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晚報記者 黎靈希
開春以來，備受深圳消費者喜愛的貢茶行業似乎有些不大尋常。
門店眾多的漾漾好奶蓋貢茶（以下簡稱「漾漾好貢茶」）發起了一場「我為奶蓋貢茶叫真」等一系列活動。活動形式很常見，起因卻有著特殊的意義——為了配合一場官司的勝訴。
為了制止其他商家「高度借鑑」自己的商標，漾漾好貢茶所屬的樣樣好餐飲管理（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樣樣好公司」）從2014年起陸續向數家企業提起訴訟。其中最引人關注的是與御可貢茶之間的對簿公堂，經一審二審判決後，樣樣好公司最終勝訴。迄今為止，樣樣好公司仍有一系列起訴案件尚未宣判。
一杯貢茶的價值究竟有多大？通過這個官司或許可以窺之一二，而隱藏在官司背後，深圳企業對商標專用權意識的覺醒，更值得世人關注。
貢茶傾城
內地貢茶飲品市場被迅速帶熱，沒有人說得清，「御可」、「普年」等許多不同名字的貢茶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街頭巷尾及各大商圈的。
夜幕降臨後的東門照常匯集了從附近寫字樓湧出來吃飯、購物的男男女女，幾乎每家街邊小吃店都圍著三三兩兩的人。漾漾好貢茶也不例外，一如既往地需要顧客耐心排隊。細心的人在等待時會發現，它的門店內多了一塊告示牌。
「終審已判決，感謝中國司法」，11個加粗標紅的字醒目地印在告示牌上，配圖是一沓廣東省廣州市海珠區人民法院的民事判決書。在告示牌上方是播放著「貢茶品牌之爭：奶蓋貢茶終審獲勝」通告的電視屏。
漾漾好貢茶獲勝的是一起商標侵權案件。
2010年，臺灣貢茶國際股份有限公司將其貢茶品牌帶入內地，在深圳成立了樣樣好公司作為中國大陸地區運營總部，並取得了漾漾好貢茶現有商標的使用權。
為了增加品牌辨識度，樣樣好公司選用的這組商標明顯經過精心設計。商標由三個部分組成，即篆書字體的「貢茶」二字，書寫成豎排並用外框圈起，框下印著拼音「gongcha」；在貢茶組合商標的下方畫著一個溢出四朵雲狀香氣的茶杯（以下稱為「溢香杯」）；「貢茶」二字的左邊還有一個臺灣地圖的標誌，內嵌著「漾漾好」3個楷體字。此外，樣樣好公司還將「溢香杯」單獨註冊為商標。
帶著這組獨特的商標，漾漾好貢茶在大陸的擴張如雨後春筍。不到1年時間，其在中國大陸自營及通過加盟設立的門店達270餘家。它的快速發展帶熱了內地的貢茶飲品市場。沒有人說得清，「御可」、「普年」等許多不同名字的貢茶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街頭巷尾及各大商圈的。
這些貢茶店都稱自己是來自臺灣的貢茶，從商標圖形、店鋪裝潢風格到產品類型也都與漾漾好貢茶高度相似。有的與漾漾好貢茶僅一街之隔，兩家店的招牌印著近乎一致的貢茶商標，就連商標下的口號都默契得只有兩字之差——後者為「臺灣的貢茶，世界的好茶」，前者則是「臺灣貢茶，世界好茶」。消費者能辨別的最大不同就是招牌左下角不起眼的「漾漾好」三個小字換成別的名字。
這組引發競爭對手紛紛「效仿」的商標常讓消費者誤以為這滿城的貢茶店都來自同一家企業，直到喝入口才能發現其中的不同。此時的樣樣好公司不是不知道市場出現了許多貢茶店，但正處拓展期的他們沒有過多地重視這些刻意包裝得和自己很相像的同行。
2013年12月，經國家商標局核准，貢茶商行有限公司將這「貢茶組合商標」和「溢香杯」轉讓給樣樣好公司。貢茶商標正式歸樣樣好公司所有。然而，此時這組商標在眾多相似貢茶品牌中變得缺乏辨識度。
與此同時，部分貢茶店利用相似商標尋找加盟商，搭著漾漾好貢茶的便車將自己的貢茶越賣越多。2014年7月，意識到競爭對手的行為給自己的品牌擴張帶來了不利影響，甚至對方的發展速度比自己還快，樣樣好公司踏上了訴訟徵途。
取證索賠不易
請不動公證機構到對方的門店保全證據，龍林等人只能以普通消費者的身份去取得對方的文宣資料。為了收集證據，他們品嘗了近70杯與漾漾好貢茶商標相似的產品。
廣東貢茶投資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廣東貢茶公司」）是被樣樣好公司摁在被告席上的第一個競爭對手。據樣樣好公司委託代理律師龍林介紹，之所以選擇從廣東貢茶公司開始起訴，是因為這家公司的侵權行為相對較為嚴重，分店也是侵權企業中最多的。
據了解，御可貢茶所屬的廣東貢茶公司於2014年1月成立。這家公司似乎有備而來，成立不久後，它便在網絡、電視媒體及加盟商展會上大量曝光，邀請明星為自家產品代言，給御可貢茶的品牌造足了勢。據該公司官網介紹，2014年4月，廣東貢茶公司負責人還參加了智慧財產權日系列活動，在活動上御可貢茶獲得了「中國馳名品牌」稱號。
在樣樣好公司看來，廣東貢茶公司獲得的關註明顯是沾了自己的光，因為它的商標與自己極其相像——同樣由篆書字體的貢茶、「gongcha」拼音以及溢出香氣的茶杯組成。除了「漾漾好」改為「御可」、茶杯溢出的香氣由四朵雲減少成三朵，調換了方向之外，整組商標的設計風格和排列方式看不出其他差別。甚至就名字而言，廣東貢茶公司比樣樣好公司看起來更像一家賣貢茶的企業。
樣樣好公司稱，他們投入巨大的精力和費用針對漾漾好貢茶的一組商標進行了市場普及和推廣，在貢茶產品市場積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廣東貢茶公司在其店面裝飾裝潢、產品包裝、對外宣傳材料中都採用了與自己近似的商標，並將印有該商標的廣告用於連鎖加盟招商活動，混淆了消費者和加盟商的判斷。
該公司請求法院，讓廣東貢茶公司停止對貢茶組合商標以及溢香杯商標的侵權行為，賠償損失，並登報致歉消除影響。
為了證明對方仿冒自己的商標，樣樣好公司收集了相關物證，包括御可貢茶的彩色宣傳冊、奶茶打包包裝袋、吸管等。除此之外，樣樣好公司還在深圳市福田公證處申請了網頁證據保全，將廣東貢茶公司官方網站的首頁、公司簡介、產品介紹等含有侵權商標的頁面進行了公證保存。
取證是這場訴訟過程的難點之一，因為對方印有侵權商標的產品及資料需要公證機構現場取證。「深圳的公證機構對現場取證比較謹慎」，龍林說。請不動公證機構到對方的門店保全證據，龍林等人只能以普通消費者的身份去購物、拍照，取得對方的文宣資料。為了收集證據，他們品嘗了近70杯與漾漾好貢茶商標相似的產品。
「沒有經過公證取得的物證，對方在庭審時往往都會反駁，我們也沒有充足的理由證明這些證據是真的。」龍林說。不出所料，廣東貢茶公司僅承認經官網頁面為自己所有，這是他們唯一迴避不了的證據。
同樣的事情常發生在樣樣好公司起訴其他侵權店鋪的法庭上。在與一家名為普年貢茶餐飲管理有限公司的企業打官司時，對方不僅不承認樣樣好公司收集來的實物證據，還提交了另外一份完全沒有侵權商標，僅印有「普年貢茶」的物證。
與取證同樣難的還有侵權損失估算。
損失影響著賠償金額的認定。沒有對方公司因侵權獲利數據的證據，樣樣好公司只能向法庭出示自己門店的納稅記錄以及廣東貢茶公司的加盟店數量和代理授權費。樣樣好公司指出，從廣東貢茶公司的官網和淘寶店上介紹的加盟信息來看，對方至少有100家分店，根據其公布的大城市代理授權費50萬元~150萬元，單店的經營授權為10萬元，可證明廣東貢茶公司在侵權期間獲利巨大，
有意思的是，廣東貢茶公司在法庭上堅稱自己只有3家分店。雙方各執一詞，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失在各自的辯詞下產生了巨大的差異。
2015年3月，一審法院經審理後判決廣東貢茶公司停止商標侵權，在《廣州日報》刊登內容不少於300字的消除影響的聲明，並賠償樣樣好公司經濟損失及合理支出，兩宗案件共計100萬元。
「貢茶」二字能否算商標
「貢茶」能否作為商標受到商標專用權保護，成為本案最大的爭議點，幾乎所有樣樣好公司起訴的對象都提出了這個質疑。
一審法院認為樣樣好公司提供的網頁和彩色宣傳冊均屬於廣東貢茶公司。該公司在貢茶產品、門店招牌均使用了與樣樣好公司近似的商標標識——「貢茶篆書字體圖形、GONG CHA拼音、溢出香氣的茶杯」標識，侵犯了樣樣好公司的商標專用權。
「貢茶」一詞屬於通用名稱，怎麼就不能使用了？一審判決後，廣東貢茶公司表示不服，上訴至廣州智慧財產權法院，要求駁回樣樣好公司的訴訟，撤銷判決。
在上訴狀中，廣東貢茶公司強調樣樣好公司的商標中貢茶及「gongcha」拼音的部分不應該受到法律保護，即便茶杯部分與樣樣好公司的商標近似，也只是商標的一部分，不能算作侵權。
「貢茶能否作為商標受到商標專用權保護」成為本案最大的爭議點，幾乎所有樣樣好公司起訴的對象都提出了這個質疑。
普年貢茶餐飲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普年貢茶」）在法庭上表示「溢出香氣的茶杯」是自然現象，也是飲品商標的常用標識，不算侵權。為使自己的辯詞更具說服力，這家公司找出了各式各樣冒出熱氣的茶杯商標。然而他們對於這一自然現象的想像力是如此匱乏，以至於使用的茶杯標識與樣樣好公司的差異僅是香氣圖案的數量和旋轉方向。
廣東貢茶公司面對官司同樣不被動。一審時，他們就向國家商標總局提出申請對樣樣好公司的貢茶商標進行無效宣告。此舉的目的並非是要幹掉樣樣好公司的商標，而是試圖用這一程序來中止法院對案件的審理。
深圳晚報記者通過國家工商總局網站查詢涉案2個商標的狀態，分別顯示正處於「無效宣告完成」、「評審實審裁文發文」的流程中，並非被宣告無效。該網頁上也註明，業務流程僅代表流程審理完成，不表示具體結論成立。因此一審法院沒有對案件中止審理。
如意算盤落了空，廣東貢茶公司於是以審判程序不合法為由提起上訴。但這一上訴理由在二審時被法院駁回。
「涉案商標經過實質審查，不存在可能被撤銷的情形」，面對競爭對手的做法，樣樣好公司指出，廣東貢茶公司這麼做只是緩兵之計，意在將訴訟時間拉長，以便於抓緊時間拓展業務，調整品牌和商標。
關於樣樣好貢茶商標是否應受保護的爭議，一審二審均認為商標是消費者識別企業的因素之一，如果商標是獨創性的文字或圖形，更能給消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樣樣好商標正是如此，其組成不止是「貢茶」二字及其拼音，其中涉及通用名稱部分均做了藝術化處理。廣東貢茶公司仿冒的商標僅是做了部分調整，辯稱兩者不近似的理由不成立。
2015年12月，廣州智慧財產權法院終審判決，駁回廣東貢茶公司上訴，維持一審原判。歷經一年零五個月，樣樣好公司起訴的第一起商標侵權案看似得以落定。
各自新起點
對於樣樣好公司和侵權方而言，這一系列案件的判決或將是一個新的起點。前者重獲市場尊重；後者被認定敗訴，也是他們擺脫抄襲、被動局面，主動去經營自己品牌的契機。
隨著與廣東貢茶公司的官司結束，樣樣好公司與其他侵權公司及門店的案件都陸續宣判，或達成庭外和解。
3月19日，深圳市普年貢茶餐飲管理有限公司在《深圳特區報》刊登聲明承認其商標侵犯了樣樣好公司的商標專用權，為樣樣好公司消除商標侵權帶來的不良影響。
同一時間，廣州智慧財產權法院公布了2015年度十大智慧財產權典型案例，樣樣好公司與廣東貢茶公司的糾紛位列其中。該院認為，在同種商品上使用近似標識，導致相關公眾在同類市場中識別商品來源上的混亂，對商標持有企業使用商標從事經營活動產生不利影響，屬侵害商標專用權，應承擔相應的侵權責任，包括賠償經濟損失、停止生產、消除影響等。
雖然法院判決已下，執行情況卻沒有那麼順利。截至4月25日，龍林說，終審法院找不到廣東貢茶公司的負責人，強制執行通知書也沒有得到反饋，判決結果仍未執行。
法院聯繫不上的廣東貢茶公司官網依然在更新，在網站首頁還是可以看到貢茶篆書字體加外框的圖形標識。其在2月20日發布最新一條公司動態中還提到：「作為中國茶飲行業的領導品牌，2015年在『經濟蕭條』的大形勢下，御可貢茶取得逆勢增長，市場佔有率與2014年同比增長高達400%。」
這家公司的發展和營銷似乎都沒有因為此案敗訴而放緩腳步。官網中稱，今年春節，廣東貢茶公司還在美國紐約時代廣場打出大屏中英文廣告祝福廣告。
對於此案的終審判決結果，廣東貢茶公司媒體聯絡負責人對深圳晚報記者表示，案子沒有結束，目前該公司正在申請法院再審。「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該負責人未給出其他回應。樣樣好公司則以負責人沒空為由拒絕就此案向本報表態。
「如果廣東貢茶公司一直不執行判決結果，我們會申請最高法院將它納入失信執行人」，龍林說。
或許是從競爭對手身上看到了傳播造勢對品牌影響力的重要性，樣樣好公司也在試圖利用此次與廣州貢茶公司官司勝訴的機會，開展活動，加深消費者心目中的印象。為了增加辨識度，樣樣好公司將漾漾好貢茶更名為奶蓋貢茶，並在店鋪門牌上更加突出了「溢香杯」的部分。
訴訟徵途尚未結束。除上述的侵權公司外，目前樣樣好公司還有6宗起訴案件已在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二審開庭審理，判決結果很快會出來。對於貢茶市場其他商標近似的門店，樣樣好公司已發出將近50封律師信。
事實上，除部分企業是有意為之外，很多侵權者對商標法缺乏了解，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違法律。在樣樣好公司的起訴過程中，曾有企業當庭承認自己使用了侵權商標，並且認為自己可以使用。樣樣好公司的律師信發出後，不少個體戶才得知自己侵權，當即表示願意整改。
深圳大學法學院教師段魯藝表示，這樣的攀附行為也不僅僅是被告單方面造成的。樣樣好公司自身的商標確實也存在固有顯著性偏低的問題。因為在它整個組合商標中最具顯著性的部分應該是「漾漾好」。然而在整組商標的設計上最醒目部分則是「貢茶」，相較之下「漾漾好」的字號要小得多。「貢茶」作為通用名詞是不受商標法保護的，「貢茶」篆體字樣是不是依然具有商標法意義上的顯著性也就存在爭議，這樣一來容易給競爭對手可乘之機。
談及此案的司法意義，段魯藝認為，案件的判決結果對於規範行業競爭起到很重要的意義。在競爭中，通過模仿他人商標來降低自己對於品牌創造和品牌推廣的成本是不誠信的行為。一個相對成熟和誠信的企業，應該有更強的意識來創造自己的商標，而不是利用他人的市場影響力來獲得自己的利益。另一方面，在創業過程中，企業選擇、使用和註冊商標應更具有合理性和顯著性，同時需加強自己的商標保護意識，不論是對組合商標的整體，還是各個組成部分都要加以保護。
以前，有人稱深圳為「山寨之都」，通過仿冒賺取第一桶金的企業並不少見，「搭便車」、「傍名牌」的智慧財產權侵權案例也絕非這一孤例。對於樣樣好公司和侵權方而言，這一系列案件的判決或將是一個新的起點。
前者重獲市場的尊重，亟須挽回過去兩年因為商標被仿冒而流失的消費者。後者被認定敗訴也不失為一個契機，這讓他們有機會擺脫抄襲、被動的局面，主動去經營自己的品牌，也只有這樣才能讓這些跟風者找回真正屬於自己的市場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