識玉聞先生,她回答:認識,兩年前老人曾來這裡,看他住過的老地方,此後就再也沒見到他。據說搬到兒子那裡,住在橫濱的山田町。
1996年11月23日,我沒有見到玉聞精一先生,至少知道了兩年前還健在,也就是1994年還來到這棟樓前。我舒了一口氣,看著傾盆大雨的橫濱夜空,想到明早第一節有課要聽,就飛速返回橫濱車站,匆忙跑上前往京都的新幹線,坐上自由席,開車後才發現這是到名古屋的最後一趟新幹線,晚上一點多到名古屋車站。不過,還好,三個多小時後,就有一趟車開往京都,順利坐上這趟車,我就可以趕上早上第一節課。這一夜,我在名古屋車站與一群無家可歸者,談天說地到四點多,然後乘坐新幹線,趕上了京都的第一節課。這是我第一次尋訪玉聞精一先生,帶著他的同學的囑託。
今天我從南港出發,到臺北中山國際機場。在橫濱,我尋找玉聞先生的地點,地名也是南港。想起來,我和南港也許有緣。時間到了,我要乘機返回京都。
這是我的筆記上的一頁日誌。後來,我還給橫濱市打電話諮詢過一次,結果也未能獲知具體消息。我一直惦記著這事,這麼多年來,總是揮之不去。
2016-09-02
日本橫濱。
圖片作者提供。
作者簡介
承志(Kicengge),出生於歐亞大陸中心的新疆伊犁察布查爾依拉齊牛錄,畢業於日本京都大學,文學博士,現供職於日本追手門學院大學;研究方向為歐亞史,主攻專業為大清帝國史、歐亞古地圖史和環境史;精通滿文、錫伯文、中文、日文、俄文和英文等多種語言,為全球未來十年滿文研習營計劃主辦者。閒暇時喜逐水草移徙,遊學教書寫作。著文多為專業書籍和文獻,網絡少有發表。
《大阪每日新聞》上的玉聞精一先生。
圖片作者提供。
《滿和辭典》(1937年初版)。
圖片作者提供。
作者後記:
2016年2月18日,今天該去學校參加一個會議。隨後乘坐阪急電車前往大學。電車一如往常,擠滿了人,車內寂然無聲。車到西院站,我隨手拿出愛拍,打開信箱,見到一面小紅旗,看到一封日文問候語,署名是玉聞佑。
我知道他回信了,一時按耐不住激動,離開座位,走向車門,準備下車,我就在下一站下。下車前仔細看了一下內容:
〔2016/02/188:43〕
初次見面,我叫玉聞(Guwalgiya),我父親是新疆的錫伯族,「心動的人們」(按:部落格名)部落格主人來信告知,有一位自稱Kicengge的人留言。得知是新疆錫伯族留言,心裡無比高興。從新疆Kicengge的名字來看,也許就是Kicengge Sumur先生。不知道我的這一推測是否正確,若有錯誤,還請見諒。
玉聞佑
這一天學校會議結束後,說好下周要翻譯楊子的最後一首詩歌,其後繼續翻譯楊健、阿蘇的詩,一切如約而至。我很高興,玉聞佑先生來信了。我要給他回信,約好三十分鐘後,給他打電話,目前,他住在東京。
責任小編:青冰小姐
高貴者有高貴者的歷史;卑微者有卑微者的歷史。
只要是人,就是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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