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將近3年前的巨蟒峰攀爬事件再一次進入了公眾視野——2017年打掛片爬巨蟒峰被公訴的三人判了:
12月30日上午9時,江西省上饒市中級人民法院對公訴機關上饒市人民檢察院起訴的張某明、毛某明、張某故意損毀名勝古蹟案進行一審宣判,以故意損毀名勝古蹟罪分別判處被告人張某明有期徒刑一年,毛某明有期徒刑六個月、緩刑一年,張某免予刑事處罰,並對張某明、毛某明分別判處罰金人民幣10萬元和5萬元。
9時40分許,上饒中院再次開庭,對民事公益訴訟起訴人上饒市人民檢察院訴被告張某明、毛某明、張某破壞自然遺蹟民事公益訴訟一案進行一審宣判:
判處三被告在全國性媒體上刊登公告向社會公眾賠禮道歉並連帶賠償環境資源損失費600萬元,用於公共生態環境保護及修復。
註:目前判決書尚未上傳至中國裁判文書網
宣判後,對刑事判決,被告人張某明表示不服判決要上訴,毛某明表示服判不上訴,張某表示是否上訴將與律師商議後再決定;對民事判決,被告張某明表示不服判決要上訴,毛某明、張某表示是否上訴要與律師商議後再決定。
整個事件和時間可以參考下面這個視頻:
判決一出,輿論大致分為兩波,一波代表了大眾的看法,吃吃瓜,順便憤慨一下:
另一波來自戶外圈內部,主要震驚於600萬巨額罰款:
由於本次判決書尚未公布,關於600萬罰款的法理依據,我們沒有基礎去討論其合理性。咱們就單論在自然巖石上打掛片用於攀爬這事,在攀登界,有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公案可供參考:
臭名昭著的壓縮機路線
在南美洲巴塔哥尼亞高原上,矗立著一座令無數登山家魂牽夢繞的山峰——託雷鋒(Cerro Torre,拉丁語「巨塔」,海拔3133米)。
託雷峰陡峭的冰雪崖壁像一把尖刀刺向天空。圖片來源:Hudson HenryPhotography
絕美的風景,險峻的攀登角度使得託雷峰時至今日也只有約十來人成功登頂。而關於其攀登歷史更是有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
1959年,義大利攀登者卡薩瑞·馬斯特瑞(Cesare Maestri)宣稱自己和搭檔託尼·艾格(Toni Egger)登頂了託雷鋒,不幸艾格下撤過程中遭遇雪崩遇難。因缺乏證據,國際攀登界承認這次攀登真實性的比例不高(事實上,他登頂的是託雷鋒附近的另一座山峰)。
11年後,蒙羞的馬斯特瑞帶隊殺回託雷峰:
1970年,馬斯瑞為證明他能夠登頂託雷,與其團隊帶著200升汽油和築路用的大功率空氣掘進機,乘直升飛機空降帕塔哥尼亞。
馬斯特瑞不使用任何攀登技術,在轟鳴的馬達聲中以幾秒鐘一顆鋼釘的速度,在世界文明鞭長莫及的角落用現代工業手段推進到頂峰下。在強暴完世界攀登者心中的夢想之後,馬斯瑞將掘進機懸掛在線路的最頂端,線路因此得名——「空氣壓縮機」(Compressor route)。
——《託雷峰上的公平遊戲》,撰文/Zenith Zhang
託雷峰地地理位置和「壓縮機路線」的走向示意圖。圖片來源:TheGuardian
這條長約350米的線路上被打入了400餘個掛片——差不多一米一個掛片。馬斯特瑞隨即遭到了國際登山界的一致批判:
斯洛維尼亞登山家卡羅批評他「從未來盜竊了一條線路」;
英國登山家裡奧·迪金斯直言這是「對山峰的強暴」——在1971年來到託雷峰下時,他面對著馬斯特瑞留下的成排的掛片,放棄了自己的攀登:「這座可以等同攀登終極夢想的巨石之牆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
登山皇帝梅斯納爾則直接在英國山嶽雜誌《Mountain》發表了著名文章《謀殺不可能》,強烈譴責依賴膨脹釘攀爬垂直絕壁的行為。他寫道:
一條路線的重要性不僅僅是由它的技術難度所衡量,更重要的是以怎樣的方式建立。對膨脹螺栓的使用應該被降到最低限度,最理想的狀況當然是根本不用。
託雷峰頂部,左:海頓·甘迺迪;右:傑遜·克魯克。攝影:傑遜·克魯克
「壓縮機路線」成為了攀登界抹不去的汙點,直到2012年1月,來自美國的海頓·甘迺迪和搭檔傑遜·克魯克歷經13小時登頂託雷峰,全程僅使用2個馬斯特瑞當年設立在巖壁上的保護站(路線難度5.12a,A2)與5個後來者們手工打入的掛片。在之後的下撤中他們拆除了125個當年馬斯特瑞留下的掛片。
他們登頂後的7天,來自奧地利的大衛·拉瑪(David Lama)率隊完成了託雷峰的首次自由攀爬(5.13b)。
至此,縈繞在攀登界42年直接的「壓縮機」陰霾終於煙消雲散。
攀巖就不能打掛片了麼?
但是,對「壓縮機路線」的批判是否就意味著對掛片、膨脹螺釘的徹底否決呢?答案是否定的。
馬斯瑞留下「空氣壓縮機」,在過去、現在、抑或是未來,永遠都不會被世人認可。
反觀優勝美地公園,即使沃仁·哈丁(Warren Harding)用200枚鋼釘開闢斜塔峰線路,即使他用300枚鋼釘開闢大酋長巖首攀,這些都絲毫不影響哈丁成為美國歷史上最負盛譽的精英級攀登者。
——《託雷峰上的公平遊戲》,撰文/Zenith Zhang
其實,即使是在攀登界,有關於使用掛片的攀巖倫理也有過很長時間的爭論。
在登山運動發展的早期,奧地利攀登者保羅·普羅伊斯視攀登為人類自然本能,拒絕使用巖釘等器材,認為:「攀登者應該只在緊急情況下或絕對必要的特殊狀況時使用它們,而不是作為習慣手段通過困難路段」。
而與之相反,德國登山家漢斯·杜弗爾則「提倡使用器材攀登超出能力範圍的巖壁,不然就永遠無法發展」。
羅亞爾·羅賓斯在大巖壁攀登中,圖/climbing
對巖釘、掛片的爭論一直持續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攀巖傳奇人物羅亞爾·羅賓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發起了無痕攀登(clean climbing)的倡議:在攀登中使用不會給巖體帶來損傷、只留下極少人為痕跡的攀登方式。
與之對應,1972年喬伊納德器材公司也在裝備報告中呈現了巖釘對環境的危害,同時推出了其替代品:巖塞。
左圖為1960年代,喬伊納德在優詩美地四號營地銷售裝備。右圖為喬伊納德帶著自產的巖楔。圖片來源:an-prolificmagazine.com
時至今日,對於打掛片與否,攀登界已經有了一整套成熟的倫理和操作方法:
首先,作為攀登者應該尊重當地攀巖社區的規定、管理;
其次,一條線路如果可以用不損傷巖石的方式完成,那麼用衝擊鑽打上掛片的行為是不能被接受的。
巨蟒峰的掛片
作為一座形狀特殊的山峰,很多攀巖者都對巨蟒峰垂涎三尺。相信看到這張照片,很多喜歡攀巖的人都會被吸引,想方設法的去了解更多信息,但是因為在不破壞巖壁的情況下技術難度很高,大多作罷。
巨蟒峰,圖/上饒頭條
其實早在2001年,三清山管理局曾想通過舉辦攀巖賽來推廣景區,當時景區邀請了法國著名的爬樓高手阿蘭·羅伯特(被稱為「蜘蛛人」)使用徒手攀爬的方式進行嘗試,最終以失敗告終。放棄後他誠實地說:「如果要攀上絕頂,非要藉助於器械(掛片)不可。」
阿蘭·羅伯特嘗試攀登巨蟒峰
而後,三清山管委會用一個星期的時間,針對這個問題向遊客發放了3000多份徵求意見表。調查結果顯示遊客普遍認為在巨蟒峰上搞攀巖是不合適的。
同時也有地質專家評價道:「由於巖體風化,藉助於器械攀登不但不利於運動員的人身安全,而且對巨蟒峰有很大傷害。」
——來源:人民網(文中所說「器械攀登」並不等同於攀巖中的器械攀登,意指以打掛片的方式)
最後三清山取消了巨蟒峰攀巖賽,同時出於對巨蟒峰的保護,從2001年起禁止以任何形式攀爬巨蟒峰。
圖/劉立志
回到事件本身。三清山景區早在2008年就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而巨蟒峰的遺蹟更是經歷3億多年的地質演化,具有重要的科研價值和觀賞價值,是不可再造的旅遊資源。換句話就是,巨蟒峰對「非攀巖者」有很大的意義。
台州三位攀爬者違反景區規定的行為對景點造成了破壞,所以被以「涉嫌故意損毀文物罪」提起公訴。
於此同時,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以破壞性的方式攀爬巨蟒峰,並發布到社交媒體,先不論掛片對巨蟒峰本身影響的大與小,單是其社會影響,無論對戶外圈還是大眾的利益,都造成了損害,因此被提起民事公益訴訟,也不難想見。
膨脹螺栓與掛片。
我們來看一看客觀數據:128米、26枚掛片,每5米一個掛片,看起來像自由攀登者開線?
真實也許不然,從各處視頻報導來看,他們更多是藉助繩索進行器械上升,在巨蟒峰的高難度處幾乎是一米一個掛片。涉事三人,據悉,也並非大家所認識的高水平攀巖者。
這種「壓縮機」式的攀爬方式,實在難以歸為「攀巖」這個門類下。在眾目睽睽之下,用如此「野蠻」的方式登頂,也絕不該是文明的攀巖人所為。至於600萬的罰款是否得當,咱們等判決書出來再討論不遲。
給小犀牛加個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