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節,浙江醫科大學臨床醫學系畢業20周年的紀念日,又剛好是跳槽2年。
修行20年。剛毅果決,任性妄為,自問還算得一個好醫生。童心未泯,為老不尊,其實也算個不錯的帶教老師。
20年,職業生涯正好半程,再20年也該退休了。42歲人生也在半程,再42年也該掛了。
馬拉松到半程的時候,實力分出梯隊來了;人生到半程,已經不惑。所以寫幾句話,給自己半程的人生,半程的醫路。
我是一個ICU醫生。
在工作了十多年之後,2010年我成為重症監護室的副主任,我把這份差事叫做「暗夜行者」。不論春夏秋冬,床頭都放一套灰撲撲的運動衣,以便半夜接到電話,快速套上,三分鐘就可以出門。
這類半夜接到的電話很多,每個星期都有,我的手機是真正的手雷,不能關機,也不能關靜音。隨著ICU的工作量越來越多,半夜叫我的事情總共三樣:
晚上值班的工作量承受不住了,無法完成,需要叫救兵來援手。大醫院危重病人收住,經常沒法控制,在歷史紀錄上,我自己值班的最高紀錄是收5個。一個醫生一晚上的工作量,基本是手不停,腦不停,口不停。到清晨來臨的時候,累的趴趴的,腦筋打結,開車回家去都有困難。還有更高紀錄。那真的不是一個醫生可以承擔的工作量。經常需要我趕去援手。
半夜有高難度高風險的操作,值班醫生不能夠完成,需要叫我去做。醫院最危重的病人,夜晚需要緊急做氣管鏡,做IABP,做CRRT等等,都是片刻都不能多等的狀態。當然也並非每樣都需要我,但是需要我的時候,都是技術上最難的。比如說這樣:
還有就是醫療糾紛。ICU是全院最麻煩的麻煩集中地,當醫療糾紛中的病人出現生命危險了,必然需要轉到ICU來搶救,麻煩也就隨之而來。這些高難度的溝通,通常不是值班醫生可以搞定的,加上同時需要的搶救也很麻煩,所以每次都需要援兵。我就是這個援兵。永遠的超級替補。
這是我這個「暗夜行者」每次穿上 「夜行衣」要去做的任務。沒有一樣是簡單的,懵懂中醒來,動作迅速套上運動衣和球鞋,開車去做最困難的事。不管你白天是否已經累得要死,明天上午是否有已經定了飛機票要去開學術會議。在這個夜晚,必須振作精神,去把這些事情搞定。通常在這之後的一天裡,我仍然要繼續日常的所有工作:查房,跑急會診,安排床位,等等等等。不過是到中午的時候打個盹,恢復一下體力而已。
日常的工作大抵是這樣的:
我一點也不否認這些事情的重要性,作為一個高年資成熟的ICU醫生,為科室承擔最難,最麻煩的問題本就是應該履行的職責。ICU的職責又是為醫院承擔最重,最麻煩的病人。去做這些「暗夜任務」的過程中,救了不少人。解決了很多麻煩。不過我自己的生活,就是徹徹底底的一團糟。
俗語說:一夜不睡,十夜不醒。欠的覺太多,疲倦是臉上永遠的底色,雙眼乾澀。全靠意志力撐著,身體頻頻發出不良的信號:血壓經常處於臨界狀態,這是高度緊張和持續高強度工作的結果。眩暈症頻頻發作,頸椎肩膀酸痛,口腔潰瘍終年發個不停。
有一天,在混亂的夢中,萌生出了改變的念頭。那天上午,急會診,操作,心肺復甦象往常一樣忙得筋疲力盡。午間在值班室狹小的床上松松酸痛的腳,在自己的微博上寫了這段由衷之言。
疲倦中陷入夢境,混亂的夢中,是lCU沒床了,血糖high爆了,糾結混亂的談話,加壓輸血,IABP的氦氣瓶,50頁的材料。 接著手機鈴聲催命般響起:手術室有二個擇期一個急診要出來,我們只剩一張床了,急診室還有一個要來,怎麼辦?
記得那天,我象往常一樣竄出去折騰去了。但是,還是有短短的一瞬,懵懂的我客觀地看了一下自己的生活。用一團糟來形容真的一點不為過。人生已經過半,大多數節假日不在家,沒有實踐一下一直許諾的親子度假。當然,比起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狀態,似乎也算得事業有成。但,就這樣了嗎?從那天中午開始,改變生活的意念,就開始發芽了。
準備跳槽的過程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給自己定的目標並不高:合理的工作量,合理的休息,合理的收入。並不是為了「詩與遠方」。先要解決的是不給累死。
這不給累死的心理,在2年中已經促使了重症監護室和急診科不同年資的4位醫生離職而去。同事的離開讓留下的人需要做更多的事,更加看不到希望。
其中一位ICU的住院醫師「斌」,考了衛生院的門診內科醫生職位,去了離我們這家三甲醫院僅幾條街之隔的一家衛生院。這是一個深入體會的醫生對兩份工作的權衡。真是令人沮喪。
在接下來的某一天,我心緒彷徨地和一位院長面談跳槽的事,言談間,他問了我3遍:你很疲勞嗎?是,我在想我那份「暗夜行者」的工作是該結束了。初次見面的人,一眼就看出我的疲勞之色,關鍵是:在我滿負荷工作的醫院,誰在乎我的疲勞?我的每個兄弟都滿臉疲勞,只求自保。但空中傳來的聲音是:還有呢?你的SCI呢?你的科研項目呢?
我的疲勞,只是在執行著日常再日常的工作,沒有改變什麼,沒有創造什麼,沒有自己的意願,實現不了個人的想法。推推搡搡拉拉扯扯著一團叫工作的東西,犧牲了個人生活樂趣。那種感覺叫做碌碌無為,並不是庸庸碌碌無所作為,而是忙忙碌碌到極點,還是感覺一事無成。
ICU醫生這份工作,具有特有的職業成功感。但是當自身的消耗已經接近極限的時候,無窮無盡的麻煩簇擁著你,會讓你失去了感知喜悅的觸覺和心情。
在旁人眼中看清了自己之後,我的決心下得快速而篤定。一個工作16年的ICU醫生,一個不到40歲的重症醫學專業主任醫師,在轉會市場上還是很搶手的,加上我的要求並不高。很快,我就籤約跳槽。
我把那天在混亂中寫下的微博,「嚮往的生活」一直置頂,提醒自己在眾多的阻撓中,出走的本意。
2014年6月30日,辦完辭職手續,開車駛出熟悉的大門。眼淚奔湧而出。關上車窗,盡情放聲大哭,難過便是難過,難道哭了便不算英雄好漢?生活從此駛出原定的路線,走到一個陌生的路口,象Google地圖一樣重新規劃。從此不再回頭,看新鮮的風景,和新夥伴同行。
這個新的ICU,繁忙的程度要低一些,但是高難度的病人時不時會有,是比之前少一些。符合我對「合理工作量」的想法。的確「合理的工作量,合理的休息,合理的收入」是維持生活的眼前苟且。但這不是我要的全部。維持不要累死的基本要求後,臉色隨之好看起來,接著腦細胞開始自動活躍。
在慢慢整合一個新團體的二年中,我漸漸發現原先感覺困難重重的心事,一件一件做成了。那些都是原先橫亙在我內心,嚮往做成的事情,比如ECMO,比如推動器官捐贈,比如慢性危重病人的心理關懷等等。原來在人力物力上束縛重重,讓我有心無力。但是現在居然做成了。
小小的希望,慢慢在心裡活躍起來:或許我可以把理想中的小試點做成功。大小本不是問題,ICU從成立之初,提倡的就是以8-12個床為單位的治療單元,或許掙脫束縛可以把一個重症醫學科的醫生做得很純粹。
新夥伴是非凡人物,物以類聚,願意在荊棘密布的小路上探險的,都是勇士。極致的喜歡,更像是一個自己與另一個自己在光陰裡的隔世重逢。
也有阻力,對民營醫院的不信任感,是最大的阻力。我以往行醫記錄中良好的口碑,和原單位同事們的友好幫了大忙。往往是危重病人家屬往醫生朋友圈內打聽了一輪之後,決定留下來。幾次新聞事件之後,附近的搶救病人就習慣於往我們醫院送了。
也有嘗試,當我拿起筆來,繼續「中學作文之戰神級學霸」生涯的時候,發現一個普通醫生的嗓門,在眼下自媒體的時代,可以非常大。可以把我對專業專科的思考,困惑,理解,經驗讓很多人聽到。
所有的事情,都在探索中前進,沒有參照可循。我感覺仍舊在做那個「暗夜行者」。體力負荷下降,處處需要好好動腦。第一批主動跳出體制的醫生,註定要自己在規劃中開拓前行。
大環境糟糕的程度,每個醫生都看到了。2016年5月,是醫療界的暗夜。天空也曾經烏雲密布,但從未這樣漆黑一片。廣東省人民醫院口腔科主任陳仲偉被砍30餘刀,5月7日辭世。華西醫院院長石應康5月11日跳樓自殺。5月16日,邵武市立醫院25歲的外科男醫生過勞死。5月18日,湖南邵東縣五官科醫生王俊被病人家屬毆打致死。比起其他密集的醫鬧事件留下的一灘一灘鮮血,5月死亡的4位醫生,在醫生群體中造成心理重創簡直讓心理堅強的人都不能正視。
一個醫生,要在這樣的漆黑的大環境下成就自己,帶動團隊,是件艱辛的責任。
也看到了,那晦暗渾濁慘厲的紅色天空,也為死去的天使惋惜哀悼,為無力改變現狀而傷心痛心。但是,決定做一個「行者」。看過電影《移動的迷宮》嗎?詭異的迷宮,喪生的同伴,總有習慣於暗夜奔向希望的行者去冒險,走在無人走過的小徑上,探索無人經歷的危險和刺激,追尋希望。
更多傷害和傷痕,更多失敗和失望,更多刺激和刺痛。也許晨曦很遠,人不能選擇自己的時代。不甘命運的暗夜行者,會走過午夜,也許未必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黎明,但是可以和壯麗的銀河對視,可以和充滿活力的勇者一同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