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到「人文主義」,自然會想到歐洲的文藝復興,它的本質是追求人的自由和解放,把神權統治回歸到自我的個體意識。
西方的人文主義興起,歸因於舊有既得利益階層被蕩滌(火藥炸毀騎士階層)、新媒介傳播了新理念(紙張推廣科學文化)和平民階層開始甦醒(地中海的商品經濟崛起)。
由於這些經濟基礎的改變,以義大利為中心興起的人文思潮開始擴散到西歐各國。
無論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但丁的《神曲》,還是盧梭的《契約論》、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馬克思的階級解放、達爾文的社會進化論,最終指向都在於「人」自身—追求個體的解放,掙脫外界超意志力量的束縛。
在中國歷史上,亦有多次人文主義思潮的興起,只是近代中國人對自身文化感覺自卑,忽視了本民族的歷史。
中國綿延數千年的歷史中,在我看來,至少有四次人文主義熱潮:
第一次,商周時期——從「神」到「人」;
第二次,魏晉時期——從「禮教」到「個性」;
第三次,唐宋時期——從「門第」到「平民」;
第四次,晚明時期——從「道德」到「功利」。
這四次人文主義思潮,每一次都是對前一次的「否定」,也是一次升華,形成了像波浪一樣的回溯的前進方式:
第一次是商周時期,周公旦創立的「宗法制度」取代了商朝的「鬼神模式」,把社會重心從「神」拉到了「人」,由此奠定了中國文化三千年之格局。
在周朝之前的商朝,是神權統治的社會,奴隸制盛行,大量奴隸沒有人身自由,被迫參加集體勞動,於是宗教的灌輸就顯得非常重要。
奴隸主們製作了許多大型青銅鼎來進行祭祀,他們把「神權」作為一種超自然的神秘力量,灌輸到每個人的腦海中,告訴奴隸們:你一出生,就註定了這輩子的命運,你之所以每天辛苦勞作是為了向天神貢獻!
在今人看來,商朝是一個很搞笑的時代,處處充斥著「神」的影子:商朝人每天都要花大量時間去祭拜鬼神,向上天祈禱。
上自達官貴族,下至奴隸賤民,都相信「天神」的力量,所以這個時代的巫師很受歡迎,他們是神的代言人。
這個時期,人說了不算,神說了算,於是就變得很玄乎,因為誰也不知道神到底說了什麼,只能由巫師來傳達。
早先的巫師或許還比較公正,越到後來巫師就越沒水準,他們掌握了輿論大權,成了既得利益的代言人,利慾薰心,借著「神」的旨意宣傳自己的命令,把黑的說成白的,死的說成活的,顛倒是非,都是打著「神」的招牌。
反觀歐洲「中世紀」的黑暗統治,也是「神權」統治,任何與《聖經》不一致的想法都被視為異端,一切由教皇說了算!
在這種背景下,宗教發出的所有言論都是為自身利益集團服務的。
到了16世紀時,德意志的馬丁·路德提出「宗教改革」,倡導人的生活不是為了上帝,而是回到個體自身,每個人也不用通過神職人員與上帝溝通,可以直接與上帝交流。
人們開始關注現實世界,每個人都為自己而活,「人權」與「自由」成為關鍵詞,所帶來的爆發力是驚人的。
中國的周王朝,也正是這樣一個由「神」到「人」的轉型時期。
周公把商朝的「神本位」回歸到「人本位」:昔日的什麼鬼神、佔卜之術都放到一邊去吧,不要再相信這些玄乎的東西!
人之所以能夠替代神成為世間的合法統治者,是因為依靠自身的「道德」力量!
在今人看來,「道德」二字已很遙遠。
但在周朝,你可要知道這個概念有多麼吸引人!
因為對當時人來說,昔日的「鬼神」已不再束縛他們了,可以按照自己意願、努力去修煉「道德」,從而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去實現人生價值一決定權在自己手上。
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曾說「精神的脫魅和宗教的世俗化是近代社會的重要特徵」,這句話用在中國周朝也十分適合。
世間重心從「天道」轉移到「德行」上來,甚至只要人的道德修為夠好,便可以與天、地並列,成為「天地人三才」。
道德修煉,就是每個人從自身做起,遵循宗法制的君臣關係,對上孝順忠誠,對下仁愛克制,以家族內部血緣為紐帶擴展到整個天下——親親尊尊」的人倫大綱取代了「佔卜巫術」的鬼神崇拜,由此奠定了中國三千年文化政治之格局。
周公旦終結了商王朝的鬼神時代,確立了人類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儘管這種合法性尚且還是一家一姓的合法性,但它由上而下衍生出來的文化,已經比當初的鬼神文化進步很多。
周公之後,孔子又再一次把這個意識形態推而廣之。
如果說周公的道德還是停留在貴族階層,那麼孔子通過設私學、教授大量平民子弟,就把「道德」這個概念平民化了。
孔子告訴我們:普通百姓修煉自己的道德,也能成為君子!
君子,亦即精神上的貴族。孔子還進一步確立,「德」的核心在於「仁」,所謂「仁者愛人」,每個個體存在的合法性在於是否愛人,而不在於敬鬼神。
「人」本身被抬高到重要地位,而對於宗教世界裡的鬼神,孔子的態度則是「敬而遠之」,可見與商朝的價值觀截然不同了。
這便是孔子的偉大之處,他與歐洲的馬丁·路德、禪宗的六祖慧能一樣,把神權世俗化,把貴族精神平民化,把高深的「道德理念」轉化為通俗的日常生活,用生動平實的語言把「親親尊尊、君臣父子」融入百姓日用之中,教導人們怎樣孝敬父母、怎樣兄弟和睦、怎樣與人為善、對朋友講信用、對上級忠誠、對下級仁愛。
所以,周公離我們尚且很遠,而孔子已經離我們很近了。
第二次人文主義思潮在魏晉時期,主要表現在精英知識分子階層對個體意識的認識,是魏晉名士「個性自由」對兩漢以來「名教禮法」的否定。
說來也很有意思:當初周公、孔子創立儒家思想,是為了破除商朝神權的專制,可久而久之,儒家自身又走向神壇,成為新的專制。
兩漢就是這樣一個時代:它既是儒學發展的新時期,也是儒學淪為統治桎梏的時期,陰陽兩面總是同時存在。
西漢經過武帝、宣帝、元帝幾代爺孫對儒學的連續推崇,已在全國形成風氣,這股風氣的好處是統一了意識形態,缺點則是由於恪守禮法,不知變通,開始陷入虛偽做作之中。
儒學經由董仲舒的修改之後,就形成「三綱五常」為核心的一整套專制思想體系,到西漢末期,已是儒生遍地,他們誇誇其談,好古非今,只知道玩文字遊戲和高唱忠孝節義,卻做不來實際事務,不知變通,把事情弄得很糟,比如大儒王莽及其手下一幫儒生就是典型代表。
再到東漢建立,漢光武帝劉秀本人就是學儒出身,手下的「雲臺二十八將」中大半是儒生出身(「東漢功臣多近儒,大半多習儒術,與光武意氣孚合」),與西漢開國的功臣多是「殺豬賣狗」之輩可謂天壤之別。
於是東漢崇儒之風更加盛行,愈演愈烈,「經學」成為東漢士人的進身之階,許多世家大族都以經學傳家靠這個才能做國家公務員。
東漢末期,這種現象泛濫成災。
所謂的知識分子,都是徒有虛名、道貌岸然、遷腐僵化,「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全社會充斥著假道學,這些儒生浮華交會、相互標榜,「忠孝名節」形同虛設,瀰漫著沽名釣譽之風,東漢也因此病入膏肓、人才凋零、大廈將傾。
東漢末年,「另類牛人」曹操上場了,他率先打破這種虛偽禮教。
曹阿瞞不是士族大家出身,只是個太監養子的後代,但他才華出眾,個性突出,說了很多大實話,做了別人不敢幹的大實事,給那些冠冕堂皇的儒生一個響亮的耳光!
在成為實際領袖之後,曹操開始打壓門閥大族,提拔一大批寒門出身的下層人士。
曹操提倡「唯才是舉」,甚至是那些「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人才,都要提拔。
在《求賢令》中,他甚至公然宣稱:「西漢的陳平與嫂子有染,戰國的蘇秦施展陰謀詭計,可是他們都是安邦定國之才,陳平幫漢高祖定下偉業,蘇秦救燕國於危難之中,所以只要有才能就該重用,至於德行好壞並無關係!」
曹操的「唯才不唯賢」理論,是公然挑戰主流價值觀,這一方面使得曹操手下人才濟濟;另一方面也招致儒生名士的猛烈抨擊,罵曹操為「贅閹遺醜」,是漢室奸賊,乃至士族門閥都聯合起來攻訐曹操。
西漢末年有王莽篡權,東漢末年有曹操專權,可這兩個人在當時的評價卻天壤之別。
大儒生王莽受到時人追捧,乃至數萬人勸諫他自立為帝;曹操被人們罵得狗血淋頭,始終不敢取代漢朝——兩人的區別在於,王莽篡權只是「政治行為」,是可以接受的,而曹操抨擊儒家的假道學,乃是「文化行為」,摧毀了舊有價值觀,無法被知識分子所接受。
但這種趨勢並未減弱,到了司馬氏專政時代,「反名教」傾向更加突出,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一批魏晉名士湧現出來。嵇康、阮籍、向秀、山濤等人,在生活上不拘禮法,清靜無為,又聚眾在竹林喝酒縱歌,言行舉止都揭露和諷刺舊有意識形態的虛偽。
這其中,嵇康是精神領袖,也是魏晉玄學的重要代表,他崇尚自然,認為「自然」乃是宇宙本來的狀態,本來是沒有任何矛盾衝突的,而儒家的「名教」恰恰破壞了這種和諧狀態,因此嵇康採取了與儒家截然相反的生活方式:放蕩不羈,獨立世俗,縱情飲酒,癲狂做派,藐視權貴。
嵇康的怪異行為受到熱捧,人們稱他有風骨、是賢人,這種反常現象在今人看來是很難理解的。
但如果我們身臨其境,把之前兩漢的儒家僵化對人性的束縛也納入進來,就可以理解「魏晉風骨」的緣由——嵇康是對舊有價值觀的反叛,是對僵化意識形態的掙脫。
做流氓很痛快,做個「有文化的流氓」更痛快,嵇康就是這樣一個有文化的流氓。
他的經典名言「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就是一句流氓術語傳遍大江南北,意思是說:打破社會規則(名教),想怎麼幹就怎麼幹(自然),所謂的商湯武王、周公孔子這些權威都見鬼去吧!
知識分子們都效仿他的言行,熱衷於談老子、莊子,鄙視談周公、孔子。
反傳統固然是一次進步,但是搞過了頭,就陷入另一個極端了。
繼「竹林七賢」之後,人們都依葫蘆畫瓢,越發沒了規矩。
兩晉時期,士族群體對家國天下的「大事」不甚關心,關心的只是自我精神世界的「小事」,他們筆下的文字多為華麗辭藻,用典頗多,故作高深,古奧難懂;他們為人張揚,另類古怪,標新立異,對個體性格的發揮到了一個史無前例的時代。
在晉代,清談、玄學是最受歡迎的。當然,這種反傳統的人文主義,到後期已經走火人魔了,與第一次儒家走人僵化桎梏類似,第二次個性張揚演變成刻意的放縱,士大夫們甚至還開始吸毒了(五石散)。
晉代就這麼過去了,不提也罷。
第三次人文主義思潮是在唐宋時期,這一次主要表現在平民階層的甦醒上。
是「平民文化」對魏晉六朝以來的「貴族文化」的否定,人性的解放又進了一步。
唐代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時代,它的前半期承接六朝以來的貴族文化,後半期開啟兩宋的平民文化,這其中,「古文運動」是重要轉折點。
隨著兩稅法的施行、科舉制的普及和商品經濟的興盛,豪強大族已經瓦解了平民階層獲得極大的自由,「土農工商」階層已經被打破,允許自由流動,他們可以讀書進入仕途、可以進城裡做生意,這些平民的自身經濟情況得到了極大改善之後,便自然會關注精神世界了。
這一次人文主義興起的標誌是韓愈柳宗元發起的「古文運動」一說來也很有意思,韓、柳的口號是「復興古文」,要回到秦漢時期的平民文學,否定的是南北朝以來的貴族文學,是一次「否定之否定」。
與之類似的,是歐洲13世紀的「文藝復興」,否定的是中世紀神權統治,復興的是古希臘人文精神,也是「否定之否定」。
禪宗說人生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正是世界循環往復、否定之否定的螺旋上升價值觀。
古文運動」發端於中唐,這個時代正是世家大族沒落、平民進入上流社會的時刻。
平民出身的文人們要求平實、直白的文章,淘汰了六朝以來那種追求浮華、辭藻用典的華而不實的文體,《文心雕龍》式的陽春白雪已經被下裡巴人的草根文人們所唾棄,取而代之的是「唐宋八大家」的直白通俗的散文。
這種文風的轉變到了宋代更加明顯,昔日裡不入流的街頭市井的「詞曲」,竟然堂而皇之地進入上層。
填詞、唱曲等從前只是伶人娼妓的謀生手段,現在成為宋朝文學的主流,姜夔、柳永、範仲淹、歐陽修等人為市井優伶填寫的歌詞傳遍大江南北。
宋代政治風氣也為之一變,文人治國模式誕生,士大夫群體有發表獨立觀點的權利,不會遭到政治人身迫害。
自宋仁宗以後,朝廷的黨派結盟也漸成雛形,各自有各自的政治目標訴求,儼然有一股官僚民主之風,取代了皇權集中思想。
這並不是巧合,而是經濟、政治、文化三方面的相互影響、滲透,如同歐洲近代以來,在經濟層面有工業革命、在文化層面有個性解放、在政治層面有制度主化,三者其實是一個整體,不能割裂開。
宋代之後,一直到明朝中葉,社會才又發生了第四次大變革。
第四次大變革是令人糾結而彷徨的,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它並未成功,錯失了世界近代良機。
晚明時期,人文主義思潮與今天如出一轍,很多地方都很相似,有很多借鑑的地方。
晚明時期,商品經濟已經極為興盛,尤其在長江流域,兩湖江浙的稻米足以供應天下,紡織品、瓷器、鹽業、各種經濟農作物的發展,已經在經濟基礎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方式。
「僱傭」契約關係取代了「附屬」人身依附關係,確立了人自身的本位意識,平民百姓自我權利受到了重視。
在這種情況下,人文主義思潮再度湧現。
王陽明心學崛起於明中葉,這種理論強調人的自我意識,由程朱理學的外界決定論轉向本體主觀主義,帶有反傳統的精神。
王陽明給明代社會吹進了清新的空氣,起到了一種振聾發聵的作用,甚至可以說「陽明心學」是明清以來最巨大的思想貢獻。由陽明心學中的一支發展演變而成,是以王艮、顏山農、何心隱、李贄等人為代表的泰州學派,強調人的自心自性的醒悟的,要求人性解放,反對封建禮教。
湯顯祖、袁宏道等人的作品以及空前繁茂的民間文學、通俗文學中的優秀之作,如《西遊記》《金瓶梅》「三言」「二拍」等,都宣揚了反封建禮法、追求人性解放的人文精神。
在政治思想上,批判封建君主專制,主張眾人共治、民眾是天下的主體,要求對君權和政府權力加強輿論監督和制約,認為「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君主是「天下之大害」,「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
以上是中國古代四次人文主義的興盛時期,到了近代革命,也隨著清王朝的土崩瓦解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五四運動為標誌的新文化運動,可謂是中國歷史上第五次人文思潮。
再到今天中國,隨著網絡這種媒介的應用,第六波人文主義思潮湧現,個體意識受到史無前例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