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一號,我忘了自己已經升上五年級,不小心闖進了四(2)班的教室,老師進來才發現不對。那個班裡來了兩名插班生,一高一矮,都超出了四年級小學生的正常身高範疇。高的那個極木訥,矮的那個總帶著一種不友善的、蔑視的勁兒。老師介紹的時候目光在桌椅間遊移好久,於是無數同桌冤家突然和好,無比慶幸自己不是一個人坐。獨坐的人死死低著頭。
「那麼這位同學你坐到——」
「我跟他一塊兒坐。」小個子拍開老師的手,打斷得理直氣壯。老師愣住,高個子伸手把小個子拉回來拍拍,同時向老師歉疚地笑笑。小個子抱起雙臂湊到高個子旁邊狠狠撞一下,他動都不帶動的。
全班驚瘋了,瞌睡的同學全被揪著袖子弄醒好一起圍觀。我本想再看一會兒,但升旗儀式就快來不及了。我還是不想在開學第一天失去全勤。在我從後門溜出去之前,老師開始發火,我看到小個子跳起來狠狠扯了高個子的耳朵。
二、
我第二次見到他們是在校園外的小賣部。
當時我們班正在上體育活動課,我因為身體原因沒法攀巖,坐在一邊隔著校門的鐵絲網在往外看,就看到他們倆在外面晃悠。小個子在前面跳得興高採烈,校服也脫了掛在高個子手臂上。高個子靜靜地跟在後面。
過了一會兒,他們抱著巨大的塑膠袋出來了,小個子肩膀上還扛了把水槍,手裡一晃一晃的好像是薯片或者奶糖。他們好有錢。我隔著鐵絲網咽口水,腳不小心踩進枯葉堆,只好趁阿姨還沒來逃走。過一會兒再看的時候教導主任出現在了那裡,兩個人丟盔棄甲地逃跑,快被追上的時候高個子一把把小個子拎了起來,瞬間從鐵絲網跑進實心牆,我看不到了。再回頭,就看見教導主任也轉了過來,鏡片後是一雙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我嚇得發抖,她隔著鐵絲網問我:你看清是誰了嗎?
我說我不知道,我不認識……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她說下午第二節課後的大課間來辦公室一趟。
我說嗯。她就繞過鐵絲網從側門進來了。我滿心恐懼地排隊,向左看齊向右看齊,腳步踉蹌差點摔出隊伍,被老師手動拎直。下課鈴響起,我們散回教室,像把竹筒裡倒出來的豆子又吸回去。上課鈴響,我摳著水筆帽忐忑一節課,直到摳斷。下課鈴再度響起,我握著摳斷的水筆帽走進教導主任單人辦公室。
我的班主任、四(2)班的班主任和教導主任都在那裡。
三、
坐下,不要緊張。我的班主任說。殊欣一直都是很乖的,我們不是來興師問罪哈,不要緊張。
我死死捏著斷水筆帽。坐下。耳朵後面的頭髮發潮。
你應該是看見了的,那兩個違反校紀的同學。他們是四年級二班新轉來的。教導主任說。他們的情況比較特殊,比較我行我素,對老師缺乏尊敬,對校紀校規也缺乏認知。這種行為和思想是絕對錯誤的,老師在這裡跟你說。不要跟著學哦。
殊欣一直很乖的,她不會去學的。我的班主任說。她平時學習一直很認真,行為規範也很好,是非常優秀的孩子。就是有點內向了哦,要多跟班級裡的同學們交流交流,參加活動。
嗯,嗯。教導主任說。要我說的話,她的聲音和神情都非常疲憊和漠然。以及不耐煩。
我捏得掌心好疼。
就在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突然被踹開了。小個子站在剛剛踹開門的高個子肩膀上舉著兩把水槍興高採烈地喊著髒話,踢翻了門邊上的垃圾桶和垃圾桶旁邊的綠蘿,對著老師們的頭髮掃射。我聽到這個世界上對我來說最恐怖的、三位老師一起發怒的聲音,然後高個子一把撈起我和玩上癮的小個子,轉身奪門而出,跳過整整三級臺階穩穩落地,再接著繼續跑。小個子狂笑著從他手裡掙脫出來,跳到扶手上,像曾經的同桌給我描述過的電視劇裡的少年一樣從扶手上一路滑下來。
他們帶著我一路跑到了初中部後面的足球場。
四、
我現在知道他們是想幫我,而且主要是由高個子提出、小個子反抗無果後出的極其激進的注意,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太過了。我記得我當時在原地怔了很久很久,然後撲上去廝打,被攔腰抱住之後發瘋似地哭叫。最後歇斯底裡症發作並昏倒,他們不得不又把我背回去。高個子告訴我後向我道了很久的歉,小個子在旁邊一直氣咻咻地想拽他走,他一動不動。完事兒後我坐在旁邊花架底下寫作業,他們坐在另一頭,高個子把小個子團在懷裡揉了很久。當時下著比葉芽還細的雨,在雨中學校鐵絲網的鏽跡被衝得閃閃發亮,像巨樹並不整齊的紋路,小個子可以從其中一個樹洞一樣的缺口爬出去。我們的背後是一整面攀巖牆,眼前是整個初中體育場。我和小個子坐著的腳都夠不到地面,高個子的腳剛好踩在一條白線上。
嘿,想不想看個好玩兒的。小個子消氣後伸手指戳我。
我回頭,小個子滿臉寫著你不想看我也給你看。高個子的表情無奈中透著一絲懇求。於是我說:不想,沒空。
小個子非常驚喜地又戳戳我:你現在話多好多。
我說不準戳我。心裡知道小個子肯定還要戳,但高個子會阻止他。
行吧行吧。小個子忿忿地跳到地上,脫下校服扔到高個子頭上,然後走到攀巖牆前。看好了,看好了啊。
他的眼神比那雨後的陽光還明亮。
緊接著他助跑一步猛地跳躍起來,在空中踢掉了鞋,沾滿雨水的手指輕輕鬆鬆扣住支點,在垂直的壁上拋棄了重力一樣騰飛。他迎著雨絲飛去,快得像貓,猿猴,浣熊那種刻在本能中的速度和精確的靈巧腳步,雨水,風,腳下的任何角度的支點,以及巨大的腿部力量。快到頂端時他在空中前滾翻,輕盈地用腳踝勾住頂,跟著慣性向前蕩去;在即將蕩回來撞到攀巖牆上之前,他一腳後踢踩在牆上,倒立垂直躍了出去。
我突然意識到他沒穿護具。
耳朵後面的頭髮發潮。我一瞬間又被那種巨大的恐懼掐住喉嚨,我現在終於知道並見證世界上比三個老師同時發怒更恐怖的事情。這時候高個子安靜地站了起來,伸出雙手;他一瞬間顯得比校門都高大,像整幢教學樓,或一棵巨大的、蒼老的巨樹。他熟練而輕鬆地一把接住了他,而他更加熟練地、近乎愜意地在他懷裡翻了個身,從他肩膀上溜下來。然後高個子把鞋和校服給小個子穿上,兩個人一起走回來。——這時候兩個人都溼透了。我坐在花架下碰掉了作業,一頁頁浸透在腳邊的水窪裡。頭上花架也蓄滿了水。一切都是溼漉漉的,我突然想到:一切都是溼漉漉的。攀巖牆溼漉漉,花架溼漉漉,整個操場溼漉漉,這兩個神奇的混蛋也溼漉漉。現在我的作業也溼透了。一切都是溼漉漉的,除了我。
我把作業撿起來扔在花架下。
我走向攀巖牆,他們同時看向我。高個子露出一個奇怪的、溫和而……可能帶點欣慰的微笑;小個子驚喜地壞笑著。我把攀巖服穿上,被水浸透的安全繩非常沉重,而且冰涼;我開始咳嗽。我試探性地把手指嵌入一個貝殼一樣的支架;高個子拉住繩子的另一頭。
啊哈。優等生不要全勤了。小個子懶洋洋地說。
我早沒全勤了。我說。九月一號那天他們提早籤到,我到的時候已經提交了。
啊哈哈哈哈哈。那就來啊,小姑娘。別慫。小個子懶洋洋地鼓勵。我回頭的時候一瞬間覺得他應該有條尾巴,溼漉漉地垂在旁邊,軟軟地一晃一晃。手往上伸,摸到就掛上去,摸不到就跳。大不了摔死怕什麼。我跟著他的指引爬到中間,終於憋不住咳嗽起來,再睜眼時雨中的一切都是迷濛的,聲音也模糊,像逐漸沉入水中的石頭。這時候我聽到有個人惱怒地喊:哎你你幫她作弊!然後感覺到自己騰空而起,鳥兒第一次體驗飛翔;在快升到頂部的時候我重新貼到攀巖牆上攀懸在那裡,邊咳邊意識到自己在抽泣。
我抬頭,盡全力抬手,踩在倒數第二個支點上,手終於握住頂端。在細密或磅礴的雨水中我邊哭邊笑,這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這樣宣洩感情,但仍然是近乎無聲的。畢竟是第一次,以後可能可以學得更好吧。我邊想邊輕輕鬆開手,安全繩抱著我溫柔地降落。重新腳踏實地後我脫下安全繩,脫力地撐在花架邊僅有的乾燥地方喘氣,意識到自己沒有在咳嗽了。高個子脫下溼透的校服撐開,把我們全部罩在下面簇擁著回去,於是我再次直觀地感受到了他的高大。以及這個小個子委實不同尋常的矮小。整個操場所有不平的地方都蓄了淺淺一池水,一路清澈見底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來這兩個人比我還小一歲。那就是這兩個破孩子帶我離開某個難以逃脫的孤島,或者說,監獄。小個子的瘋子走在人間和地獄的岔道招手,他的溫柔的同伴站在他旁邊暗示我往人間去,但自己緊緊跟在他旁邊。我必須說能見到他們是一次幸運的經歷,雖然這兩個人永遠在被開除的邊緣大鵬展翅,但沒有見過他們的話,那份溼透的作業就可能讓我昏倒在路邊。
在四樓樓梯口我們互相道別,同時我盡力不去想看到溼透的遲到的我老師會作何感想。在上樓之前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看到小個子跳起來狠狠扯了高個子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