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40-60年代的美國舊金山唐人街,
活躍著一群華人豔舞舞者,
其中最傳奇的一位豔舞明星,
「唐人街最敢跳的舞者」——Coby Yee,
是第一代華人移民後代,
也是舊金山中國城最後一家夜總會——
紫禁城夜總會的最後一位老闆。
年輕時的Coby
2018年,藝術家、導演楊圓圓到美國交流,
找到了一群從上世紀夜總會退下來,
至今依然在跳舞的奶奶們,
其中就有Coby。
不論在中國還是美國,
這是一群幾乎被遺忘的人,
楊圓圓決定拍攝關於她們的紀錄片。
這群華裔女舞者,
以及她們背後唐人街的20世紀風雲,
終於被好好挖掘、記錄下來。
2020年11月,
楊圓圓帶著過去2年創作的4部華裔舞者的影片,
在OCAT上海館舉辦個展《上海樓》。
一條在開幕當天見到了楊圓圓,
聽她講述這群華裔奶奶的傳奇人生。
撰文 | 葉荔 責編 | 陳子文
50年代的中國城夜總會
20世紀四五十年代,在舊金山中國城的主幹道沿線,有6家夜總會:成吉思汗夜總會、上海夜總會…..最大最傳奇的一家,名為紫禁城夜總會。
午夜時分,最令觀眾興奮。
豔舞明星Coby Yee出場,華麗的頭飾,精緻的妝容,絲質長裙高高開衩。伴著音樂,她開始跳舞,將自己親手縫製的時裝一層一層脫下……
Coby在美國豔舞大會現場演出 2019年
源自《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
半個多世紀後的2018年,在拉斯維加斯的美國豔舞大會現場,92歲的Coby在年輕人的熱烈歡呼聲中登臺。一襲自己設計的絲質盛裝,復古的50年代樣式,甚至舞姿也幾乎與年輕時一樣。
看到Coby在臺上跳舞,楊圓圓的印象完全被顛覆了:「發生了什麼?她多大?92歲?認真的嗎?」她跟我們回憶起那一晚,初遇這位全場最高齡、卻最閃耀的舞者時的情景,「之後,我的眼睛再也離不開這群人了。」
從此,她開始拍攝20世紀華裔女舞者的紀錄片。其中的一部短片《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就是關於Coby的。
Coby小時候(第二排中)
1926年,Coby出生在俄亥俄州的哥倫布市,是第一代在美國出生的華裔。她的父親在很年輕的時候移民美國,屬於19世紀末淘金潮時期的那一代華人。
Coby的中文名叫餘金巧。除了自己的名字和父親家鄉的名字之外,她不會任何中文了。
Coby從小喜歡跳踢踏舞,後來搬到舊金山的唐人街,成為一名職業舞者。
五十年代舊金山唐人街街景
上世紀40-60年代,是唐人街夜總會最鼎盛的時期,那裡是「美國華裔的最佳娛樂場」。由Charlie Low於1937年開辦的紫禁城夜總會,是舊金山唐人街中最大的一家,生意非常好,還會在演出開始前提供中國食物。
Coby(左)在夜總會演出現場 1951年
每晚,夜總會有三場45分鐘的演出,分別在晚上9點、10點半和午夜,每場演出大概容納100名觀眾。
房間中點著燈籠,先由五人樂隊開始演奏。隨後司儀上臺,講一些葷段子,然後是合唱,獨唱,雜技、舞蹈表演。最後,燈光熄滅,預示重頭戲來了,Coby上場。
她在舞臺上總是那麼有個性,總能讓全場沸騰,一度被稱為「唐人街最敢跳的」。
人們都衝著Coby而去,甚至還有觀眾慕名遠道而來。比如比利時國王1959年也曾到訪過Coby的夜總會現場。
五十年代幕後的Coby
因為早年《排華法案》的影響,當時華裔的生活,只能局限在唐人街內,能從事的工作,主要就是餐飲、娛樂業。
當時全美的夜總會文化都很繁盛,在唐人街的夜總會表演,也成為了新一代華裔追逐演藝夢的開始。他們從小在美國流行文化薰陶下長大,渴望表現,聽貓王、Frank Sinatra,與上一代喜歡聽粵劇、講粵語的父母輩截然不同。
舞臺上的Coby(第一排正中)
但整個社會對華裔的審美,依然停留在「異域風情」。在舞臺上,她們有一整套繁複的飾品:浮誇的頭冠、玲琅滿目的掛飾,以滿足觀眾對東方風情的想像。音樂響起,她們又要賣力展示身體,把罩衫一層一層脫下——但並不像真正的脫衣舞,依然會保留內衣。
同為華裔舞者,比Coby小了近一輩的Cynthia回憶自己10歲的時候,在紫禁城夜總會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場夜總會表演,「關於那場演出我只記得一個畫面,Coby一邊側著身子跟觀眾獻飛吻,一邊唱著『再來,再來,再來』。」
除了待在舊金山,Coby還上路巡演,幾乎跳遍了全美國。有人形容,「美麗的長腿,黑嘴唇,蓬鬆的頭髮,像天使一樣跳舞……Coby就代表了那個遠去的時代。」
Coby與紫禁城夜總會的廣告牌 1960年代
沒落的榮耀
但Coby,又不僅僅是一個豔舞明星。
1962年,Coby從Charlie Low手中買下了紫禁城夜總會,開始自己打點經營。
早期華人夜總會演出現場
但當時中國城的夜總會,在經歷了四五十年代的黃金期後,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一方面,隨著《排華法案》1943年被廢止,加州排華也走向尾聲,大部分華人已經可以走出唐人街去外面做生意了。曾經以旅遊業、餐飲業為主導的中國城,逐漸衰落。
另一方面,七十年代,一個名叫凱羅·多達(Carol Doda)的白人舞者,在百老匯解開了自己的胸罩。大量觀眾從唐人街夜總會,轉向了真正的脫衣舞俱樂部。
從此以後,中國城夜總會漸漸走向沒落。
Coby的紫禁城夜總會最終在1970年關閉,也是整個舊金山唐人街堅持到最後的一家。
60年代以後,地租上漲,曾經給舊金山帶來活力的藝術家們都一點點地被推移到城市之外。Coby也一樣,因為付不起租金,她沒能留住在舊金山市區內的房子,搬到了郊區。
舊金山報紙對Coby的宣傳
對所有榮耀與衰敗,晚年的Coby說:「這是我想要忘記的事情。」
在鏡頭前,她從厚厚的幾疊相簿中抽出其中一本,隨意翻了幾頁自己年輕時的影集和簡報,念起一段媒體對她的追捧:「龍女Coby,帶來東方異域風情的……」還沒念完,她就合上了相簿。
無論跳豔舞,經營夜總會,都有迫於生計的那一面,並非全然光鮮。
中年的Coby
關店後的Coby作為一個獨立舞者,經常被各種經紀公司邀約,到各地表演,又跳了一些年。八九十年代,步入60歲的Coby,才慢慢地從跳舞界退休。
也是在退休後,她終於可以快樂地出於自己的意願去跳舞。
Coby(前排左四)與都板街舞團成員合影
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2010年前後,她遇到了由4個華裔舞者退休後創辦的都板街舞團(Grant Avenue Follies),跟她們越走越近,又重新回到了舞臺上。
2020年8月,Coby被授予美國豔舞大會老年組的「年度傳奇」(Legend of the Year)。
70歲,陷入愛情
70歲時,Coby在一次老年舞會中,與Stephen相遇了。
Stephen比Coby小近20歲,是典型的美國白人40後。年輕時經歷嬉皮一代,經歷越戰,選擇逃役,一直喜歡音樂和電影,70年代拍過幾部實驗電影。然而,Stephen這一輩子從來沒能把愛好變成職業,一直做著各種雜務,在圖書館打過工,做過銷售。
第一次遇到Coby時,他50出頭,剛進入初老的年紀,待在老年歌舞廳非常鬱悶,「從沒想過像Coby這樣的人會出現在我面前,如此充滿活力的人。」
用Stephen自己話說,「她是一個室內跳舞皇后,我就像個流浪漢,我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但是我們相愛了。」
2018年 Coby與舞團在古巴中國城表演
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2018年10月,楊圓圓帶著Coby和Stephen,以及都板街舞團前往古巴哈瓦那的中國城表演。旅途中,Coby和Stephen,一個92歲,一個74歲,每天晚上都想去夜店跳舞。
楊圓圓和當時的攝影師搭檔Carlo不放心他倆,就每晚陪他們出去。在拍攝過程中,楊圓圓發現他倆性格非常不一樣。
Stephen是一個「把自己心穿在袖子上的人」,很坦誠,見到人哇啦哇啦什麼都要說。
但Coby相對更內斂。她做了一輩子的職業舞者,下意識地有一個表演型人格,知道待人接物伊始,應該如何表現。楊圓圓記得初見Coby,她會很職業地介紹自己,「但是再往後,產生了更多心與心的交流,Coby真的把我當家人一樣。」
Coby和Stephen在家中
源自《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
生活雖顯窘迫,但充滿色彩
短片《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圍繞Coby和Stephen的生活展開。影片的主要場景,幾乎都在Coby家中取景完成,密集拍攝了一周。
2018年10月,楊圓圓和搭檔Carlo,去到Coby位於灣區郊區聖巴勃羅的家,拿著所有設備咣啷咣啷撞了進去。
那是老年社區裡一棟可移動的小房子,大概四五十平,家裡沒有一個地方是空的,居住環境顯得有些窘迫。
Coby在家中
源自《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
儘管如此,兩人的生活充滿了色彩。他們一個設計服裝,一個做拼貼。
在片中,Coby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她那個擠得滿滿當當的縫紉室。除了自己的舞裝,90多歲高齡的她還在為一小群客戶設計、縫製舞蹈服裝。
Coby說,「我跳豔舞,真正的目的是在做一個時裝秀。」她說跳舞時,其實是在一層一層、由外向內展示自己設計的服裝。
調皮的Coby拿起一包珠光閃閃的演出用內衣,衝著鏡頭眨了眨眼,「人們最喜歡的,還是我穿丁字褲時的樣子。」
Stephen的拼貼作品
而Stephen除了喜歡用DV機記錄二人的生活,最大的愛好便是做拼貼。他把Coby穿著華麗舞裝的小人輪廓,一個一個剪下來,拼貼在山峰、自然風景為主的背景上。
Stephen喜歡戶外運動,愛登山,但在現實中Coby無法和他一起去爬山。通過這樣的拼貼,在二次元的世界,Coby和Stephen一起走上了山頂,片中Stephen開心地說:「看,她不就在山頂了嘛!」
Coby和Stephen在美國豔舞大會演出
源自《相愛的柯比與史蒂芬》
影片結尾,他們有一場盛大的謝幕演出。
Stephen曾跟Coby談論起「天鵝之曲」,說天鵝在死前會唱出最後一首曲子。Coby說,「我就是那隻天鵝,這將是我的『天鵝之舞』」。
2020年8月,Coby過世了,沒有被病痛折磨太多。
去世的一個星期前,她還在跳舞,真正是跳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去世後的第二天,她原本要去領取美國豔舞大會「2020年度傳奇」。「還好,Coby生前已經知道要領這個桂冠了。」楊圓圓最大的遺憾,是因為疫情,無法前往美國參加Coby的葬禮。
2019年9月 楊圓圓(左二)、Coby(左四)
與都板街舞團在上海外灘美術館
自述 楊圓圓
我從小在北京長大,14歲的時候喜歡上搖滾樂,16歲的時候,爸爸送了我人生的第一臺照相機,我開始認真地把攝影作為一個愛好。大學出國,選擇的也是藝術攝影專業。18歲以後,發現其實更感興趣的是真實世界在發生什麼,就開始更有紀實觀念地做攝影。
在過去多年的藝術實踐中,我通過影像、攝影、表演等多種媒介來敘事。
伍錦霞
2018年4月,我受到亞洲文化協會的邀請,到美國進行半年的駐地與文化交流,想了解跟唐人街(Chinatown)有關的歷史,當時只是一個粗略的想法。
到美國第一個月,我就了解到一位華裔女性電影先鋒——伍錦霞。她1914年出生,1970年去世,一生都在穿男裝,這輩子拍了11部電影。
梳理伍錦霞的生平,我跟著她的腳步走進了一整個20世紀美國華人演藝圈的世界。先是粵劇戲臺,再到早期電影片場,再到唐人街夜總會的興衰,從中尋找不該被遺忘的華裔女性。伍錦霞成了我研究和記錄的索引。
伍錦霞導演的《女人世界》中的36位女性
伍錦霞有一部1939年首映的《女人世界》,主角是36個不同行業、不同階層的女人,最令人印象深刻。
我就想做一部以華人豔舞舞者為主角的《女人世界》。
都板街舞團排練現場
2018年,我找到一本Trina Robbins編撰的關於唐人街夜總會的口述史,在最後一個章節了解到一群依然活躍著的華裔舞者。當即,我就通過社交媒體,聯絡上了舞團的創始人Cynthia。
她們有一個自己的舞團,名叫「都板街舞團」(Grant Avenue Follies),成立於2004年,最初由4個昔日的職業華裔舞者在退休後創辦。Coby也在2010年時加入了舞團。
她們不是僅僅鍛鍊一下身體,隨便跳跳舞,而是在回溯一種失落的文化。通過復古演出,要把舊金山華人夜總會的黃金時代帶回來。
楊圓圓與Cynthia(右)
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Cynthia中文名叫方美仙,她說年輕時最快樂的時刻就是跟著桃樂絲·泰(Dorothy Toy)的舞團出去巡演。
退休後,她閒不住,總想著出去跳舞,就拉著當時剛喪偶、每天鬱鬱寡歡的Pat Chin一起跳踢踏舞,跳著跳著,舞團就成立了。
都板街舞團的每一次排練和演出,都極其認真,她們對自己跳的舞種、選的音樂,都有清晰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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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歌,很代表五六十年代。比如當時有一出很經典的百老匯歌舞劇叫《花鼓戲》(Flower Drum Song),美國華裔對它非常熟悉,她們現在還會跟著裡面的插曲唱跳。
Coby與舞團的派對
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舞團現在有十餘位演員,都是美國華裔。
成員們的背景不同,除了幾位昔日的職業舞者之外,好幾個人曾經的職業都是教師。她們都曾經有過跳舞的夢想,但是這輩子做的事和跳舞沒啥關係,人到晚年,終於可以實現。
有一位退休教師,她是唐人街最大教堂的牧師的女兒,家庭觀念非常古板,別說露腿了,胳膊都不能露,永遠穿得非常嚴實。但她其實是一個性格開朗、超級喜歡音樂的人。還有一位詩人,在加入舞團後造型與性格都發生了巨大的蛻變,朋友開玩笑說她是「和尚蛻變成為女神」。
唯一的男性,歌手Dennis。他以前是一個建築師,沒想到在這個年紀,突然獲得了「夜總會歌手」這個新身份,覺得自己一下返老還童。
都板街舞團在古巴哈瓦那中國城演出幕後
舞團在唐人街演出,也走出去為老兵、老人院的老人們表演。
在夏威夷的老人院,我看到有的觀眾甚至感動哭了,「這些人八九十歲還能跳成這樣,我也想這樣。」
上海外灘美術館演出幕後 2019年
在我見到他們之後的兩年,我還帶著他們和Coby,去了哈瓦那、北京、上海等地巡演。
一路巡演,我一路拍攝記錄。從2018年10月到2019年10月,前前後後已經拍了300多個小時的素材了。
大部分時候,我都是一個人單打獨鬥,一個人扛著相機,在一個個親密時刻做記錄。有時候一個人扮演很多角色。尤其是去年9月,我帶著Coby和舞團到上海外灘美術館做了三場表演。我既是舞臺編導,紀錄片導演,同時還要當所有人的導遊、翻譯,推輪椅的,小保姆……
都板街舞團排練花絮
源自《女人世界》片花
目前,我已完成了4部關於美國華裔舞者的短片和影像作品,長片《女人世界》也進入後期製作。
還好去年我心裡很急迫,只想把這一切拍出來。今年因為疫情,根本不可能再補拍了。
大洋彼岸的奶奶們,今年彼此之間也不那麼容易見到面,總會通過視頻連線來交流,我也經常加入她們。
OCAT上海館「楊圓圓個展:上海樓」現場
上海樓餐館明信片
這次在OCAT上海館,首次集中呈現了完成的4部影像短片,一併展出的還有與唐人街背景相關的文獻和照片。
個展取名「上海樓」,是挪用當時舊金山唐人街一家鼎盛的中餐館的名字,引導觀眾走進會場,就如同穿越回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中國城。
OCAT上海館「楊圓圓個展:上海樓」現場
我和策展人王姝曼還把一些場景「搬到」了現場。在播映Coby愛情短片的背後,是一面閃著霓虹光的照片拼貼牆,靈感就來自Coby和Stephen家中那面非常絢爛的照片牆。
幕後,左起:Stephen、Carlo、Coby、楊圓圓
短片《相愛的柯比和史蒂芬》去年9月在美國卡姆登國際電影節首映,之後在十五個北美與亞洲的電影節亮相。在中國大陸,曾在上海、深圳、杭州等地做過幾次線下展映,我原以為題材小眾、主要語言又是英語,大家看時會有障礙。沒想到,它受到這麼多人的歡迎。
大概,愛本身,就很容易讓人動容,是消解邊界最有能量的東西。觀眾中有很多女性,她們說僅僅是看到了Coby的存在,就燃起了勇氣。
年輕觀眾在「上海樓」展覽現場
大家對美國華裔歷史的強烈好奇心,也給了我很大鼓勵。之前拍攝我幾乎完全拿自己的存款,拆東牆補西牆的錢在做,一度陷入困境。看到這麼多年輕人喜愛後,我更堅定了要繼續把長片做出來的信心。
年輕時的Coby
Coby和Stephen在古巴哈瓦那 2018年
Coby去世以後,我再看回素材,也獲得了很多關於生命的新的理解。
20世紀的這群華裔女性舞者,不應該被歷史忘記了。
圖片來源:楊圓圓、OCAT上海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