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靈感源於生活,然而靈感終究是思考的副產品,而新知識與已有知識儲備的化學反應,往往是思考舊問題的新靈感來源。先不說這種抽象大道理,我得先從本周二的一件生活上的小事開始說起,這件小事,就是吃飯。
在USP讀研究生,課程少,自由度很高,如果又暫時不考慮兼職,又沒有各種無謂的社交活動排滿日程,好處之一就是有大量的時間泡在圖書館自學。所以,本周二,我一如既往地拿著一大堆資料在USP文學院圖書館坐了一下午,自學維吉爾牧歌第三首,讀完周四必修課的教授發表在學術雜誌Revista Rónai上的文章,翻譯完周三拉丁語課要交的賀拉斯(Horácio)《頌詩》第四卷第七首。
把事情統統幹完後,一看手機,原來已經晚上八點半了,而我還沒吃晚飯。我倒不屬於那種為了學術廢寢忘食的人,所謂忘食往往故意為之,畢竟吃飯佔用的時間以及吃完飯消化過程中的慵懶,往往會打斷思路。只要中午飯吃夠,即使晚餐的時間相位往後推,也不會感到飢餓。一般情況下我買個lanche就叫車回家,但想到畢竟好久沒有吃巴西烤肉了,我決定去光顧家附近的那家烤肉店,點一份picanha。
一份兩人用的巴西picanha
儘管烤肉算是巴西的特色之一,但本地人吃烤肉其實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的那樣頻繁,畢竟吃一次,意味著要在健身房流好幾個小時的汗。而我本人對巴西烤肉也不算特別鍾情,只是偶爾一嘗,這種品嘗往往產生於平時沒感覺但有的時候就來勢洶洶的渴望,美國人管這種渴望叫craving,墨西哥西語區管這叫antojo,中國人對這種渴望沒有特定的名詞,一般只會說「突然想吃」。周二吃的這一次烤肉也算是這麼一次craving而已。
美國一家名為antojo的墨西哥菜餐館
正如我們所知,一份標準的烤肉套餐(prato assado)除了肉以外還會配米飯(arroz)、燴豆(feij o)和沙拉(salada),這是標配。除此以外,我還點了一瓶啤酒。經驗表明,在店裡人少的情況下,這家店會人工地把握上菜節奏,如果你點了啤酒,服務員會先給你上酒,然後在你即將喝完第一杯的時候就給你上沙拉,在吃完沙拉之後再給你上主食。
點完單以後,我就在喝這第一杯酒。畢竟精神高度集中了整整一天,喝口酒算是徹底的放鬆,放鬆意味著任由思緒漫無邊際地發揮,而自由的思緒便帶著我回味烤肉在我記憶裡出現的各種情景,比如第一次學葡語「燒烤」churrasco這個單詞,當年是怎麼知道picanha的,哪個巴西朋友介紹,這是牛的什麼部位,對比其他部位的口感和味道如何等等雞毛蒜皮的事;然後我又想起在阿根廷吃的asado, bife de chorizo, bife de ojo等等,還有怎麼記住parrilla這個在阿根廷表示「燒烤」的詞。
這時,腦海突然生出一個疑問:巴西的picanha應該對應阿根廷烤肉的哪個部位呢?名稱怎麼叫呢?
從這個疑問出發,我又記得,巴西對一頭牛的切割劃分法,和阿根廷的劃分法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的,甚至兩國的牛本身就不一樣,這就又生出了另外一個疑問:應該怎麼把兩國烤牛肉的各個部位的名稱對應起來呢?
從這兩個疑問出發,我們可以一直上升到這樣一個原問題:
巴西的churrasco和阿根廷的parrilla是一回事嗎?
這些問題其實以前也有想過,但是當時既覺得它們不重要(畢竟只是吃頓飯而已,啥好吃就吃啥,幹嘛要如此死心眼去摳這種細節),也沒有什麼參照物和系統思維去繼續琢磨……但這一年的經歷恰好說明,任何在生活裡再不顯眼的小事都可以帶來大靈感,而且現在又有這個時間,為什麼不來研究研究呢?於是我把思路琢磨清楚,兩天之後開始撰文。
乍一眼看去,這兩個詞是指同一樣東西嗎?當然是啊!兩個都是「燒烤」嘛!就拿牛肉來說,都是把一頭牛分成若干個部位然後拿到火去烤,烤熟了就吃啊!話這樣說雖然沒錯,但這只是兩者的共通點。這個共通點就相當於「巴西人和阿根廷人都是南美人」這個句子一樣,本身沒有問題,但只是將兩者歸到一個更大的分類而已,對細節的比較毫無意義。
這時候如果拿這個問題去給兩國人民討論,兩國人民肯定會因為各種民族情緒和飲食習慣鄙視鏈而炸開鍋:巴西人可以拿出如此如此理由去說churrasco有多美味,阿根廷人可以擺出這般這般證據去說parrilla是種歷史悠久的飲食智慧等等。總之,兩者的孰優孰劣這是個無法客觀評價的問題。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兩國人民一定會贊同:churrasco和parrilla絕對不是一回事!
那請問,兩者到底有多大差別?
巴西切牛法和阿根廷切牛法及其部位名稱對比圖
原圖出處:http://olaargentina.com/entenda-os-cortes-de-carne-na-argentina/
上面兩張圖是我從Ola Argentina網站上找到的,這篇名為《阿根廷式烤肉各個部位名稱,了解一下》的文章目的是給即將前往阿根廷旅遊的巴西旅客來一次對烤肉各個部位名稱的科普,裡面就試圖將兩國吃貨習以為常的名字對應起來,比如阿根廷的Bife de Chorizo對應巴西的Contrafilé,阿根廷的Tapa de Cuadril對應巴西的Picanha,阿根廷的Asado對應巴西的Costela等等……
我們先不論這種名稱上的對應準不準確,先來看看這篇文章裡使用的切牛法對比圖,我們至少會有兩點發現:
第一,兩國的牛本身就不一樣,其中巴西的牛是有牛肩峰(cupim)的,而阿根廷的牛則沒有;
第二,基於巴西切法的22個部位與阿根廷切法的21個部位,就算你如何試圖去對應接近的部位,都無法100%覆蓋,不是多一塊就是少一塊。換言之,文章中的名稱對應,嚴格意義上並不準確,它只是在食客享受美味的同時,試圖從概念(conceito)上拉近距離。
而且,就算我們拋開這張切法對比圖,姑且假設兩國的牛和切法一模一樣,假設上面的名稱對應是正確的,現在問題來了:兩國人民對烤肉的偏好部位是一樣的嗎?Bife de Chorizo在阿根廷食客的心目中和Contrafilé在巴西吃貨的印象裡,是享有同一個地位嗎?阿根廷人去吃asado的心情會和巴西人去吃costela de boi的心情一樣嗎?
阿根廷的烤牛排骨(asado de tira)
巴西的烤牛排骨(costela de boi)
我們再姑且假設兩種對應部位在兩國人民的心目中地位相同,現在問題又來了:兩國人民對同一個部位的烤肉的偏好口味是一樣的嗎?鹽多點還是鹽少點?拌chimichurri還是加vinagrete?叉在燒烤叉上轉著烤還是放在烤架上翻著烤?配紅酒還是配caipirinha?
答案很明顯。就算churrasco和parrilla在「燒烤」這種大分類下如何相似,一觀察它們各自的實踐細節就無法不注意到各種差別,比如切法,比如國民偏好部位,比如國民偏好口味等等。
所以,儘管我們都可以用「燒烤」這個詞去翻譯這個詞,但是由於燒烤在中文的概念裡只有一個,而churrasco和parrilla在我剛才的論述上就已經可以看出兩者是兩個概念,所以我們會直覺地給前者具體稱作「巴西風味烤肉」和給後者稱作「阿根廷風味烤肉」。
然而,我撰文並非意圖抒發吃烤肉的心得,而是在思考的過程中聯繫到整個20世紀各類語言大牛對翻譯,尤其是文學翻譯的討論,於是覺得兩國燒烤的概念差別,簡直就是語言和翻譯上的完美借喻!
下一期推送,埃曼諾夫一世將會深度講講烤肉裡的語言和翻譯學問!
【文章轉自言之有故PhiloLogic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