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22日,農曆庚子年八月初六未時,我的父親王念傑先生,安詳地離開了。
這一天,距離父親的第八十三個生日,還有九天。
一、
父親出生於1938年(戊寅年)中秋節,桐城東鄉(後劃為樅陽縣)的一戶農家,解放前後隨大家族搬遷至無為縣。父親一直記掛著自己的故鄉,也很想帶著我去他的故鄉看看。
可是,一直未能如願。
爸爸,你去哪兒了?是你一個人回樅陽老家了嗎?
跪哭在父親的靈前,拉我起來的長輩和平輩大多會說同樣一句話:「你是個孝子,已經盡到了最大努力。「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個不稱職的兒子!
遠的不說,去年遭遇車禍出院後的父親,我是不是應該及時帶他回趟故鄉樅陽?!
去年11月2日送到養老院後,父親堅決要回家,那個時候的父親能吃飯,能走路,會講話。當時為什麼不帶他回來?!
今年8月11日,那天父親被痰卡住嗓子,奄奄一息。父親以自己的頑強,終於走出了養老院,回合肥的路上,看風景,吃香蕉,到我妹妹家時,精神狀態一下子好了很多。
9月16日早晨,我將臉緊緊地貼在父親的額頭上。離開妹妹家,坐進停在窗外的車子上,久久沒有發動——放聲大哭!
我知道,那一次,有可能是與父親的最後一次相擁。
二、
父親讀過幾年私塾,在當年的農村屬於難得的識字階層。四清運動期間加入中國共產黨。
老黨員,是父親一直引以為豪的身份。以至於,從車禍後的病床上爬起來,吃力地嘗試著走路時,只要我喊出:「老共產黨員!齊步走!「時,父親的步子就越走越穩。
那本紅色的七十年代出版的《中國共產黨黨章》,是父親最喜歡拿給我看的寶貝。
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大學期間入了黨。對於父親來說,我的入黨,與考上大學,同等重要。
父親是一個農民,經歷過土改和「共產風「,吃飯時,哪怕有一粒飯掉到桌上,都會撿起來吃掉。
父親是一名黨員,經歷過新中國成立和分田到戶,在他的心目中,有兩個舉世無雙的大英雄,毛主席和鄧小平——這是無數中國人的習慣稱呼。
完糧當差,是幾千年來的傳統,理所當然。父親怎麼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農業稅竟然取消了!種田不僅不需要交稅,還能拿到補貼。父親和他的農民同事們,未必能叫出作出此決策的最高領導人名字,但他們知道,這是一位安徽老鄉!
爸爸,你去哪兒了?是去公社參加黨員大會了嗎?
三、
8月1日,做完腿部手術、從安醫出院的母親,住到了我妹妹家。十天後,父親在養老院出現險情,又被送到我妹妹家。
妹妹家的客廳和陽臺,搭起了兩張床,一張躺著父親,另一張躺著母親。餵飯時,給這個餵一口,再去餵另一個。這個大便搞得到處都是,正在擦洗;另一個的被子上又粘上大便……
我的妹夫付建中,晚上負責一家連鎖歌吧的水電電器維修保養,白天自己修理家電。經常,凌晨二三點到家,白天還要幹活。可是,往往,天剛亮,母親就開始大聲講話……
三月中旬,父親在養老院跌跤,耳朵縫了二十多針,住進醫院,妹夫小付從合肥趕到當塗。七月中旬,母親摔斷了腿,住進醫院,妹妹王老三從合肥趕到當塗。
從去年四月中旬父親遭遇的那場車禍開始,我的工作主旋律是請假——辭職——請假——辭職——請假,生活關鍵詞是「二十四小時陪護」。在這個期間,給我最大支持的,是王老三和小付,我的妹妹妹夫!
在此之前呢?父母親住的房子,是小付和王老三的;父母親經常去的,也是妹妹家!
父親車禍中傷了大腦,記憶力受到影響,總把我認成老家的鄰居,指著妹夫問他是誰,得到的回答是——「小付嘛,你都不曉得?!」
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在父親的八個嫡系子女中,他最喜歡最信任的,是女婿小付!
「下班回到家,看著空蕩蕩的沙發,心裡都是滿滿的失落感。老頭總是把最好的酒留給我喝,最好的煙留給我抽,就連飲料,即使留到過期了,也要等我去了,才拿出來。我曾問過老爸,你有什麼願望,我來幫你實現,老爸只是拉著我的手笑而不語,我至今都忘不了老頭在逍遙津坐旋轉木馬開心的樣子,一直深深的印在我的腦海裡,就連旁邊的營業員都深受感染。或許他比我更明白同為男人的不易,永遠懷念我可敬可愛的老爸!「
這是父親離開後的第五天,小付記下的一段話。
我的外甥女叫付欣雨。爸爸,你的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付欣雨健康成長!
三、
「共產風「時在食堂當司務長,四清運動時入了黨。那些時候,我還沒出世。我開始記事時,父親在大隊窯廠當會計——這是父親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候,經常乘坐機帆船出差,經常有搞大船的朋友來家裡做客。窯廠的煤,是大船運來的;窯廠的磚瓦,是大船運走的。
父親搞大船朋友中,一個叫凌士保,一個叫楊能雨,還有一個叫周家祿。這三家,都是我小時候經常去的地方,其中的周家,我在無為二中上學時,還住過半年。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周伯伯和周媽媽一家,我可能就不會去無為二中復讀,也不會從那裡考上川大。
那一年,長江流域發大水,家裡顆粒無收。如果沒有周家提供的住處,肯定上不起無為二中。凌家、楊家、周家都在當時的長壩鄉,現在的無為高鐵站附近。是父親的人品,護送我渡過人生的十字路口。
其實,我讀高中時,父親已經是一個普通農民。大約我八九歲時,父親離開了大隊窯廠,起因是帳目錯誤。等到那筆帳目全部弄清,並且找到陷害者時,父親已經受到極大傷害,無法回到窯廠工作。
儘管父親離開窯廠已經很多年,可在窯廠時期交下的朋友,一直有密切來往。何況,這是當時農村兩個階層的交往,父親是一個普通農民,凌叔叔、楊伯伯和周伯伯卻是按月拿工資的船工。
很難想像,這樣兩個區別顯著的社會階層,能保持數十年的朋友關係。
與父親的忠厚仁義相比,我是個忘恩負義的傢伙!考上大學後,再也沒去過父親的那幾位情同手足的朋友家。
四年前,周伯伯家的小兒子——曾與我同住一床的「小蛋」弟弟,因涉黑案被判二十年。我從蕪湖的法院轉車到無為,因為拆遷,一直沒能找到周家人。
爸爸,你去哪兒了?你去找周伯伯為我的忘恩負義道歉了嗎?
四、
父親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的小姑媽家二女兒叫小梅子,長大後成了我叔叔家的大媳婦。
按娘家喊「大舅」,從婆家叫「大伯」。還是叫「大舅」親切得多!聽到「大舅」去世的消息後,從亳州趕到合肥的長途跋涉中,小梅子一直在哭!
幾乎是從我記事時開始,父親就沉默寡言、沒有主見,家裡的大事小事,都是母親做主。母親喜歡說話,父親不愛說話。母親會講出一番番道理,父親最多是一旁附和。偶爾打電話回家,基本上都是母親接,母親有過手機,父親沒有。萬一是父親接了電話,也最多是喊母親來接。
在我和弟弟妹妹心目中,父親,只是母親的一個幫手。即使有什麼事,也不會跟父親說。
可是,在姑媽家表妹小梅子的心目中,「大舅」是一個知冷熱、明事理的男子漢!
「大舅「叮囑小梅子:在外面做生意,很累很苦,一定要注意身體!遇到事情,要忍,要讓!
「大舅「悄悄對小梅子說,「每次回來(從合肥回無為老家),我都想去七房墩子(小姑媽家)看看你媽。你媽是我的小妹妹,一娘所生,一起長大。現在年紀大了,見一面少一面。」
父親有多少年沒見到自己疼愛的妹妹了?八月上旬,我回無為辦事,去看望小姑媽,回合肥後,將視頻給媽媽看了。那個時候父親還在當塗養老院,我壓根就沒想到要把小姑媽的視頻,也讓父親看看,請父親放心。
爸爸,你去哪兒了?你還記得去小姑媽家的路嗎?
五、
一直以來,父親並不是沒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很少有機會表達。一直到臨走的時候,父親肯定有很多話想說,有一些事要交待,但父親已經無法用語言表達。
除了語言以外,還有其它表達方式。
我的堂弟、表弟、表妹們,大多在外地做熟食生意,今年國慶和中秋是同一天,正是熟食生意最好的時期。如果父親晚幾天離開,肯定會影響大家的生意。
父親一向寬以待人,即便是離世,也會儘量選擇影響小的時候。
這段時間,我和弟弟妹妹在商量著,要不要把母親送到養老院,是不是月底送?這些話,肯定被父親聽到了!父親知道母親也不願意去養老院,於是,在「月底」到來前,自己獨自離開——這樣,子女的負擔要輕一些。
父親已經沒有更大的能力保護自己的妻子,可能,這是他為相伴六十年的母親,所做的最後一份努力。
那天,父親一直等到我的二弟媳多華來之後,喝了多華餵的幾口水後,才從容地走了。
關於母親的商量方案中,就有一種方案是到二弟家。父親在儘自己的努力,託付著。
六、
聽到小梅子關於「大舅」的話後,我猛然意識到,父親,有著自己的思想和原則,有著自己的信念和無奈!只是,作為最應該走進父親內心的大兒子,我從來沒能給父親訴說的機會。
十歲左右的時候,父親抽過我一鞭索。也僅僅只有這一次。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打我,打得太少了,讓我對這個世界缺少敬畏感,從而在自己的黃金年代,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
爸爸,你為什麼不對我說!
一個漆黑的夏夜,父親從水田裡艱難地直起腰,插好最後一棵秧後,將腿從泥濘中拔出來,腿上叮著有好幾個螞蟥!我看到後,趕緊用手去扯,父親把我拉到一邊,生怕螞蟥叮上了我。
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是半大小夥子,已經完全可以幹農活。爸爸,你為什麼非讓我讀書,非讓自己那麼苦那麼累!
父親會抽菸。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父親不再抽菸,即使身邊有煙,也會給我留一包,給小付留一包,有可能也給王老四留一包。因為我的讀書,二弟沒能上學,沒上學靠苦力的王老二,知道掙錢的不易,所以不抽菸。
爸爸,是什麼力量讓你徹底戒了煙?是為了給我湊學費嗎?
你為什麼允許我抽菸,從來不罵我!
爸爸,9月22日下午一點左右,我抽完了最後一支煙,那個時候,你還在這個世界上,遠遠地看著我。後來,儘管有失去你的揪心!後來,儘管有思念你的痛徹!我都沒抽一口煙。
一直到現在,在寫這篇文章時,我也沒抽一口煙。以後,也不會再抽。除非我忽然變成一個畜牲!
如果將這麼多年抽菸的錢省下來,肯定能給父母親提供更好的生活。
寫文章時,似乎需要抽菸。比方說,這篇文章或許是我第一篇沒抽菸的文章,就寫得很難澀。而且,無論什麼時候,寫文章都會是我的主業。
如果需要變成畜牲才能寫出文章,那些狗屁文章不寫也罷!!
爸爸,你去哪兒了?你還記得那天在殯儀館,我捧住你的臉龐,貼緊你的額頭,對你說過的話麼?
七、
豈止是抽菸!
只要是無意義的事,堅決不做!
父親這一輩子,雖然沒能大富大貴,但一直問心無愧。父親雖然不高大,但他以自己弱小的力量,與母親一起,養育了四個子女,還在如此貧窮的環境中,供養其中的兩個上大學。
我呢?雖然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但我為社會,為家庭,做出了什麼貢獻?!
父親兄弟姐妹四個,母親有兩個哥哥,還有很多老表、堂兄弟等,無論對待哪一家親戚,父親都以最大的愛心,贏得了極大的尊重!
相比較而言,我則自私得多!面對參加父親葬禮的,年邁的叔叔和表舅、從四面八方放下生計趕過來的表姐表妹、表弟堂弟們,我有著深深的愧疚——作為家族中受到最好教育的我,又給了大家什麼樣的幫助?!
父親,用自己一直以來的沉默,用外甥女小梅子的哭訴,提醒著我——以父親的原則來處理事情。遇到難以抉擇時,我會想,如果是父親,他會怎麼做?
從去年父親的車禍,到今年母親的手術,已經給我的各位親朋好友添了太多的麻煩。所以,這一次父親離開,我沒有告知任何同事、同學和朋友。就連這篇文章,也是在事過幾天後,才寫。
儘量不給別人添麻煩!我想,父親會贊同我的做法。
八、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
蒼茫歷史,悠遠未來。
任何人的相遇,都是一種緣分。包括朋友和對手,包括同事和同學,也包括家人和親戚,甚至包括父與子。
父與子的關係,從來就是不平等。父親意味著奉獻和忍受,子女則代表著享受和背離。
我相信,我們還會有相遇的那一天。那個時候,即使我還是兒子角色,也不會如此不懂事,不會讓你留下太多的遺憾。
爸爸,你去哪兒了?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