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詩人一向非常敬佩。竊以為,把生活過得有詩意還不算什麼,詩意生活說到底還是生活,很物質的。但從平凡生活中發現詩意,進而用十分形象、冼煉的語言表現出來,就頓時上升到了精神層面,就了不得了。對那些擅長寫古體詩的詩人呢,我除了敬佩,更要加一層仰視。好的古體詩必定用典。而典籍史料,正是我腦殼裡最缺的。
我的大舅子曾慶安先生就最擅長寫古體詩。
其實,大舅子非但不是科班出身,甚至還有點先天不足。他出生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急需長知識的時候,所有的文化都被革了命。因此,他最初的學歷僅僅是初中肄業。眼見恢復了高考,他又結婚、生子無緣大學了。那麼,他滿腹詩書又是從哪來的?借用我妻子,也就是慶安妹妹的話說,全是「偷」來的。當時,兩三個弟妹都在讀初中高中,在家擔腳、挖煤的慶安一有空閒就會拿著弟妹們的課本讀個不停。常常,很多課文弟妹們還沒背熟,他卻能倒背如流了。早年慶安不知從哪裡弄得一本紅樓夢,他硬是反反覆覆讀了不下十遍,其中很多詩詞,比如林黛玉的《葬花吟》,至今能一字不差、一刻不停地背下來。
命運只垂青有準備的人,這真是一點不錯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村小需要一名代課老師,三個有志青年報名考試,誰也沒想到,不顯山不露水的大舅子考了個第一。
我至今都承認,我的三個舅子皆富文才,皆能舞文弄墨賦詩,且都很勵志。三舅子初中畢業考上中專,書法真是了得。小舅子名牌大學畢業,雖是理工男,可詩書畫俱佳。諸位壓根想不到,我的嶽家是何等偏闢、何等貧困!和嶽家往來後,我就形成了一個並非正確的觀點:落後與海撥是成正比的。我嶽父所在的村子是整個冷水江海拔最高的村子,八十年代末,連條簡易的村級公路都沒有。1989年春節,我不打招呼地去拜年,天寒地凍,大雪無情,班車走到離嶽家四十裡的地方就上不去了,我背著老父親按老習俗準備的乾魚臘肉餈粑瓶子酒,清早出門,生生把天都走黑了(用個「走」字還不準確,是爬黑了,連滾帶爬的爬)。直到1985年,村裡才誕生第二個大學生、第一個女大學生,那就是我妻子。
當了代課老師的大舅子並沒有停步。先是代課,而後民辦,最後順利通過公辦轉正考試。學校哩,先是小學,而後中學;先是農村,而後城市。文憑哩,先是初中,而後大專。其時,早過不惑了。換了別人,也許就此打住。但慶安先生沒有滿足,硬是考取省教育學院拿到了本科文憑。尤為難得的是,慶安先生的文憑不是拿來裝門面混職稱的,他一直堅持學歷與學力相長,海綿吸水一般地苦讀。如此,幾年專科本科讀下來,腦袋裡裝的東西就越來越多,說學富五車一點也不為過。
寫到這裡,很有必要寫寫我那已去世幾年的嶽父了。不但在我眼裡,在很多人看來,嶽父都是讀了書的(也不知嶽父的書是從哪裡讀來的)。且舉一例吧,上世紀五六七十年代,農村孩子的名字是土得掉渣的,男孩子就是中呀華呀強呀鋒呀,女孩子就是花呀桃呀香呀娥呀。但我的大姨姐叫鳳鳴,二姨姐叫燕妮(與馬克思夫人同名,純屬巧合),我妻子叫宿怡。這些名字,怎麼看都不像是一個偏遠山區地地道道的農民起的。但千真萬確,都出自我嶽父。
與妻子結婚頭幾年,嶽父看我是「呷國家糧」的,又是讀書人,時不時和我談三國、談薛仁貴,冷不丁就會冒出一兩句古詩詞。而我,除了嗯嗯,除了點頭,沒有更多的互動。如此幾次,嶽父就有了對牛彈琴之感,再和我聊天,就是「近來工作還好吧」「親家身體可好」之類了。此時,我感到的不是輕鬆,相反有了隱隱的不安,甚至不孝。爹,不是我不想談啊。在泰山面前,哪個郎把公不想抓住機會表現表現?我是怕一張嘴,就讓您看到了我的嘴尖皮厚腹中空空啊。
以前大舅子有了大作,總是恭恭敬敬謄好存起來,待我與妻子以及其他兩個舅子回家時,興衝衝拿出來請我們「斧正」。妻子、舅子們書讀得比我多,他們拿到老兄的大作,總能談個子醜寅卯。我就慚愧了,除了讚嘆還是讚嘆。空洞的讚嘆多了,再大的誠意也會被稀釋掉的。慢慢地,大舅子就與嶽父一樣,不怎麼和我談詩論文了。真是辜負了大舅子對我的信任!
應該說,大舅子詩名傳得很早。這不單單因為他是學識淵博、上課不要帶教材的中學高級語文老師,更主要的是他在方圓幾十裡無可替代的位置。這麼跟大家說吧,他的同事、朋友、熟悉的學生家長以及全村的人,討媳婦、嫁女、新房圓垛,必定請大舅子做幾副對聯。過年了,常常是大舅子擬春聯,三舅子書寫,然後無償送給上門索要的村裡人。天長日久,想不出名都難哩。
要我寫一首古體詩,真是比擔一百斤擔還難。但是奇了怪了,大舅子仿佛只需倒出來一般,一袋煙工夫就能寫就一首,而且用典精到、用語靈動,詩意盎然,只比曹植差一點點(偷笑)。這就不能不讓人佩服了。比如前幾日,他聽說曾經工作的中學在全市的中考中勇奪第一,情不能抑,倚馬寫了兩首律詩。詩是這樣的:
今年中考,聞我校名列全市第一,偶成兩韻。
一
十年園圃出新苗,
辛苦園丁累夕朝。
燥溼寒溫知心底,
榮辱美惡見眉梢。
三尺杏壇傳真諦,
一腔心血化碧濤。
天若有心天亦老,
偏遠山區起鳳毛。
二
才溢財盈著錦袍,
拼擠城庠枉自豪。
留守少兒求學苦,
駐教鄉村起步遙。
關愛有聲唯電話,
問詢無語望嘮叨。
卷底留香分伯仲,
山裡師生舉旌旄。
大舅子作詩還有一大特點,就是無論什麼題材都可入詩。大姐生日,他能即刻口佔一首:
五月榴花照眼紅,
老枝猶勁嫩枝新。
方信驕陽能勝火,
常含麗日一般心。
在深圳帶外孫,在公交車上看到「一美女上車,眾客注之良久」,也能偶成一首:
傾國傾城世間少,
沉魚落雁僅耳聞。
佳麗天生臨深圳,
嶺南才俊竟丟魂。
再看詠藤三首:
一
本是一樣藤,
林中草甸生。
生林凌樹冠,
出甸覆草身。
高低雖各異,
所獲卻相同。
陽光若公正,
何須爭上峰?
二
出生林底不甘心,
為求明麗累晨昏。
奮力攀爬不辭苦,
一朝頭出笑東風。
三
腳邊曾出幾根芽,
愛憐芽小助攀爬。
於今身老容憔悴,
青青藤葉著韶華。
詩言志,詩傳情,詩折射著一個人的格局、品行。幾十年交往下來,我能感覺到,大舅子是能拿主意的長兄,是能談經論道的先生,是能開懷暢飲的朋友,是能藹藹待後人的長輩。這樣的人去寫詩填詞,可以想像,一定是被激情包圍的,一定是歡欣鼓舞的,一定是充實快樂的,一定是生活在美妙中的。
去年,我申請了一個名叫大漢鐘聲的個人微信公眾號,時不時寫點散亂的文字。大舅子因為手機沒上檔次,一直沒有看到。前不久,他換了一個智慧型手機,不但能搶到紅包,連我那些不像樣的文字也能看到了。這下可不得了,先是在電話裡對我大加讚賞,繼而以《致老漢》為題撰詩一首在家族群裡推而廣之:
非是真逵不逞強,
唯鐵久煉才成鋼。
酸甜苦辣埋心底,
風雨陰晴上筆端。
真誠賦箋文章老,
赤膽成霓意氣揚。
泉湧清溪流處遠,
公眾心田有書香。
我知道,大舅子是性情中人、良善之人,最善於發現別人的優點,並不吝歌之贊之獎之掖之。但如此溢美於我,我就慚愧不已、忐忑不安了。情動之下,毫不避嫌地寫了這篇小文,既是惺惺相惜,也是禮尚往來吧。呵呵,哈哈。
(本文插圖均為段漢中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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