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最前面:
這是一篇讀者投稿,經授權在愛範兒發布,原文標題為《錄小說的視障者,有人為了孩子以後好找對象,有的為了逃離盲人按摩》。
作者王浩,一位視障者,「碼字」是他的副業。在看到我們發布的《iPhone「最強功能」廣受好評,但許多 App 還「配不上」它》後王浩發來了這篇長達 5000 字的文章,他在郵件中留下的簡介是「記錄我以及身邊朋友,通過科技產品想要改變社會大眾對盲人的認知,以及改變傳統的盲人只能做按摩的偏見的文字」。
為了增強易讀性,愛範兒做了不改變原意的修改。如果你喜歡這篇文章,歡迎進行「讚賞」,這是對創作者最好的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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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你聽到的讀書聲,是來自視障者的。
每個第一次看見曹晴晴錄音的人都會驚嘆。
鍵盤的敲擊聲如同爆豆,而滑鼠對視障者而言,只是一個裝飾品,或者早就隨著買鍵鼠套裝的快遞箱去了垃圾桶。曹晴晴就坐在電腦前,跟著小說的文本內容一字不差地進行錄製,甚至隨時用專業的音頻軟體修正、校對。
你很難不去關注她對自己的苛刻要求,以及一系列「高難度」操作。但對她來說,這一切都是習以為常。
1
也許在你的印象中,視障者所從事的工作仍是按摩、算卦等。提起他們的故事,似乎總是可憐的、勵志的,「視障者都這樣生活,我有什麼理由不努力呢!」
中國殘疾人聯合會最新資料顯示,我們國家有 1700 多萬視障者,也就是說你身邊不到一百個人裡就有一個是看不見的。但在生活中似乎很少見到他們,正是由於「圈」裡「圈」外普遍達成了共識 —— 盲人只能做按摩。
因為社會往往會忽略「盲人也是人」這個最基本的問題,或者給「盲圈」加上一系列標籤。也因為許多盲人的生活,都是離開技校就到按摩店,然後進入早九晚十一 365 天全年無休的工作狀態或是待工狀態。
▲ 電影《推拿》講述的就是在盲人按摩中心發生的故事
其實不然,事實上整個視障者群體一直依賴著科技的進步完善著生活,他們也會刷短視頻平臺,也會有專門討論潮牌的微信群,也會有玩文玩「燒」設備的發燒友基地。
隨著 iOS 的「輔助功能」、Android 的「Talkback」,以及國內外適用於 Windows 平臺的輔助軟體的出現,原本依靠眼睛才能看到的文字或圖標被轉換成聲音朗讀出來,視障者能夠像孩子用點讀機一樣,在鍵盤或觸屏上操作,點到哪裡就讀哪裡。
因此如今的視障者受益於科技帶來的便利,已經能夠去嘗試更多的不可能,例如音頻後期,主播,電商客服,程序開發,小說錄製等。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需要有一定的天賦、發自內心的喜愛,和不斷地練習改正。
選擇放棄相對穩定的按摩工作,敢於嘗試這些不可能的視障者,最最需要的還有勇氣。
2
曹晴晴就是選擇從事聲音工作的視障女孩。
1995 年出生在河北石家莊的曹晴晴屬於先天性失明,小時候還有一點光感,隨著年齡漸長視力逐漸下降,最後完全喪失視力。
好在曹晴晴從小就展現出了聲音方面的天賦。從小就對各種聲音細節敏感的她,似乎生來就應該做一個聲音的演繹者,別人看劇情看的是誰愛上誰了,或者皇上寵幸了哪個貴人,曹晴晴卻會仔細留心不同角色的聲音是怎樣表現的。
只是 20 年前的視障者根本不敢想自己還能「逃離按摩」,所以即使十幾歲時父母就為她請過私教學聲樂學播音,但到了二十歲以後,曹晴晴還是決定暫時放棄愛好,從頭開始學習按摩,學習如何有分寸地討好客人,分辨不同的頸椎病,了解不同的人喜歡什麼樣的足療手法。
當時雖然曹晴晴在「盲圈」裡有了一點小名聲,偶爾也會接一些便宜的廣告錄音,可是她自己說:「如果有一天愛好不夠掙錢買香水買零食了,還是要做按摩,先學兩年,有個退路吧。」
▲ 曹晴晴喜歡的零食和香水。照片由作者提供
當我問起那段在按摩店的經歷,是否有印象深刻的事情時,曹晴晴不假思索地說,最討厭的就是要跟著客人的節奏:「剛開始本來關於按摩的知識我就不夠豐富,沒有自信,好在多少會有好心的同事在旁邊提點兩句。最怵頭的是,不管客人聊什麼,都要跟著客人的話題硬著頭皮聊。對,硬著頭皮,硬著頭皮你知道麼。」
說的時候她順手撕開了一塊小餅乾嘎嘣嘎嘣狠狠嚼了兩口,「我也不是覺得按摩這個工作低人一等,但沒日沒夜地工作是真的煩,有時候從早等到晚,實際就按了一兩個客人,我可不想 25 歲掙錢,40 歲就都花在醫院裡。」
於是曹晴晴選擇了在 2019 年回家,開始正式以錄小說賺錢。
▲ 曹晴晴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新書」. 截圖由作者提供
錄小說就是直接和音頻類平臺或經過第三方公司籤約,把一些流行的網絡文學或各類風格的小說的文字版播講出來,供平臺給用戶免費或付費收聽。那時候她已經陸續接過一些錄音,但為了每天工作不受四周聲音打擾,自己就專門在媽媽樓下租了一間房子。
視障者錄小說,其實就是一個不斷複述的過程,當然,還要加上適當的情緒。你可以嘗試在公交車上聽著報站馬上就跟著念出來的感覺,耳朵裡還聽著第二句,嘴裡卻要複述第一句。
就算是錄小說這樣一份工作,也需要「虎口奪食」—— 小說數量有限,平臺更少,而想要籤約的主播多到不可計數。
他們有很多 QQ 群,每次平臺或第三方公司在群內發的單子,馬上就能在這個圈子裡傳開。通常還會上傳一個群文件,文檔內有具體要求,包括一小時錄音的價格,是否需要後期,單播(一個人從頭講到尾)雙播(兩個人,一般一男一女合作完成)三播等。
▲ QQ 群中發布的小說錄音訂單。截圖由作者提供
正式籤約前需要試音,投稿主播的試音內容則需要發到審聽人員的郵箱。如果你之前優秀的水平和不拖欠的工作態度讓對方記憶猶新,當然會優先下載你的郵件 —— 這件事很重要,畢竟如果第一封郵件就聽到了足夠合適的聲音,即便後面有更好的作品,很可能就此打住了。
所以主播們往往希望是和某一家公司長期合作,否則就需要多加群多試音。而這其中如果一個主播有了固定的粉絲群,或在圈子裡取得了普遍認可,就顯得格外「獨孤求歇兩天」。
曹晴晴現在用的主播名字是「Sweets 曲奇喵喵」,接了幾本書後也不算新手了,雖然價格和不少大主播的幾百上千一小時差得還很多,但從聊天的過程裡你絲毫感覺不到她的羨慕:「賺錢哪有這麼簡單。」
常言道熟能生巧,即使像是曹晴晴這樣對於播音已經掌握的爐火純青的人,開始錄音也是磕磕絆絆的,常常因為一句話反覆糾結,一小時的成品可能要兩個小時或者三個小時才能完成,越錄越抓狂。有時候辛辛苦苦錄完了,去吃飯忘了保存文件就關了電腦:「那時候就有一種想咬人的感覺!」
「明眼人」錄小說時,可以眼睛看著文字讀出來,如果哪一句讀錯了就在音軌上加一個醒目的顏色標記,而對於新手上路的視障者來說這可是一個大問題 —— 之前視障者在錄音的時候如果錯了就繼續進行,完成一段內容後再從頭聽一遍同時做剪輯,漸漸視障者們也找到了經驗,如果有口誤或雜音就馬上停下,先剪掉錯誤的,再繼續錄音,最後把空白執行一個「刪除靜音」的操作。
即便如此,在播講水平相當的情況下,視障者完成一段成品所需的時間也要遠多於「明眼人」。
▲ 錄音中的音軌. 照片由作者提供
還有一種「明眼人」始終帶有優勢的情況:如果小說作者先讓人物加引號講出內容,隨後再說明到底是誰說的這句話,「明眼人」一目了然,而視障者有可能錄了一大段「公子音」,最後才發現說話的其實是公子他爹。
而對於聲音的刻畫,視障者無法依賴圖形的提示,就只能自己把握了。
當被問到錄音過程有什麼「秘籍」時,曹晴晴說,因為視障者全程用鍵盤操作,很多同行都會用靜音鍵盤,而自己「沒花那個冤枉錢」,這其中有一個大的玄機,甚至可以說一舉三得 —— 平常打字把鍵盤拖拉出來,錄音的時候要把鍵盤託推進去,手正好卡在桌子和鍵盤之間,不會發出絲毫聲音,同時還能保證控制住自己和桌子以及話筒的距離,不至於爆麥或者過遠出現房混,並且因為這樣的姿勢會保證自己的坐姿一直是正確的,氣息始終是積極的狀態。
▲ 曹晴晴正在錄音的背影。照片由作者提供
不少經驗是通過「血和淚的教訓」得到的。「因為我是租的房子,現在也不是大主播,買不起錄音棚的空調,所以每次錄音前一小時就開空調,開始錄音就關上,再紮起來頭髮,冷氣一般也能保持一會兒。」
與努力付出對應的,則是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談到「如何保證始終有錢賺」這個話題時,曹晴晴表示「還剩下十幾萬字將開始試音新書」,語氣裡帶著對十幾萬字的不屑和錄音老鳥的範兒。
3
「打車的時候正好聽到自己錄的小說,那種感覺,太爽了,感覺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這是陳鋼的原話。他是一個重慶人,在此之前已經做了將近二十年的盲人按摩,自己有了一家按摩店,一套房,妻子是「明眼人」,孩子也快上學了 —— 對於「盲圈」來說,陳鋼現在的人生算是頂配了。
當聊到錄小說的時候,陳鋼從頭至尾都一直強調:「只要付出辛苦,這肯定是一條有發展的路!」
學歷才是初中的陳鋼,現在的生活其實已經是很多專本學生奮鬥的目標了,而得到這些後,「付出才有回報」這樣的概念,已經成為他的人生哲學。因此比起大多數年輕的視障者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來說,陳鋼的努力和堅持尤為可貴。
但同樣的,三十多歲的陳鋼也不敢放手一搏,孩子、房貸、妻子讓他不敢冒險。
如果同樣是土生土長的一個南方人和一個北方人,都沒受過專業的播音訓練,入行的門檻可是天差地別,一個捲舌音或兒化音就能讓從小都沒聽過「打南邊來了個喇嘛,手裡提拉著五斤鰨 (tǎ) 目」的南方人絕望。
五年前的陳鋼就是「打藍邊俄來了個喇嘛」,如今已經是有了一本全本成品錄音的「中年勵志播音員」了,而這些都歸功於好幾年日以繼夜的練習。
▲ 陳鋼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的播音練習。截圖由作者提供
按摩店沒有客人就自己找一本小說跟著讀,沒有單子接就自己找免費的小說錄音發在平臺上,即使一開始沒人聽也儘自己所能去保證品質 —— 這一切聽起來似乎俗不可耐,但在如今這樣講究回報和效率的時代,就顯得尤為可貴了。
今年疫情,很多按摩店都堅持不下去,聊起這段時間的開銷,陳鋼也是一直唉聲嘆氣,當我問起他不是能錄小說麼,他說錄小說掙得少,比不了人家大主播,店又不讓開,整天坐吃山空啊。
「那你為什麼要堅持錄小說呢?」
陳鋼笑著答:「要是以後錄音賺錢比按摩多我就不幹按摩了,我可是揉人揉夠了,再說了,以後孩子上學了,也要和同學交朋友啊。孩子要是和同學說,我爸是錄小說的主播,你去某某平臺聽聽 xx,那就是我爸講的,總比我爸是個按摩師強得多啊。再說孩子再大點兒還要找對象呢,別讓對象家小看咱。」
說完後更大聲地笑了起來。
4
餘婷婷畢業於長春大學音樂系聲樂表演專業,剛剛進入社會一年的她從沒想過就業竟然如此困難。
「畢業之前半年就開始找工作,一直找不到,實在太難了!」畢業後不得不先回家待業,開始還想著找和專業對口的工作,隨著時間要求越來越低,「只要能掙錢,什麼工作都行啊。」
現在已經有不少人發現了盲人錄小說這個商機,它涉及到培訓,推薦,因為大多數盲人都想逃離「按摩」這個工作,所以只要投資不太多,大多數人還是願意嘗試一下,即使這份工作根本不是短期培訓可以立杆見影的。
當餘婷婷看到相關的培訓廣告準備買課嘗試時,同家公司的另一個廣告讓她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 做雲客服,也就是作為公司員工外包給商家做網上銷售或者售後服務。
於是她成為了一名客服人員。
▲ 圖為國內首位全盲的雲客服馮家亮,能一人同時服務 4 名客戶
「作為一個表演本科畢業,而且是北方人,有這麼好的條件,現在則做了一份完全和專業無關,而且沒利用到自己優勢的工作,你不會覺得有落差感麼?」當我這樣問的時候,餘婷婷表現的很無奈:「那有什麼辦法呢,錄小說的人這麼多,又沒什麼門檻,而且聽讀還要練習,也賺不了太多錢,我倒是想過,但還是不太適合我吧。」
只是因為想嘗試錄小說這份工作而轉行到客服的,餘婷婷絕不是第一個,也肯定不是最後一個。
5
和每個人聊到最後,我都提起了關於夢想的問題。
超出預期的是,受訪者們並未覺得「假大空」而不用心回答,每個人都說出了很具體的夢想。
陳鋼想再體驗幾次,打車時車上正好播自己錄的小說的場景,最好帶著孩子,最最好的是還有幾個同班同學,「媳婦兒就無所謂了哈哈哈哈哈!」
餘婷婷則是對我現在「碼字」的副業表現得很感興趣:「我也可以寫啊,回來給我介紹一下,我要是也能做你這個寫文章的工作就太好了!」
曹晴晴:「吃不胖,多賺錢,找個聲音好聽的男朋友!」
相比二十年前的「盲圈」一提到夢想就唉聲嘆氣,現在聊到夢想的意猶未盡,是否證明了社會的多元化有了長足的進步呢?正在嘗試類似錄小說等多元就業的盲人們,他們不僅是在改變自己的人生,甚至他們自己也沒意識到,他們正為更多的同類,開闢著一條新的路和新的希望。
只是但願十年以後,當社會大眾提到盲人這個群體的時候,是一種平等相處,提供競爭機會,當成身邊的每一個普通人一樣的狀態。而不是:「哇,盲人,好可憐啊。你是做按摩的麼?哦,那你是錄小說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