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
一
2005-06年,我在倫敦經政學院LSE做博士後研究,感受英國歷史的積澱,思考帝國的今夕和中國的未來。
有一次去倫敦大學學院UCL開會,無意在威爾金斯大樓外的小庭院裡,發現一個東方亭子,旁邊還立了一塊碑:
碑的背面是英語,正面是日本漢字。提到很多人名,別的人我不知道,第一個伊藤博文,如雷貫耳。
再看碑上的介紹:
1863年到1865年,這些人在UCL留學,回國後奠定日本現代化(日語叫近代化)的基礎,成為日本崛起的先驅。
伊藤博文是明治維新的推手,日本憲法之父、議會之父,首任內閣總理大臣,四次組閣。
在任發動甲午戰爭,打敗大清,使日本成為亞洲頭號強國。伊藤博文在和李鴻章馬關條約談判時,拿出草約,一個字也不能改。
人狂下場慘,伊藤博文後來任被吞併的韓國總督,1909年在哈爾濱被朝鮮義士安重根刺殺身亡。
清朝當時也派出許多留學生,都是學習理工科,鐵路、礦山、機械、電報、造船。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國文化深厚、制度自信,只是技術落後。洋人奇技淫巧,船堅炮利,學學這些,師夷長技以制夷。
可是日本人除了技術和製造,還學什麼呢?
伊藤博文他們向當時最強大的英國,學政治、學法律、學思想、學教育、學管理。
回國後建立了日本的憲政、議會和國民教育制度,不僅在器物和經濟層面,而且在制度和政治層面,不到30年,天翻地覆,徹底改變了日本;鬥轉星移,也改變了世界格局。
1868年明治維新,1895年擊敗中國,傲視亞洲。1905年打敗俄國,脫亞入歐,全球爭霸。二戰戰敗,但日本社會的基本面、技術管理水平、國民基礎仍在那兒。
日本又向最強大的美國學習,學習民主,清除軍國主義,重新崛起。制度改造的結果,日本得以強大,不僅文化沒有衰落,反而公認的傳統文化保留的最好。
二
再看中國,不管是詹天佑、錢學森,還是現在的海歸,學的都是實用的工程技術,或者來錢快的商務金融,改變的是中國的器物和經濟,不變的是中國特色,甚至被特色所改變,浸淫其中,各種頭銜、待遇、級別,不亦樂乎。
特別是我在英國,見過刻苦攻讀學位的,也見了太多揮霍的小留學生、刷經歷的訪問學者。
中國來的很多公派訪問學者,拿著納稅人提供的獎學金,就是Sightseeing(觀光)、Shopping(購物),攢點錢接家人來逛逛,然後go home,買個免稅車什麼的。
個人來說奔小康,國家來說「肉食者謀之」,普通人過好自己的小日子比什麼都強。
我大學學的英語文學,對英國佬那一套政治文化很推崇。久有鴻鵠志,博士讀的政治學,來英國博士後研究的是比較政治,覺得回去後也能像伊藤博文一樣改變點什麼,至少可以當教授,為改變培養幹部。
在英國的時候,嶽母退休來看我們,順便旅遊。剛好等上2005年那次最大的地鐵和公交連環恐怖爆炸,老太太嚇的哪都不敢去。
我們租住的房子在鐵路和公路邊,英國火車通勤繁忙,每天從早到晚轟隆轟隆,吵得嶽母大人頭暈眼花。又加上那幾天恐怖預警、排查線索,天天警笛悽厲,心驚肝顫。
嶽母大人住在北京朝陽區,習慣了安全的生活,說英國怎麼這麼亂。在北京發現壞人,都不用響警笛,朝陽群眾分分秒秒拿下。
恐怖氣氛、休息不好、語言不通,她提前回國了。臨走時還叮囑我們,研究到期,趕緊回國。金窩銀窩,不如祖國的土窩。用英語說就是East or west,home is best(東西南北家最好)。
2006年我如期回國,繼續在北外的教授工作,還當了國際新聞傳播的主任,和在英國懷、中國生的女兒,每天都有變化。
用曾經流行的話,要想改變體制,首先要進入體制。
但絕大多數人,沒能改變體制,卻最終都被體制所改變。我不想被改變,最後成了圖書管理員。
環境不變自己變,圖書館三年後辭別體制,再次出來,旅美換個活法。
三
李恩富,留學生,不如哈佛的中國女孩有名;海歸,不如公知陳丹青、艾未未有名。
我也是在美國看到這本書,才了解他更多。
《我的中國童年》
李恩富(Yan Phou Lee),1860年生於廣東中山。1872年到1875年,清政府先後派出4批共120名幼童赴美留學,平均年齡12歲,從小學讀起。李恩富是第二批,後來以就讀中學總分第一,被耶魯大學錄取。
讀了剛一年,到了1881年,這些原定留學15年的學生,只有不到10年,就被全部撤回。
原因有二:
一是力主留學的李鴻章,希望他們能進入軍校,但美國政府當時只允許日本人就讀軍校,拒絕中國學生。
二是久居美國,留美幼童西洋風氣,甚至信教和剪辮,令清朝官員不滿,上奏要求撤回。
二是最主要的原因,而因為一,李鴻章也沒有堅持。
這批最早的海歸留學生,湧現了中國鐵路之父詹天佑、民國首任總理唐紹儀等許多著名的工程師、外交家、教育家。也有鬱郁不得志,甚至作為低階翻譯,在中日甲午戰爭中戰死沙場的。
而李恩富的故事,歸而復去,最為曲折。
他回來後蓄起辮子,在海軍服役三年,上級呵斥,下級不屑。1884年在傳教士的幫助下,重返耶魯大學就讀。
四
李恩富回到耶魯的第一年,就獲得作文比賽一等獎。在演講、辯論比賽中,也表現出色。1887年,他從耶魯畢業,在波士頓出版《我的中國童年》,是華人第一次在美國出書。
隨後他與白人女子結婚,被報紙形容為「讓人震驚但興奮之事」。
因為此時,美國排華法案已經通過了5年。李恩富在報館找到工作,由於教育、婚姻、工作以及優雅的英語,已被美國主流社會接納。
但情懷害死人,他老是為受迫害的華人撰文、發聲。
他最有名的一篇文章是「中國人必須留下」(The Chinese Must Stay),裡面寫道:
「靠著對其他民族的欺壓而膨脹,這就是美國所謂的自由嗎?靠著建立在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壓迫掠奪之上的自由嗎?這個共和國如今和它當初的理想背道而馳了多遠,只需看看它通過的排華法案即可。」
法理兼具,擲地有聲,傳誦一時,於事無補。
他後來決計前往西部,欲辦報、組建工會,因為那裡有更多的華工、華人。最終導致婚姻破裂,留給前妻一兒一女。而西部之行也以失敗告終,隨後浪跡美國多地,換了不少報館。
1891年,他在田納西州又與一白人女子結婚,婚後添二子。家庭、工作起起伏伏,1927年60多歲再次失業後,孤獨回到中國,輾轉上海、廣州、香港,靠寫作、翻譯謀生。
李恩富最後一次和美國朋友通信聯繫,是在1938年3月29日。他寫道:
「我們正在經歷一場戰爭,一場慘無人道,野蠻的戰爭。日本人的飛機每日在城市上空盤旋轟炸。生命隨時都可能終結。」
在他去世5年之後,1943年,持續了61年的美國排華法案終止。
一個人,縱有才華,如果祖國積貧積弱,時代又動蕩混亂,教育、事業、抱負,從何談起?
五
比起李恩富的大清、民國,現在的中國,無疑是歷史上最好的時代,「天翻地覆慨而慷」。但有人嫌變化太快,有人還覺得不夠快,我曾經是後者。
在面對許多人移民時,我曾倡導「與其改變國籍,不如改變國家」。自己知行合一,做一些改變的踐行。
藉助體制內大學平臺的加持,有過高光時分;最終不見容於體制,成為loser。
三年前克服周折,終於成行,我在機場發朋友圈:
在當時的圈子內引發議論。
一位群主,資深記者、律師S,寫下「賀喬木老師去國」對聯:
帝都少一牛叉教授,
群裡多位國際友人。
橫批:金蟬脫殼
也有傷感,一位做投資的朋友L,朋友圈寫道:
《別喬木》
識兄三五載,豪雅盡諍言。
突聞已離別,竟把巾沾溼。
西朝皆荒惶,和時未所聞。
胸懷青雲去,祝兄砥礪行。
F:操!你怎麼寫成輓詞的腔調?
L回復F:我是一片悽涼。
資深記者、網絡大V、現在網店賣雞爪的文濤先生,在《移民與愛國》一文中寫道:
「2017年9月教師節前夕,前北外教授喬木先生終移民美國。曾經夢想....., 噩運始於2011年......,從此成為北外校園的獨行者,社交媒體上一個反覆被消失的ID。
從堅決不移民,到秘密籌劃數月,突然一天在朋友圈昭告赴美。
我個人理解,喬木先生的確是背離了其個人信條,他有公共情結,且認定只能本土化、社區化才有實際意義。
背井離鄉,知行相逆,想來也不是他的本願。為擺脫困窘狀態,做出這樣糾結的決定且能成功,也是有勇氣,見運氣,祝福他和他的家人。」
文濤多少理解我。當我真正來美生活後,八方寂寥,也部分理解了他當初為什麼放棄加拿大的綠卡(楓葉卡),回到中國。用他的話說:
「夏天釣不完的魚,傻傻的,沒有餌,也直往鉤上咬;冬天就是鏟雪,鏟不完的雪。」
這只是表面生活,下面還有生計。
資本社會文人何以謀生?人到中年如何清零重啟?以及更深層地,如何才能不失聲、失落?
六
我後來回國探親時,見到高調赴美、又低調返國的詩人、畫家俞心樵。在他愜意的工作室內,喝著助手沏好的茶,他說在美國體驗太差。
他提到由於不能開車,美國把他困住了。還有英語學習和母語創作的問題。他在中國有別墅,有工作室,有助手,有眾多的讀者和粉絲,有創作的靈感和交往的氛圍,而在美國沒找到這種感覺。
我姑且猜測,這和文濤當年在加拿大的感覺差不多。除了財務自由、生存問題外,成年後,習慣了中國的一切,有無可奈何,也有便利生活。當真正中外深入對比,外國不是天堂,中國不是牢房。
對於文人,創作的自由、表達的空間,和創作的土壤、面對的受眾,還有那總是不死的情懷,無可奈何地糾纏在一起,去意闌珊,留又彷徨。用海外華人流行的一句話:
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
好在哪裡都得好好做人、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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