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史和科技史密不可分,人類社會不斷進步,科技一直推波助瀾。科技改變了人類社會乃至人類本身,更改變了我們的城市。
城市是人類密集聚居的空間。從城市最初形成的時刻,人類就通過對城市的建設和經營,體現了自己的空間智能。空間智能被認為是和語言智能、數學邏輯智能、身體運動智能、音樂智能、人際智能、內省智能以及自然認知智能等共同形成了人類最重要的八項最重要的智能。這是公認的人類在數百萬年進化過程中獲得能力。從單體建築到整個城市乃至城市群,人類千百年來建設的物質環境都體現了人類這種感知空間的能力。
科技在不斷進步,也改變著人類認知空間的方式。工業革命帶來的城市發展在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城市在兩三百年的時間內,急劇擴張,快速演變。城市的空間結構形態,城市的經濟社會結構以及城市居民的文化、生活方式和價值觀都發生了劇變。從蒸汽時代、電力時代到如今的網際網路時代,在建築、交通、能源、環境、基礎設施以及文化傳播等各個領域,科技塑造著日新月異的城市。
但我們的城市有沒有變的更好呢?如今城市隨處可見軌道交通、摩天大樓、智慧型手機、平板電腦等等,遠遠超出十九世紀時儒勒·凡爾納等科幻作家對未來世界的想像。但我們的城市規劃和設計師們,卻反覆把幾百年前建成的歐洲城市當作範例。那些小尺度、功能混合、步行友好、文化氣息濃鬱、富有活力的怡人老城,不僅被遊客追捧,也被城市研究者們奉為典範,一再呼籲現代化的城市要向其學習。當人們度假時,會選擇去歐洲的歷史古城或小鎮,或亞洲的傳統村落,沒有人會去巴西利亞那樣的城市。而這個現代主義城市規劃的城市儘管以機動化和脫離人的尺度著稱,卻獲得了城市規劃的大獎。
為什麼科技沒有造就更「美好」的城市?
在那些有著千百年歷史的老城,大部分建築並非出自建築師或城市規劃師之手。正如那本《沒有建築師的建築》所論述的,歷史上大部分建築,是正統和貴族建築之外的大眾建築,卻承載無窮無盡的藝術。歷史上大部分人類的聚落,村莊和城鎮也都不是規劃出來的,而是自發生長形成的。這些自發生長的城市,卻往往表現出多層次的和諧,自身內部空間尺度的和諧,以及與周圍自然環境的和諧。歷史城市的早期居民,並沒有先進的科技,但創造了精美、和諧和高質量的城市空間。而在科技發達的當下,我們可以造出汽車、飛機、手機,卻也製造出大量的平庸、無趣、不宜居的「千城一面」空間。
許多不具備智力的動物,如蜜蜂、白蟻等,卻能建造出規整、完美的蜂巢和洞穴。這說明生物體的基因就鑲嵌了對空間認知的遺傳。最新一屆普利茲克獎得主奧託,畢生致力於通過計算機技術,模擬生物體來改變建築的結構,以實現自然的和諧。上世紀日本的新陳代謝運動中,丹下健三和黑川紀章也提出城市像細胞一樣有絲分裂生長的理念。
事實上,人類對空間的智能體驗,並不局限於建築與城市。足球運動員罰任意球,有時就是根據身體對風速的感受,進行球路的預判。這是在高強度訓練下產生的一種肌肉記憶。無論科技進步對人類大腦的影響有多大,這樣的空間感知在歷史上一直存在。古代的能工巧匠,可以憑藉積累的經驗,以手工造就一些精美的藝術品或建築,科技進步給了人們更多的選擇、更強大的生產能力,但對個人的空間體驗卻很難灌輸改變。
工業革命以來的技術進步,大多基於功能性,功能提升的明確目的,以線性思維改造了我們的空間以及空間認知,但卻忽視了長久以來人類對於空間既有的感知能力。科技更加注重效率,而非人類的心理空間與自我認知。信息經濟學、實驗經濟學乃至神經元經濟學,一直致力於在「理性人」假設之外,考察人非理性的一面。信息技術與仿真可以不斷模擬人類的認知能力,但對人類的感受能否模擬?詩歌寫作軟體可以幫助人們順利生產一些作品,但卻很難取代作家。現實生活中,基於人類的複雜性,人們往往只能得到次優解,而非理論上的最優解。人類社會的複雜系統,終究不是數學模型所能擬合。
資訊時代對城市來說,如今大部分城市都是現代主義的產物,正如勒.柯布西耶所設想的那樣,標準化構建與生產的機器。物質性的建設造就了生產的空間而非生活的空間,工業園區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今天的新經濟變革、建築信息化、大數據與數據增強設計,都在塑造著變革中的城市。從廣播、電視、個人電腦和網際網路,人們接受信息的方式也日趨改變。碎片化和扁平化的信息流,更多時候證實了列斐伏爾考察新技術改變人們對空間的看法時的擔憂:人們的空間意識變得越來越平淡。信息技術對城市空間加以影響的同時,參與的主體是人本身,而非人工智慧。在網際網路時代,虛擬城市代表著另一種尺度的心理空間。對人類社會來說,建築和景觀都必須有人的參與,否則就是無意義的環境。人類社會又極其複雜,包含文化傳統、社會制度和情感需求等,科技的線性幹預很難通過單體複製的形式達到人造環境建成環境的和諧。
長期以來,技術改造類社會的傾向根植於人的理性主義以及自上而下的決策。新一代的技術革命必須強調自下而上的根基。這意味著對傳統技術主義所代表的精英主義一元論的反思和變革。隨著科技發展以及科技與人類社會關係的不斷演進,在資訊時代,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逐漸融合。城市學正體現出越來越多的複雜性。
城市規劃作為公共政策,基於公權對私權的調控,意在避免理性人造就的囚徒困境與公地悲劇,這與企業的決策不同。縱觀歷史,城市規劃的發展史就是社會全體權利與權力鬥爭的歷史。人類城市的發展就是人類相對理性和相對感性的產物,或許在達爾文進化論的角度上看,是人的基因的繼承與改變、進化與突變的結合。
技術主義往往在塑造全知全能的上帝,但事實是人類本身並不是這樣的。科幻電影裡一直以來的一個題材就是未來世界少數人或機器人對全體人類的強權控制。科技進步帶來的是更強的管制,普通人自由喪失,權力更加集中和強大。這總讓人聯想到,在智慧城市發展的過程中,遍布街道每個角落的攝像頭和傳感器,會不會讓「老大哥」更細緻地看著我們呢?海量數據和計算機的深度學習,或許會暴露出人類本身更多的不安全感。
信息技術的非均衡傳播,也在文化屬性上對人們的空間認知造成影響。曼紐爾.卡斯特在《資訊時代》 中指出,信息網絡需要有文化層面。而目前城市的文化被基於網際網路的英語世界霸權所控制。 網際網路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信息是英語,大部分來自美國。大眾傳播與網絡文化改變了世界各地的人對城市空間的理解,大車大房子的美式生活成為了快速傳播的標準生活方式。歐洲很多國家有著更加可持續發展的城市和社區,但由於語言局限,產生的影響力非常有限。
複雜科學和混沌理論或許可以幫助揭示傳統科技發展模式對人類空間認知的扭曲,以及參與空間的再生產過程。城市的文脈或可這樣定義:空間智能與建成空間的延續性。或許,城市學最終會走向多元和綜合併存。城市研究會涉及越來越多的自然工程和人文社會學科,各學科八仙過海又殊途同歸,都試圖對人類本性進行深入考量。人類本身在這一認知過程中會更加理解自身的偉大之處。正如電影《超體》的結尾的畫外音一樣:「生命是在10億年前被賦予給我們,現在你知道能用它做什麼。」
(作者系城市規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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