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笙 鳳凰網讀書
1我生活的城市與武漢有點距離,春節前,雖然新聞中時不時有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報導,但在我們這兒並沒有激起什麼水花。
我家是個體戶,父親和母親開了一家理髮店謀生計,每天與形形色色的人打照面,也沒有做任何防護措施。
臘月二十七,我們單位開始休假,這段時間正是理髮店最忙的時候,我便到父母的理髮店搭把手,做些不需要技術的零碎活兒。
這時候,一個同事給我發微信,說現在全國已經確診了好幾例新型冠狀病毒引起的肺炎,我們這的口罩已經不好買了,叫我趕緊去藥店看看。
我心中一凜,趕緊搜索起相關新聞,向父母提出要外出買口罩。
這時,正在剪頭的父親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有錢沒處花!你去大街上看看,有誰戴口罩了?」
幾個正在等位的客人也七嘴八舌發表起意見:不要聽風就是雨,網上謠言漫天飛。
架不住所有人聯合起來給我吃「定心丸」,我也就打消了出門買口罩的念頭。
當天晚上下班後,路過一家藥店,我又想起那個同事的善意提醒,抱著有備無患的想法便走進藥店。不料店員一聽我是買口罩,頭都不抬地回答我:「沒有了!賣完了!」
萬萬沒想到,白天眾人口口聲聲對我說的「沒用的東西」,現在竟然真的賣完了,看來並不是所有人都不把病毒當回事。那天夜裡,我連著跑了四家藥店,每家都說缺貨。此前一直不當回事的我突然慌了,家裡連一隻口罩都沒有,怎麼辦?一種山雨欲來的緊張感籠罩著我。
臘月二十九,我的那位同事又發來消息,問我買到口罩了沒有,我把情況如實告訴了她。過了一會兒,她不知從哪家藥店搜到了口罩,據說是僅剩的兩包,趕緊下單讓外賣給我送過來了。
我把口罩分給父母,母親覺得慎重點好,沒說什麼就戴上了。父親卻是嗤之以鼻,說我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活得嬌氣。
雖然父親對戴口罩不以為然,但某天發生的一件事,還是讓我慶幸自己做了防護措施。
那天下午,我正靠著收銀臺直打盹,一位四十來歲的男人走了進來。他長了一張四方臉,眉毛濃得像墨,鼻子又高又挺,看著挺精神,誰知一坐下就開始咳嗽,咳起來不見停。我見他臉漲得通紅,連忙接了杯水給他遞過去,他喝下幾口,咳勢果然見緩,只是呼吸時胸腔裡還發出渾濁的嘶鳴聲。
父親認得這名客人,看他不再咳了,就同他搭話,男人剛說了一句,不知牽動了哪裡,劇烈的咳嗽聲再次震天響,比剛剛那一陣還嚇人。我正想著要不要再去給他接杯水,那男人忽然「嘔」的一聲,表情痛苦地衝著地下吐了,像是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
其他客人紛紛避開,連我也不敢靠上前去了,最後那男人自然也沒理成發。他走了以後,母親扔給父親一隻口罩,連聲催促:「趕緊戴上,你沒看咱們一天天什麼人都接觸,你不當回事可別禍害孩子!」
這一次父親倒是戴上了口罩,但嘴上還是不服軟:「老李支氣管炎又不是一天兩天了,瞅把你們嚇得。」
父親剛給一位客人理完髮2轉眼到了大年三十,往年這一天,我們家的理髮店都是正常營業,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經過上次一番折騰,我和父母都整整齊齊地戴上了口罩。官方發布通知,市裡已經確診一例,大家仿佛有了一種共同的默契,不再覺得病毒是件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事,來來往往的客人也不再像前幾天那樣滿不在乎了。
另類想法的人還是有,而且大年三十上午我們就遇到了一個。
為了做好萬全防護,這天所有進店的客人,只要是沒戴口罩的,母親都會問問對方有沒有口罩,有就提醒對方戴上。特殊時期,大多數客人都會理解。唯獨一個慄棕發色的小夥子例外。
輪到他理髮時,見他沒戴口罩,母親照例說:「小夥子,現在可鬧疫情啊,你有口罩不,有就戴上吧。」本是一句平常的話,沒成想慄棕頭髮卻瞪起了眼:「願意理就理,不愛理拉倒,廢什麼話!」
慄棕頭髮聲音極大,惹得其他聊天的客人也紛紛側目,他卻渾不在意,站在店中間惡狠狠地瞪著母親,雙手插兜,一條腿斜伸出去,一副「你想怎麼著」的樣子。
我頓時覺得一股血往腦門上衝,剛想衝過去問他怎麼說話呢,父親先我一步,乾笑兩聲說:「沒事沒事,一個口罩多大點事,沒有就不戴了,快去洗頭去吧。」
後來母親再沒與慄棕頭髮說話,直到他理完髮離開。本以為事情就此結束,沒想到過了一個小時左右,慄棕頭髮又回來了。
這次他一進門,也不和任何人說話,直衝衝就往裡面走,走到洗頭床旁邊,裡裡外外打量了一番,沒好氣地問我們:「我手機呢?」這話讓我和父母皆是摸不著頭腦。慄棕頭髮見我們面面相覷,可能以為我們故意藏了不給吧,當下就說了兩句不好聽的。萬幸,店裡安了攝像頭,調出錄像一看,他走出店門的時候還拿著手機划來划去呢。
慄棕頭髮吃了癟,嘟囔了一句:「真他媽倒黴!」
望著他氣衝衝離去的背影,我心想,如果他手機沒丟,那麼他來這裡「碰瓷」,難道只是為了報復母親那一句「戴上口罩」嗎?如果他手機真的丟了,我忍不住發笑,那就可能是老天爺的特意安排吧。
3因為種種事端,母親也沒有繼續營業的心情了,今年除夕那天,我們收鋪比以往都要早。關門之後,我們去了趟超市,買了一些食材,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
晚上,春晚裡播放著身在一線抗疫的醫生們的身影,這一次,父親沒有再怪我「有錢沒處花」,而是轉頭去問母親:家裡還有多少口罩?
初一早上,母親讓我和她一起去了趟超市,從蔬菜、水果到牛奶、點心,我們的購物車裡堆成了一座小山。我問母親,年前剛置辦了年貨,現在怎麼又來買買買了?母親一邊忙著檢查牛奶的保質期一邊對我說,現在能和尋常比嗎,非常時期,能不出來就不出來了,不買好口糧,怎麼打持久戰啊!
後來的幾天裡,確診人數幾乎日日在增加,我們市也陸續出現新增的確診病例。聽說離我們很近的一個小區裡確診了兩個病人,那兩棟樓都被封了。從此我媽每天都要念叨兩句,生怕我們這棟樓哪天也出問題。
往年春節期間,到了初三初四,總有年前沒來得及做頭髮的客人,打電話約時間剪髮或燙髮,今年雖然少了很多,但也有幾個客人催問父母哪天能營業。剛開始,父母把客人們的單子都約在2月3號,但後來省裡的復工時間一再延期,我們理髮店也不敢貿然開門。
店裡有一排牆專放客人的營養油有些客人在店裡買了營養油,這樣到店裡做頭髮護理就不收手工費。店裡有一排牆專放這些營養油,上面標了每個顧客的名字,平時大家從不帶走,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用。
可是這一回,有些平時一周做兩次頭髮護理的客人,兩周都做不上一次了,特別著急,便給母親打電話,說如果理髮店實在不能營業的話,就想把放在店裡的營養油拿回去,在家自己做。
有一位客人去店裡拿營養油時,對著鏡子捋了兩下頭髮,忽然說:「你看我這劉海長得真快,要不你受累給我來兩剪子吧,就一個頭簾,幾分鐘的事。」
人家都這樣說了,又是老顧客,母親實在拉不下臉來拒絕,於是戴著口罩,手腳麻利地給她剪好了劉海。臨走前客人問多少錢,母親笑呵呵推辭道:「你年前就在我們家燙的,還收啥錢,快走吧快走吧。」
客人走後,我見母親拿出酒精瓶和溼巾,在剪刀上噴灑擦拭,就問她為什麼這麼小心。母親說,你沒聽新聞裡講嗎?病毒有可能留在頭髮上進行傳染,咱得跟著國家走——全面防控,步步到位。
母親的剪刀在等待營業的日子裡,最焦躁不安的是父親。他是個賺錢命,一歇下來就渾身不舒服,往年他還創造過大年初二開門營業的勤勞歷史。這些天,父親時不時會去店門口轉一圈,看看那一排商家有沒有開始營業的。
直到有一天,父親在外面轉了圈回家,表現大是反常,變了個人似的,竟然一句都沒提想開門的事。母親就追問他看見了啥。過了半天,父親才說,他今天看到附近有家理髮店開門了,客人還不少,他本想著下午也開張,誰知道再轉回來時,就看到那個理髮店已經貼上了封條。
「說你你不聽,誰不知道賺錢要緊,但也得看什麼時候啊!現在全國上下都在忙著抗擊疫情,咱們少賺點就少賺點,別給國家添亂啦。」母親一邊翻看手機一邊說,她在微信裡已經拒絕了不少想要理髮的客人了。
4一晃眼十幾天過去,自從父親打消了提前開門的念頭,便不再有事沒事去店門口轉一圈了,只是整天在家唉聲嘆氣。長久停業讓他變得焦慮而煩躁,脾氣越發不好,與母親時常因為做飯、看電視、做家務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拌起嘴來。
有一天,母親在擦地時數落父親,天天吃了飯就是往沙發上一躺,家裡大大小小的事仿佛都跟他沒關係。聽到數落的父親就像炸了毛,連聲大叫:「哪件東西不是我掙錢買的?孩子不是我辛辛苦苦供大的?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你們都在老家種地呢!」
我聽父親這話說得有些過分了,便拉著母親不去理他。父親猶自在那叨念著,從他15歲到北京打拼,說到五年前還完兩套房的貸款。其實我家今天擁有的這一切,是母親和父親一起打拼來的,當年母親嫁給父親時,沒要一分錢的東西,這些父親自己也知道。現在他日日著急上火,這火卻原不是衝著我們發的。
父親是自小窮慣了,即便今天我們家不再缺吃少穿,他仍然時時害怕會再回到從前。他幼時度過的那些窘迫艱辛,恐怕需要一生來治癒。對於心態開朗的人來說,現在不過是避疫在家而已;對於父親來說,他在家每多待一天,應付未來突發情況的經濟能力就減弱一層。
在這樣的情緒裹挾下,家裡的氣壓逐漸低迷起來,每天大家除了上桌吃飯,就在各做各的事,誰也不願意多說一句話。
直到二月二「龍抬頭」那一天。
二月二一大早,母親和父親就陸續接到不少微信和電話。得到不營業的答覆後,客人們雖然遺憾,但都能理解。有一個老顧客,母親稱呼她為「紅姐」,紅姐在十幾天前買了一套工具,試著給她老公理髮,不想分寸沒把握好,手一抖剃禿了一塊,為此被她老公笑話了許久。可紅姐愈挫愈勇,她給母親打電話說,現在不都講究網絡辦公、網絡聽課嗎?你咋不能給我網絡指導一下理髮?
這個事還挺新鮮的,母親幹了這麼多年的理髮手藝,第一次聽客人提出「線上理髮」的要求。
經不住紅姐的再三提議,母親和紅姐開了視頻,這次紅姐是給她女兒剪,難度更大。紅姐女兒跟母親說了她想要的髮型,母親便遠程指導起來:怎樣分區線、怎樣拿剪刀、怎樣留弧度......不知是紅姐上一次有了經驗,還是母親的指點起了作用,這一次紅姐的女兒竟然還比較滿意。
當然了,像遠程理髮這種有挑戰的事,也只有像紅姐一樣愛動手、膽子大的人才敢一試。
也有兩個在家裡自己動手焗油的客人,給母親發來照片,問一些細節,母親均一一告知。客人們都挺高興,趁著不能出去的日子,在家嘗試DIY理髮焗油,帶著一絲好奇與新鮮,覺得這是個挺好玩的事。
當然,也有在理髮方面「天資不夠」的客人。陳阿姨是常來焗油的老顧客,她拿了兒子的推子試著理髮,結果理得頭髮高一塊矮一塊,被兒子戲稱為「帥氣髮型的滅絕師太」。
其中最讓母親高興的是一位在家自己做護理的客人,她給母親通了二十多分鐘的語音電話詢問詳細過程,覺得母親很有耐心,掛斷電話之前,決定給她老公在這辦一張剪髮卡。母親這一天多了三百塊錢的收入,直言自己沒白忙活。
5二月二這天晚上,父親拿出之前帶回家的工具,給弟弟和奶奶分別理了發。奶奶說:「往年的二月二,你們從早忙到晚,理的都是別人的頭,也虧了這延期營業,我這老太太終於也能在這天讓兒子理上一回頭嘍!」
聽著奶奶幸福的「抱怨」,我心裡像有一片湖水,湖面搖曳著春日暖陽灑下溫暖的金輝。奶奶今年七十有五,做小生意養活了一大家人,不容易。父親母親平日儘是早出晚歸,大多時間裡,奶奶都是獨自一人在家打發時光。這次疫情下的春節,竟是我們這些兒女子孫陪伴老人最長的一次。
連日來,疫情確診人數均呈下降趨勢,母親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便是問我今天新增確診多少例,得知全國確診已經下降到了三位數,她笑眯眯地自言自語:「春天來嘍。」
父親關注的新聞仍然是什麼時候能復工營業,他看到廣東和長沙都已經陸續有理髮店開門營業,既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篤定證實了一樣,對著手機念叨:「快到咱這兒了,快到咱這兒了。」
2月25日這一天,外面天氣不錯,一掃連日以來的暮氣沉沉。奶奶搬著小板凳坐在院裡曬太陽。陽光慵懶地灑向旁邊的居民樓,天空碧藍如洗,像是一塊透明清亮的巨大玻璃。
從小院望出去,天空碧藍如洗我在小院裡跳繩,奶奶給我數著數。老太太數著數著就搞不清數字,蒼老愉悅的聲音一會兒說「八十七」,一會兒又說「七十五」。
「八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八十四......」我在奶奶的數數聲中跳著,以她這樣數法,仿佛永遠也跳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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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二月二「龍抬頭」那天,母親給客人遠程理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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