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岑在《往事與隨想》中寫道:「成年人似乎應該懂得,童年和少年時代的頭兩三年,正是我們一生中最完滿、最優美的部分;它在不知不覺中規定了我們的未來。」
很難描述我在閱讀上面這段話時的心情,作為兩個孩子的家長,我曾儘量讓童年的頭兩三年真正屬於孩子,但我深知,少年時代的頭兩三年,已經絕對不是真正屬於孩子們的一段時光了,它可能屬於密集的補習班、繁重的作業量和學校裡精確到分鐘的時間管理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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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孩子們失去屬於自己的時光而惋惜的心情有多沉鬱,讀到熊亮新作《遊俠小木客》時的喜悅之情就有多明朗,基於以下三個理由,我希望我的孩子去閱讀《遊俠小木客》,並且愛上它。
首先,它是對可能不復存在的童年的守護,也是對已然逝去的美好時光的重現。
故事從桃花源開始,桃花源在中國文化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如伊甸園一樣,是久已失落的樂園。在女孩小羽的帶領下,讀者化身為武陵人,重新走上了「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桃花源之旅。
故事為小羽設置了重重阻礙,守護桃花源的有鎮山獸、造雲師、水衛者、嘯衛者、幻衛者、木衛者、隱衛者,有趣的是,這七大守護者卻鬼使神差地都扮演了幫助者的角色。小羽似乎具有讓遇到的一切人物(包括敵對者)都成為幫助者的特殊技能,細細來看,這特殊技能不外乎好奇、善良、天真。
因為好奇,小羽進入了禁止入內的森林,跨越了禁止跨越的石欄,一路追蹤小小人闖入了桃花源;因為善良,小羽關心打噴嚏的嘯衛者,送他取暖的薑湯包;因為天真,小羽在萬千條溪流中選擇了唯一正確的一條,只是因為水獺「連一句話也沒有說,所以肯定沒有騙人」……就是這樣,讓她披荊斬棘暢通無阻的超能力,不過是孩子的本能而已。長大成人的你,還敢相信這樣的童話嗎?
學術界曾為兒童文學應該「為兒童寫」還是「給兒童寫」有過爭執。《遊俠小木客》作者熊亮的寫作,則給出了第三種敘事立場——「作為兒童寫」(As children),在每一個山重水複疑無路的緊急關頭,作者都化身為兒童,用兒童的眼睛去看,用兒童的耳朵去聽,用兒童的手腳去觸摸,最重要地,用兒童的頭腦去思考大千世界,想出了一個又一個古靈精怪的鬼主意,讓前方顯現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桃花源在書中並不是古代文人的理想世界,而是現代成人久已失落的童年,也是我們亟須幫助孩子守護的真正屬於兒童的美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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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理由,它準確地傳承了傳統文化中最值得被傳承的部分——獨一無二的想像。讀者不難從書中看出大量傳統文化的元素,有些地方甚至有古典文獻(比如《山鬼》)的全文轉載,不過這些元素並不是最重要的,也不要求兒童讀者一讀就能領會。但有一樣東西,孩子們準能一望即知,那就是隱藏於萬千古籍之中的想像。
《遊俠小木客》的第二個故事,如同一個中國式想像的博覽會。讀者追隨著闖入者小羽遊覽了桃源仙境的種種奇觀——有通天神樹之形的大家樹,有木鳥哨召喚來的百鳥群,有住在大雨山的梅雨怪,有細小的幾不可見的靖人,有森林原住民林生人,有形貌模糊的烏雲人,有雨季才會出現的菌人,有一直沒找到龍的屠龍族,有傳說中已經滅絕的慶忌小人,還有讓木客們聞之色變的天敵林魁……這些想像不僅停留於文字,也定型於圖畫中。魯迅小時候最想要的書是「有畫兒的《山海經》」,它奇得令人震驚,美得令人沉醉,我想,對孩子來說,《遊俠小木客》也是這樣一部奇美的「寶書」。隨著時間的流逝,孩子們從傳統文化中習得的知識、教訓、道理可能被遺忘、被質疑、被取代,而從中國式想像中感受到的驚奇與美,將會長盛不衰。
桃花源的守衛者們,還有小木客,還有熊亮,想守護的不僅僅是屬於身體的童年,也是屬於文化的童年,他們會提醒讀者記取「天地未曾破損之前」的酣暢快樂,並從這快樂中萌生出新的力量,「風乎舞雩,詠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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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理由,它不是朝向過去的對往昔榮光的弔唁,而是面向未來的對廣闊世界的期許。桃源仙境,因為長久與世隔絕,成了中國天人合一哲學的試驗場。但仙境也並非極樂淨土,裂痕在悄悄生長,陰影在暗中窺伺,髡松長老與木客奶奶之間、木客與林魁之間、眾精靈與慶忌小人之間、桃花源與人類世界之間,無處不存在縫隙,而故事正產生於這縫隙,光也正是從這縫隙中照射進來。
無論前方是怎樣的坎坷歧途,只消看看隱衛者一個人在森林裡的頓悟就能掌握解決之道了——「劃分木客、精靈、動植物,甚至微生物和自然中的一切事物的界限,都是不對的,大家真沒有好好花時間互相理解和接納啊!」這難道說的僅僅是桃源仙境內的不同族群嗎?分歧不斷的人類不能從中學到些什麼嗎?
羅素曾遙想未來千年人類不至於滅亡的道德上的理由,「愛是明智的,恨是愚蠢的」,在一個聯繫日漸緊密的世界上,對差異的寬容至關重要。我想,這也是古老的東方智慧可能給出的答案,也是《遊俠小木客》給孩子們的一把未來之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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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過去某一時刻的文學作品,受限於具體歷史時代的作者,能夠幫助讀者抵達遙遠的未來嗎?我們閱讀一部文學作品,不只是看故事中人物的觀念,也是在看故事的隱含作者的觀念。不必諱言作者均有其歷史局限,但也不要忽視,優秀的文學作品總能突破其歷史局限。舉個簡單的例子,莎士比亞被人指出具有反猶傾向,尤其體現這一點的是《威尼斯商人》,但即使是在這部劇中,猶太商人夏洛特的臺詞「你刺我們,我們不會流血嗎?」在多年以後,卻成為反對納粹主義的動人強音。
當下的確有不少兒童文學作品有著封閉的世界觀,其隱含作者沉溺並自得於落後的價值體系,匍匐於地面卻將視野上的狹隘美其名曰「現實主義」。我希望我的孩子不讀或少讀這樣的書,即使不得不讀,也能以天真之眼穿越過去,看向未來。而《遊俠小木客》,既不迴避現實的尖銳乃至重大問題,又不屈從於現實的種種制約與壓力,因此我非常樂意在曾經寫過的這段文字後加上它:
「我會在孩子們的書桌上悄悄擺上一些別的書:林格倫的書,託芙·揚松的書,米歇爾·恩德的書,希爾弗斯坦的書,陳志勇的書,熊亮的《遊俠小木客》……如果他們的書桌足夠大(我的錢也足夠多),我可以把這些書無窮無盡地擺下去,真的,這才是美好的文學,美好的閱讀,不是嗎?」
□常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