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為孔子作像者多矣。唐吳道子有《先師孔子行教圖》, 明仇英亦作《孔子聖跡圖》。
但這兩幅圖,在古代也並非人人都可以見到的。「老實說,中國一般的人民,關於孔子是怎樣的相貌,倒幾乎是毫無所知的。」(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1935)就算是1935年的魯迅,也不過見過三次孔子畫像。
而如今的我們想起孔子來,腦海中倒直接有了畫面。你要麼在歷史課本上見過露著兩顆兔牙,頗為呆萌的《孔子為魯國司寇像》;要麼在《論語選讀》中見過手持朝笏的孔子坐像,而網絡更是提供了鋪天蓋地的圖像。當然最經典的還是他雙手交疊於胸前,作「天揖之勢」,寬衣博帶的模樣。此為東周士人相見之禮,古人畫此揖是為了體現孔夫子士大夫的身份。今天的這尊紫銅孔子像,正是依據吳道子所畫的孔子作揖形象而來。不過轉念一想,面對孔子像的觀者,也得了孔子一揖,是塑像與觀者互敬了。
畫像雖有,但孔子卻在歷史的風塵中變換過多種形象。他時而不得志,「累累若喪家犬」;漢代罷黷百家,獨尊儒術,他又成了「六經正統」;而到了現代他又被打倒過,一代「至聖文宣王」成了「罪惡的孔老二」。如此看來,孔夫子的形象又模糊了起來。
出生於東周春秋魯國的孔子自然沒有照片,早期的畫師恐怕只能依靠文字描述揣測。《史記·孔子世家》道,孔子」生而圩頂,九尺六寸「。圩頂指的是頭顱凹陷,這恐怕不是什麼優點,吳道子為孔子頭上畫上一方包帕,巧妙地避開了這個難題。小像中的孔子亦頭戴包帕幅巾,兩縷冠帶垂下,是長者之風。而九尺六寸約合現代的一米八六,雄赳赳氣昂昂。孔子生於春秋亂世,光是以理服人可鎮不住他周遊列國中可能遇到的歹徒,或許還要靠氣魄物理上制服人。這尊紫銅小像亦是長身而立,腰佩長劍,還有一絲仙俠風範。
有人可能要笑了,仙俠?孔子不是個一本正經地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迂腐老頭嗎?孔子所謂至聖先師的形象乃是後世粉飾,要想看清他的模樣,或許還得回到那本《論語》上去。打開《論語》就能看到,孔子更為平和乃至於樸素的樣子。他是那個自謙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孔子早年生活艱辛,從微賤小事做起的他像極了普通的打工人。他也曾因為見了一次當時風評不太好的南子夫人,而讓自己的大徒弟子路不高興。面對子路的」不悅「,孔子還得賭咒發誓」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我沒有做任何不該做的事,否則老天都要討厭我!老天討厭我!)即使是他與門徒們講學,也是眾人侍坐時談笑風生的。古人云,「讀論語如坐春風」,正是因為孔子和他的學生在論語中平易近人的模樣,而這「坐春風」三字,則是來源於下面這段故事: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爾何知?」
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
「赤,爾何如?」
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三子者出,曾晳後。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譯文: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陪孔子坐著。
孔子說:「因為我年紀比你們大一點,你們不要因為我年長就不敢說話了。你們平日說:『沒人了解我啊 !』假如有人了解你們,那麼你們打算做些什麼事情呢?」
子路啪地一下就站起來了,很快回答說:「一個擁有千乘兵車的中等國家,夾處在大國之間,加上外國軍隊的侵犯,接著又遇上饑荒;如果讓我治理這個國家,等到三年功夫,就可以使人有保衛國家的勇氣, 而且還懂得合乎禮義的行事準則。」孔子微微一笑。
「冉有,你怎麼樣?」
冉有回答說:「 一個縱橫六七十裡或者五六十裡的國家,如果讓我去治理,等到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來。至於禮樂教化,那就得等待君子來推行了。"
「公西華 ,你怎麼樣?」
公西華回答說:「我不敢說能做到什麼,但願意學著做些東西。宗廟祭祀的工作,或者是諸侯會盟及朝見天子的時候 ,我願意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做一個小小的司儀。」
「曾皙,你怎麼樣?」
曾皙彈瑟的聲音漸漸稀疏下來,鏗然收撥,放下瑟直起身來 ,回答說: 「我和他們三人為政的才能不一樣。" 孔子說:"那有什麼關係呢 ?也說說你的志向。
回答說:「晚春的時候,春天的衣服已經穿定了,(我和 )五六個成年人帶著六七個孩子,在沂水沐浴之後,在舞雩臺上吹風,唱著歌回家。」
孔子長嘆一聲說 :「我贊同曾皙的想法呀!」
(此段譯文基於百科,有改動)
子路小孔子九歲,曾皙小孔子二十多歲,冉有小孔子二十九歲,而公西華最少,小於孔子四十二歲。這其中暗含了孔子推崇的「禮」,四位徒弟是按年齡排位侍坐的。師徒五人年紀相差很大,但是長者不倚老賣老,少年亦從容對答。而曾皙還於座上鼓瑟。孔夫子的課堂氛圍確實挺好,老師和學生能聊聊閒天不說,上課還有配樂。難怪論語開篇第一就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正如這尊小像所刻畫的那樣,夫子慈眉善目,自然也常常面含微笑。
當然更有趣的是孔子對弟子們各言其志的態度。讀過論語便知,子路一向直來直去,他一開口就要讓千乘之國外能戰內有禮。孔子也許覺得他不夠謙虛,只報以微微一笑。而冉有和公西華所言,都是孔子也推崇的事物。為官作宰,推行禮樂,人言儒家入世,也是因為這一點。可是孔子卻沒有對這兩人的回答大加讚揚,他喟然長嘆,感嘆的是曾皙所形容的暮春景象。
衣袂飄飄,歌詠而歸的模樣,看似仙風道骨,如老莊所羨慕的逍遙遊。可這與天地同樂的氣韻,非天下大治不能得。在久經亂世的孔子看來,他風塵僕僕地於各國推行禮樂,希望恢復周禮,終極目標正是為了一個理想中的治世,而他所面對的世界,卻是禮崩樂壞。沂水春風,邈然難覓,如何能令人不嘆。
而景仰這沂水春風的人,也不只當時在座的孔子。千百年來多少人都喜愛論語中的這一段,所愛的正是這一寥寥數語描繪的春日出遊圖。巧的是同樣喜愛於春日曲水流觴的王羲之,也經歷了匈奴破晉,渡江避亂。正因生在亂世,才格外喜愛這一份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與晉人偏安一隅,清談度日不同的是, 孔子始終在為他心中的春風奔走。初仕魯國不成則周遊列國以求施展抱負,在衛國被誣陷,在宋國被桓魋追殺,相失於鄭,受困陳蔡,倒像是一片春秋大地,只容得下殺伐爭霸,而容不下孔子的一個盛世之夢。就連子路在旅途中遇到的一個守門人,都對子路說,你的老師,就是那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嗎。
顛沛流離四十年,孔子居然還沒有心灰意冷,他的確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偏偏要逆著春秋諸國的霸道之中走出一條仁義的小徑,其孤獨可想而知。若不能仗劍立功則提筆立言,教書育人,作《春秋》編古籍。直到晚年,獨子孔鯉先他而去,愛徒顏回也英年早逝,兩番白髮人送黑髮人,連那個「率爾而對」的子路,也死於非命。孔子這位理想主義的現實主義者,終於感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而孔子死後的戰國時代,五王僭越七國稱雄,兵刃相接血流漂杵之時,誰還能記得沂水邊的一縷春風呢。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也是高中語文課要求背誦的句子。當日只道是尋常。而今年,開年就是一場新冠,當中國過完了一個全民居家的春節之後,歐洲在三月也陸續開始封國,這或許是21世紀,最寂靜的一個春天。而今隆冬之時,全球疫情又再度抬頭,今人所待的春風,又不知何時而至了。
所幸世上還有在為理想奔走的人。孔子真實的形象今人無從知道,不過這一方小像,以紫銅之軀,笑而作揖,聊敬天下,知其不可而為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