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臺》是劇作家陳彥所寫的長篇小說,因為同名改篇電視劇的大熱,也帶火了小說的熱度。陳彥是陝西人,在文藝團體中生活工作幾十年,臺上臺下的人物群像成為他汲取不斷的創作源泉。
陳彥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成名作《主角》,寫的是舞臺上為人矚目的秦腔名伶;《裝臺》則是寫舞臺背後不為人知的小人物,替別人的表演搭建裝置的苦力。陳彥說:
「裝臺人與舞臺上的表演是兩個系統、兩個概念的運動,裝臺的歸裝臺,表演的歸表演,兩條線在我看來,是永遠都平行得交匯不起來。「
生活有光鮮就有艱辛,住同一個城、走同一條街,人與人的生存質量卻如置身斷層的空間,就像舞臺前後的一體兩面,有人歌舞昇平,就有人揮汗如雨,正是基於這種割裂的生命感觸,帶著一份悲憫與致敬,陳彥寫下了《裝臺》。
小說主角刁順子,祖輩都生活於西京,在城中村置一棟二層小樓,帶著一群鄉下的民工四處裝臺討生活。小說以順子的工作與家庭兩條線交錯敘述,看他在「生」與「活」之間奔波輾轉,永遠雞飛狗跳、點頭哈腰,五十多歲 ,靠自己的一身力氣披星戴月埋頭苦幹,仍過得艱辛不堪。
想到雨果《悲慘世界》中的名句:「人, 有了物質才能生存;人,有了理想才談得上生活」,像順子這幫裝臺人,永遠為了「混口飯吃」而庸庸碌碌,存點積蓄、家庭順心就是最大的理想,但這樣的人散落在現實中的每一個角落,陳彥從這個最容易被忽視的社會視域入手,透過小人物卑微的生存現實,呈現出一個世情冷暖、喜樂悲歡的大世界。
從刁順子永遠挺不直的腰杆,看底層小人物的生存之辛
「這麼多年來,他就是用自己的低下,可憐,甚至裝孫子,化解了很多矛盾,解決了一個又一個不好解決的問題」。
小說中順子反覆說的一句話就是「咱就是個下苦的」,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中,這句話就是他放低的姿態、主動的弱勢,也是他活下去的能力。也因為這句話,他永遠低頭哈腰,被城中村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拆遷戶們看不起,被對他吆三喝四的「領導們」看不起,甚至連他親生女兒菊花和繼女韓梅,都從內心看不起他。
陳彥有意放大這種矛盾的價值觀,引發對於現實世界的反思。明明是平等的供需關係,但僱傭順子他們搭臺子的「上帝們」,卻像看到蟑螂般本能地厭惡他們,各種破口大罵、輕賤羞辱、剋扣薪水,他們幹著最辛苦的工作,享受到的是最差的待遇,成為每個層級「領導」的出氣口,因為只有順子他們得罪得起,不會給自己引來任何麻煩和損失。
村子裡的人靠著每個月的拆遷補助,誰都有底氣不去上班,提籠架鳥、象棋麻將悠閒打發著日子,但堂堂正正靠自己的力氣蹬三輪、裝臺掙錢的順子,卻成為全村「最沒出息」、「最窩囊」的人。靠著賭博發家的哥哥刁大軍,因為出手闊綽會享受,反而是村民們都歡迎敬重的「座上賓」。
刁順子的名字也很有深意,雖然姓刁但卻十足的老實忠厚,儘管名裡有順,卻一生坎坷。在工作中,他看甲方的臉色,曲意逢迎、低三下四,對他們極盡奉承,就為了哄他們開心了,能痛快點拿到工錢。再小心翼翼,也難免吃虧遭騙,夾在手下裝臺人的不滿和討不到錢的碰壁中,兩面不是人。
在生活裡,順子和第一任妻子生育的女兒菊花,三十出頭,因為長相欠佳一直沒有對象,在家混吃啃老。菊花覺得順子工作不體面又掙不到錢,她只要看到順子疲憊的身影就鬧到天翻地覆,家無寧日。順子沒日沒夜掙的辛苦錢,給菊花毫不心疼地揮霍一空還落不著好。雖身為父親,卻逼到給女兒磕頭下跪,毫無長輩的尊嚴。
順子直不起來的腰和反覆發作的痔瘡,貫穿了整部小說,人前受累,人後遭罪。哈著腰是為討生活,是他對現實的一份服軟,累到流膿帶血坐不下的屁股,是他擺脫不了的人生困境,也是對於痛苦當下的忍受。
這個為了家庭負重前行的勞苦之人,能忍下任何世道的不公和傷害,這樣伏到最低處、近乎屈辱的忍耐,是一種軟弱的力量,是順子這樣掙命活著的人的生存之道。他們像任人捶打的沙袋,默默吃下每一記痛苦又很快復原。
他們的生存法則上升不到《道德經》所言的「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境界,而是像餘華對《活著》的解讀,這種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 、無聊和平庸」。
從刁順子三任妻子的相繼離去,看人物命運被設限的輪迴
順子沒錢、貌醜、窩囊,但卻先後娶過三任妻子,也擁有過蜜裡調油的日子。就像他從來不去爭取的個人得失,他的婚姻也不是自己爭取來的,每任妻子都是主動走進了他的生活。
第一任妻子因為行為放浪而聲名遠播,實在嫁不出去才選擇了老實巴交的順子,生下女兒菊花沒幾年,就跟一個生意人跑了。第二任妻子是個裁縫,想著給女兒韓梅尋個可靠的「後爸」,順子善良質樸的性格打動了她,一心一意跟了順子過日子,對菊花也視如己出。日子剛紅火一些,她卻因積勞成疾病故了。
第三任妻子蔡素芬,漂亮溫柔,因為美貌導致丈夫與人爭執出了命案。她遠走西京,一心想找個性格軟弱溫厚一些的男人生活,這才設計撞上了順子的三輪車。但女兒菊花視蔡素芬為眼中釘,極盡欺辱,手段用盡,最終逼走了善良的她。
《裝臺》的整體敘事節奏都很緊繃,極具戲劇張力。開頭就從忙碌的工作一句過渡到亂糟的生活,給話劇團裝臺忙得沒白天沒黑夜,在不得空的間隙裡,匆匆娶回了蔡素芬。還沒來得及享受新婚夫妻的那點溫存,女兒菊花就摔摔打打鬧上了。
順子的人生就在此消彼長的磨難和小小溫情中緩緩行進。當讀者以為順子終於要有一段舒心日子時,新的麻煩又軋進現實,順子在工作和生活中疲於奔命,這種永遠焦頭爛額的無奈和持續迎難而上的疲憊感,構成了順子這種底層邊緣人物的生存常態。
當我們在巨大的壓抑中讀完這本小說時,這種情緒沉浸已然讓我們覺得忍無可忍、甚至絕望。而很多像順子這般活著的人,卻已經習慣到麻木。從苦難磨礪出的精神韌性,讓他們迸發出令人肅然起敬的原始的生命力量。
陳彥說「底層與貧困,往往相連接,」順子的隱疾在缺錢與忙碌中,一次次拖延去治療,總覺得咬牙忍一忍就過去,最後拖成了極嚴重的後果。他的這種自我忽視,像極了現實裡那些拖著小病小痛常年忍受著的人,為了家庭,兒女,更或者只是出於心疼錢,無限期地拖延,他們唯一能主宰並慷慨透支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健康。
很喜歡陳彥的後半句:「有時人生只要有一種叫溫暖的東西,即使身在底層、處身貧困,也會有一種恬適的存在」,正是人性裡的溫暖,支撐著「順子們」永遠的鬥志昂揚。
順子懦弱,卻是一幫裝臺民工的主心骨,沒他就攬不到好活。「讓兄弟們多掙點錢」,這份責任感是順子苦哈哈被人使喚叱責的動力。順子無能,但他的三任妻子都是甘心情願跟了他,善良可靠的他值得託付。韓梅媽媽和順子生活沒兩年病故,順子對韓梅掏心掏肺,供韓梅讀了大學。
生活並不會因為你辛苦就慈悲地寬待你,所以王小波說:「人活在世上,快樂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貨真價實」。順子歷任妻子帶給他短暫的幸福是真實的,裝臺累到幾夜合不上眼,條件艱苦到席地而睡,但兄弟們插科打諢的快樂是真實的,哪怕女兒菊花那麼作賤他,在他孤伶伶躺在病床上時來看他,敷衍地在他冰冷的腳底下塞個熱水袋,那一刻來自己女兒關懷的滿足感,亦是真實的。
生活給「順子們」七分苦,再塞三分甜,循環往復走不出自身能力的設限。像永遠推著巨石滾動的西西弗斯,加謬說「我們總看到他身上的重負,而西西弗斯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不否認諸神並且搬掉石頭,他也認為自己是幸福的……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鬥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裡感到充實。」
他們是舞臺背後默默付出的邊緣人,出生、能力、境遇總總,限定了人生的天花板。即便再竭力拼搏,都無以掙脫命運,光鮮亮麗地在人前唱一出體面的戲。他們只有這樣一五一十地活著,笨拙地用明天重複著昨天,也唯有這樣憑本事踏實地活著,才能讓他們感受到人生的充實與意義。在很大程度上,這才最接近生存本質的眾生相。
寫在最後
小說的結尾很意味深長,蔡淑芬離去後,順子手下的夥計大吊,帶著媳婦周榮貴和自小燒傷毀容的女兒租進了他家。大吊是自知命不久矣,有意將妻女託付給順子。大吊死後,順子不忍心趕走無依無靠的周榮貴母女,收留了她們,存錢給大吊女兒做手術。
菊花豪門夢盡、落魄歸家,看到周榮貴後氣急,問順子是不是又找了女人,順子點了點頭。一切又回到小說開頭時,菊花見到蔡淑芬的場景,她同樣揚手掀翻了個花盆,碎了一地的瓷片,預示順子生活下一場雞飛狗跳的輪迴。命運的實質,是這般無以撼動。
書中反覆出現了螞蟻的意象,蟻群扛著比身體大幾倍的食物井然有序地前行,身處底層的順子心疼這些勤勉的小生命,小心避讓。陳彥不惜以擬人化的手法,讓順子在意識層面與蟻群有了深度的相處交流,有點用力過度的凸顯精神內核——
不因自己生命渺小,而放棄對其它生命的溫暖、託舉與責任,尤其是放棄自身生命演進的真誠、韌性與耐力。
陳彥幾近笨拙地點出、或者說是讚美那些如螻蟻般負重前行的邊緣群體,反而有種令人動容的真誠。順子是千千萬萬隱匿於城市血管中的小人物,本本份份一生,見慣世情冷暖,有點熟稔於世故的「刁」,接納一切現實的「順」,謹小慎微又篤定生活,那勤勞的姿態、無愧的良心、小小的善良,就是為自己平凡一生所打的一束追光。
這樣的人生,很堅定、很自尊、很莊嚴!
遇見一本好書,就是遇到更好的自己。《裝臺》推薦給愛讀書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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