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底,我和韓國的金英洙博士夫婦,做了一個多小時的交流。這對伉儷講述了他們在韓國做了三十多年的「蒲公英共同體」。他們表示,希望與中國的農村機構建立互訪關係,互幫互助。
為了更好地安排金博士夫婦到中國參訪,我想要了解更多韓國鄉村的情況。2017年9月,我組織了一個中國農村研究者和實踐者的參訪團,一共七人前往韓國。
我原本聯絡了六七位農民一同前行,他們正在從事有關農村社區發展的具體實踐。然而,由於當時中韓關係交惡,所有組團旅行停止。作為個體申請籤證的農民,拿不出韓國個人籤證所需的房產證、信用卡金卡、足夠大額的銀行存款等資產證明。故所邀農民最終無一能成行。
於是,在一邊嘖嘖稱嘆,一邊扼腕遺憾中,我們在韓國度過了十天行程。為了彌補缺憾,我不斷記錄整理,希望讓未訪者也有機會分享韓國農村社區建設的經驗。
此次韓國農村的參訪行程中,我的核心體會是:如何對有限資源進行無盡利用。
韓國人的「劣等感」韓國的人均資源十分緊張,而韓國人稱之為「劣等感」(「劣等感」為韓語裡的漢字詞彙,接近中文的「自卑感」)。
2018年韓國有5116萬人口,其中一半人生活在首爾及附近地區,該地區只佔全國面積的11.8%。韓國的城市化率在2013年達到91.04%的巔峰後就開始了逆城市化,城市裡的人口開始減少,越來越多的人湧向鄉村。
相比之下,2018年初中國的城市化水平是58.52%,與韓國1981年的水平(58.47%)相當。從城市化角度看,中國還處在城鎮化中期,與韓國有至少三十五年的差距。
韓國的國土面積(10.02萬平方公裡)、人口規模、人口密度、地形地貌都與浙江省相當。2017年韓國的人均GDP達3.03萬美元,而浙江的人均GDP為1.35萬美元,不到韓國的一半。
資源短缺導致的自卑感背後,是資源善用帶來的優越感。優越感首先來源於經濟奇蹟。作為亞洲四小龍之一,韓國率先成為發達經濟體。其次源於政治與社會制度。看看朝鮮半島北邊同一民族和文化的人,因為制度的不同,發展也有巨大差異。這使得韓國人更傾向於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政體。
在歷史文化方面,韓國人也有他們的「劣等感」。從唐朝到清朝,整個朝鮮半島,都是中國的藩屬國。1910年到1945年,清朝覆滅,內部混亂,沒法再為朝鮮半島提供足夠保護,朝鮮半島淪為日本殖民地。在此期間,韓國臨時政府先是在上海流亡(1919年在中國上海成立的流亡政府——大韓民國臨時政府),日本佔領上海後,又跟著中華民國政府流亡到了重慶。
1945年之後,朝鮮半島由美蘇中三國共同託管。1948年,由蘇美主導劃定了「三八線」,朝鮮半島被劃分為南北兩塊勢力範圍。後來,韓戰爆發。1953年7月27日,南北雙方籤訂了停戰協議,最終以北緯38度線為界,建立韓國與朝鮮兩個國家。
朝鮮半島很少真正作為一個國家獨立過。就韓國而言,國家安全在某種意義上也由美國「罩著」。美國在韓國一直駐軍,軍事安全基本依託美國。
根據2014年韓國民意調查,在韓國人眼中,中國是一個崛起的大國,在國際事務上能發揮重要的影響力。比如,對朝核問題,韓國人認為中國在這個問題上最有決定權,其影響超過了韓國,也超過了美國。
伴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韓國人越來越多把中國看作一個機會之地,但機會與威脅並存。比如,韓國人還保留著「不相信中國產品」的意識。對此,專家們表示,「韓中國民面對對方,同時抱有優越感和自卑感,兩國人都處在這種悖論之中」,「兩國關係雖然在急劇發展,但增進兩國國民相互理解的時間和努力還很欠缺」。
睡地板的韓國中產我們在韓國一共去了七個道和兩個市,超過了韓國十六個廣域自治團體的一半,還去了八個郡和三個市,以及若干的面、邑、洞、裡。
王老師夫婦在仁川機場接到我們,首先安排我們去首爾南部京畿道龍仁市水枝區豐德川洞的喜樂教會吃午飯。當天晚上,我們一行十人(七人參訪人員加三名接待人員),每兩人一組,安排到五個當地家庭進行食宿。
我和一路給我們義務做司機的張先生,住在位於首爾南部的黃順明(音譯)先生家中。張先生是韓國一間教會的長老,在我們離開韓國後的第三天,他就啟程去喜馬拉雅山南麓的印度農村,跟當地社區進行交流與幫助。之後幾天,我們在各種民宿和家庭中被接待,這使得我們能深入了解韓國人的家庭生活。
接待家庭都屬於韓國的中產階層,但居住面積都不大,一般是60-90平米。經了解,這也是比較常見的韓國家庭居住面積。這些家庭普遍只養育一到兩個孩子,這是由於生活成本的高企和居住空間的不足。與中國人習慣睡床不同,不少韓國人長期睡地板。房間不放床,可以省去很多空間,並能綜合利用。
我們一行十天,多數時間是睡地板,有時十多個人,就分男女睡在兩個房間。我們發現,能夠睡地板主要有兩個條件,一個是鋪設木地板,通常有地暖;另一個是要保持得非常乾淨。當然,接待我們的中產家庭也有睡床,但為了接待我們,都把床讓給了我們,自己睡地板。
金院長的「永動機」參訪第二天是周日。下午,我們從首爾出發,驅車三百公裡,橫跨了韓國南北,前往韓國南部的慶尚南道。晚上,我們趕到了山清郡(Sancheong-gun)的一個村莊裡,住在金院長開設的名為「HESED共同體」的康復中心。
金院長夫婦創辦了HESED共同體。據了解,金院長每天都要接待很多人,那四天她專門接待我們,免費提供食宿,晚上還給我們上輔導課,有時上到晚上十一二點,而早上五六點鐘,又為我們準備好了早餐。
HESED這個名字來自希伯來語的「仁愛」,在聖經舊約中指神的恩典和慈愛。美國伊利諾州,也有為無家可歸人士提供幫助的慈善組織叫HESED共同體。
本文所指的「共同體」來自英文的「community」。韓國的共同體,多由民間組織發起,開展各類公益性活動。中國也有一些類似韓國共同體的民間組織,如杭州的三生谷、北京的鳳凰公社等。
HESED共同體開辦在金院長家裡,家產來自她先生父母的祖產。在此基礎上,他們建設了2000多平米的房屋,接待各類需要幫助的人。金院長幫助的主要對象是遭遇心靈困境的女患者,比如來自離婚家庭的,或是自閉的、精神受傷害的、受到家暴的女子,幫助她們走出泥潭。
協助金院長準備早餐的女患者,就是一位面臨家暴和離婚前來求助的年輕女士。在HESED共同體,通過一邊幫助別人,一邊自我療傷,她正在走出人際關係的困境。
金院長屋子裡的海報。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在金院長屋子的牆上,我們看到一張海報,上邊寫著「being in becoming」,就是她講課的一個內容——「慢慢地變成原本的那個你」。不要不接納自己,曾經受到的傷害和困難,都是可以過去的。
牆上的海報中還用不同的語言書寫著 「You see bones,I see an army」(你眼中只看到了枯骨頭,我眼中卻看到了一支軍隊)。這句話脫胎於舊約的《以西結書》37章,是她講課的另一個內容——新造的人,說的是一個人的眼光不同,做的事情就會截然不同。
按照金院長的輔導,每個人都有原初人和新造人的狀態。如果你的眼界超越了現有的困難,你就可以做超越個人、超越現在、超越常人的有價值的事情。
飯廳的另一端,有一幅漢字——「一切唯心造」,這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金院長的想法——只要你的心改變了,很多做法就會改變,你就可以做成很多事情。
金院長飯廳的一幅字「一切唯心造」。我形容金院長,就像「心裏面有一個永動機」。金院長的先生是默默在背後做事的人。我們吃飯時,沒有發現她的先生。隔了幾小時,他給我們端來了紅豆沙和新烤出來的紅豆餅。
(作者周立系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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