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的時代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人們的觀念和趨向不同。作為以漢字為載體的書法與時代文化一脈相承,文化影響著人們的審美趨向。中國書法審美風格史也是漢字文化的演變史,因此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書法審美。中國書法的時代審美是「商周尚象,秦漢尚勢,晉代尚韻,南北朝尚神,唐代尚法,宋代尚意,元明尚態,清代尚質。」其中南北朝「尚神」,這個神有什麼含義?尚的是哪門子的神?
南朝齊王僧虔《筆意贊》曰:「書之妙道,神採為上,形質次概括了這個時代書法的突出風格—「神」。
元代柯九思在《跋趙書〈黃庭經〉》中說:
「晉人書以韻度勝,六朝書以丰神勝,唐人求其丰神而不得,故以筋骨勝。」
一語道破了它們的風格區別。
劉熙載《藝概·書概》說,「南書溫雅,北書雄健」,「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
其實,北之「神」與南之「韻」的區別在於線條「力」所呈現的態勢不同,前者取其「氣」—力之變化時段長(比如通過加長點畫),後者得其「味」—力之變化細膩平滑。但是,在最高級的形態二者又是相通的,都可以謂之「神」。
尚神,是南北朝時代宗教、哲學、藝術以及社會上普遍盛行的「形神論」在書法審美上的直接反映。治學之風也是「重義理而不守章句」,如《北史·臨淮王元彧傳》:「博覽群書不為章句」,《北史·邢巒傳》:「(邢邵)有書甚多而不甚雕校。見人校書,笑曰:『何愚之甚,等等,為文重理輕形的傾向。文、書、畫,其理相通。北碑不但異體字極多,且別構字極多,筆畫可以隨意增減,偏旁可以隨意調換,位置可以隨意移易……。
後魏江式《論書表》就說:「皇魏承百王之季,紹五運之緒,世易風移,文字改變俗學鄙習,復加虛造,巧談辨士,以意為疑,炫惑於時,難以釐改。」
南北朝書風率直隨意,稚拙樸茂,姿態新異,反倒表現出生動多變的奇異之美。比如像《魯孔子廟碑》、《楊大眼造像記》、北魏《魏靈藏造像記》、《鄭長歐造像記》、東魏《程晢碑》、西魏《劉耀碑》、北齊《姜纂造像記》、北周《賀屯植墓誌》等,點畫的隨意和生動隨處可見。
《張猛龍碑》
不守一格,不拘形跡,恣意縱放,峻健雄強,厚密渾樸,直拙朗力形態奇逸,神採飛揚,是南北書體的基本審美特徵。《廣藝舟雙楫·十六宗》總結魏碑十美無不是說其風神。《廣藝舟雙楫·備魏》》還列舉魏碑諸品之奇逸、古樸、古茂、瘦硬、高美峻美、奇古、精能、峻宕、虛和、圓靜、亢夷、莊茂、豐厚、主重、靡逸……等種種書風。
那麼,南北碑之「神力」是如何「變化」於布白章法之間的呢?當我們把它與前代的晉韻相比,不難發現其變易跡象。其實,南北碑正是繼承了晉代尚未完全成熟的楷書,向規範化過渡階段,點畫的變易逐漸向結體轉移但並未完全定型的過程。一方面點畫在結體內布白的複雜性比隸書高,另一方面點畫自身的變化又比隸書的「波磔」顯露,與王羲之《蘭亭序》、《樂毅論》點畫變易相比,又沒有《蘭》、《樂》點畫變化幅度高以及變化細膩平和。總體上南北碑點畫的變化更為直露,方筆多於圓筆與其後成熟的規範楷書相比,點畫自身的變化又多於後者。南北碑點畫變化呈現出直露的力感,其結體布白內緊外展的體勢,又加重了這個力感的神奇多變,與楷書相比,楷書點畫的力、勢又更多表現在線條整個的走勢上—或彎或直的剛骨之力。簡言之,若以「骨」喻楷,可以「腱」喻碑,以「筋」喻隸,以「韌」喻篆(參見第2節)。氣脈周流,神行六虛,奇逸古健,酣足豐厚,碑之「神」力,全部凝聚在一個「腱」字上。
法者,規範、規則、規矩、程式、規律,是對事物整體性、本質性的認識和總結。
如果說南北朝的楷書是充滿了生機奇趣的渾金璞玉,那麼,自隋代智永和尚總結「永字八法」始,到唐代精雕細琢最終完成了書體的徹底規範和自律。從初唐四家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陸柬之,「至於中唐,法度森然大備」的顏真卿,以及後來柳公權,除元代趙孟之外,楷書四聖,唐佔其三。歐體、顏體、柳體作為楷書的典範,為後世習書不可或缺的範本。宋·姜夔《續書譜》評曰:「歐、虞、顏、柳前後相望,故唐人下筆應規入矩,無復魏晉飄逸之氣。
顏真卿《顏勤禮碑》
唐書尚法的原因具體表現在
(1)朝政的倡導。唐代延續了歷代重視書法的傳統,再予以增廣、發展,進一步以書為教,以書取士,設立博士,專立書學,為此訂規制則,設立典範。書法之「法」,成為朝野上下倡導崇尚的對象。特別是唐太宗李世民,不但篤好右軍之書,還身體力行,大力倡導,這也是重要的動力
(2)楷法、碑刻的風行。中國書法史上出現過三次碑刻高潮。第一次是東漢末年的隸碑,第二次是北朝造像的楷碑,第三次是唐代嚴守法式的楷碑。楷書筆畫詳備,塊架分明,應規入矩,是對書體規律的總結,是書體的典範法式。唐書的尚法,即根植於楷法及碑刻實踐。
(3) 理論導向。唐代研究「法」的著作特多,並趨於系統化。歐陽詢的《八訣》、《三十六法》,李世民《筆法訣》,張懷瓘《論有筆十法》、《玉堂禁經》,顏真卿《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李華《二字訣》,韓方明《授筆要說》,盧攜《臨池訣》,林蘊《撥鐙四字法》,陸希聲《撥鐙五字法》等等,分別對於執運、點畫、結體、章法提出了一系列規則、範式。還有一些品評和理論著作,對「法式」也多有涉及。孫過庭《書譜》:「思通楷則」,「學成規矩」,反對「任筆成體」。李嗣真《書後品》:「古之學者,皆有規法」,並反對「師心之獨任」等等。唐人的尚法意識是空前絕後的。
(4)李澤厚說過:「在中國所有藝術門類中,詩歌和書法最為源遠流長,歷史悠遠。而書法和詩歌卻同在唐代達到了無可再現的高峰,既是這個時期最普及的藝術,又是這個時期最成熟的藝術……是一代藝術精神的集中點。」(《美的歷程》)
可以說,唐代詩歌與書法一樣,尚法之風互為呼應,相互影響,並駕齊驅。錢木庵《唐音審體》說:「律詩始於初唐,至沈、宋而其格始備。律者,六律也,謂其聲之協律也。如用兵之紀律,用刑之法律,嚴不可犯也。」又說:「七言律詩始於初唐鹹亨、上元間,至開、寶而作者日出,少陵崛起,集漢、魏、六朝之大成,而融為全體,實千古律詩之極則。」相應的理論著作也很多,如唐釋皎然的《詩式》,文末《辨體十九字》,竇蒙《語例字格》,王昌齡《詩格》、李嶠《評詩格》、賈島《二南密旨》等等。
《張黑女墓誌》
我們看如何評價唐的規矩法度歐陽修《集古錄》:「筆畫巨細皆有法,意看愈佳。
朱長文《續書斷》:「其發於筆翰,則剛毅雄特,體嚴法備,如忠臣義士,正色立朝·,「《書林藻鑑》錄陳敬宗語:「《祭伯父草》字字皆有規矩,不失常度其嚴毅莊重,如端人雅士,垂紳正紛於廟堂之上黃庭堅《題徐浩碑》:「唐自歐、虞後,能備八法者,獨徐會稽與顏太師耳。」
我們說過,楷書力之美,集中體現在點畫的曲直方正上,其變化又多集中於整嚴結體內點畫的布白,形成了法度森嚴,筋骨強健,端莊凝整,神力蒼茫的審美風格。唐初歐陽詢總結有《三十六法》:排疊、避就、頂戴、穿插、向背、偏側、挑(挑上穴頭)、相讓、補空、覆蓋、貼零、粘合、捷速、滿不要虛、意連、覆冒、垂曳、借換、增減、應副、撐住、朝揖、救應、附麗、回抱、包裹、卻好、小成大形、小大大小、左小右大左高右低、褊、各自成形、相管領、應接等。而應規入矩、嚴守法則的審美觀念,又鑄就了「盛德君子」、「端人雅土」、「廟堂衣冠」、「正色立朝」、「廷諍面折」、「氣象雍容」的人格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