劃重點
一所地處魯西南一座縣城裡的大學——曲阜師範大學,還未擺脫昔日所謂「考研基地」的標籤,現在又製造了新的「神話」。
2020年10月20日,被稱為全球四大大學排行榜之一US News(《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新發布的2021年榜單上,曲師大赫然出現在中國數學學科的榜單首位,尾隨其後的是國內數學領域強校北京大學。在這個榜單上,曲阜師範大學的數學排名,不僅是中國第一,也是亞洲第一、全球第19。
在國家教育部2017年的全國第四輪學科評估中,在數學學科上,北京大學、復旦大學的評估結果為A+,曲阜師範大學的評估結果為B-,全國排名第67。但現在,在這個最新出爐的排行榜上,曲師大的數學無疑實現了「逆襲」。
2018年末,英國曼徹斯特大學教育學講師米格爾·安東尼在學術媒體上撰文指出,排名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被「市場化」領域的一項指標,因此,它們應該給出自己的「消費者警示」。儘管現在許多排名都對其不同的排名方法做了一些解釋,但不太清楚的是,讀者們是否仔細閱讀和理解了這些方法的意義,或者這些指標實際上衡量的是什麼。
在2019年US News發布的中國數學學科榜單上,曲阜師範大學與位於青島的山東科技大學尚未進入到排名前10的位置。但一年之後,這兩所山東地方高校,卻突然躍居第一和第三的位置。在最新的排行榜上,國內高校緊隨曲阜師大之後的分別是北京大學、山東科技大學、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
這些排名結果背後是一道不難理解的數學統計題。在US News的排名方法中,每個榜單的排名依據由13項指標組成,每項指標被賦予一定的權重。其中,文獻計量指標佔比多達65%,包括標準化論文引用指數、論文引用總數、引用率前10%的論文數量、引用率前10%的論文總數佔比等,其餘指標包括全球學術研究聲譽、區域學術研究聲譽等。
對比曲師大、北大、復旦、上交這四所高校得分最高的三項指標可以發現,後面三所國內頂尖大學的突出優勢全都是「區域學術研究聲譽」、「出版物」和「與國際合作的論文總數佔百分比」這三項。而曲阜師範大學得分最高的都是與論文和引用相關的文獻計量指標,其中「標準化論文引用指數」、「數學領域引用率前10%的論文數量」以及「數學領域引用率前10%的論文總數佔比」三項均為全國第一。
但這些指標並未進一步細分發表在不同層次期刊上的論文的權重,也沒有區分本校與外校的引用。「一個高水平期刊的論文,被引用了100次,跟一個亂七八糟的期刊論文200次的引用,質量能一起比較嗎?「浙江大學中國科教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林成華說。
曲師大的論文存在一定程度的自我引用情況。例如,一篇2010年發表的數學論文被46篇文章引用,有14篇屬於本校引用。另外一篇2016年的文獻中,33篇引用該論文的文獻有10篇屬於自引。
美國東北大學曾經的一位校長理察•弗裡蘭對排名的看法是:排名給你提供了一個可能玩轉的場地,一種競爭的方式。在其擔任校長的10年裡,弗裡蘭將學校在US News排名中的位置提升了60多位,被媒體評價為「US News發布排名以來,最戲劇化的事跡之一。」
曲師大數學在文獻計量相關指標上的突出表現有跡可循。數學、工程學、化學是曲師大ESI世界前1%的3個學科。所謂ESI(Essential Science Indicators,基本科學指標),是在人為劃分的22個學科中,通過對論文數量、總被引、篇均被引等指標的統計,排出居世界前1%的高被引論文、引用前0.1%的熱點論文等,已經成為一流大學和一流學科的重要評價依據。
在2020年1月發表的今年第1期數學領域ESI數據排行中,曲師大位列中國第10名。其中,論文數量與中科院、北大、復旦相比還有差距,但「高被引論文數」達到120篇,北京大學、復旦大學在該指標上的數據分別僅為25、21。
值得注意的是,夾在這一眾名校中的,還有排名第7的山東科技大學,其「高被引論文數」更是達到194篇,在排行榜中顯得尤為突出。2020年5月的ESI數學學科榜單中,山科與曲師大則分別躥到了第一和第三的位置,曾在小圈子中引起了爭議。
與各式評價體系都難免成為指揮棒一樣,近年來,國內一些高校也想方設法提高ESI排名。據新華社等媒體報導,由於ESI並不區分自引與他引,有的高校將本校發表的論文整理出來,鼓勵學校教師優先引用這些論文,一些學校則直接通過現金獎勵的方式,引導對本校ESI學科論文進行引用。這類做法意味著,無論是US News還是ESI排行榜,其背後量化的指標看似公正,實則具備可以操縱的空間。
曲師大數學學院教授白玉真在接受採訪時曾對此表示,這是US News的機構行為,與學校無關。他說,他們知道本校數學學科的實力是什麼,也知道與北大數學系之間存在著差距。「可能再過十年,我們也撼動不了北大數學系(國內)第一的地位。」
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與科學文化研究院院長李俠向《中國新聞周刊》表達了他對曲師大此次排名的看法:一個大學策略性地提升自己在排名中的位置,如果所發表論文沒有學術不端事件,並不能批評它有太大問題。「存在規則,人家就可以在規則中取勝。但這種事是不鼓勵的,它並沒有實質地推動科學的發展,而且帶來很不好的示範效應。」
1983年,《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印刷了第一個「美國最好的50所學院排名」封面。當時,恰逢美國高等教育從精英化走向普及化,就像消費指南一樣,指導人們在上千所大學機構中做出選擇變得必要起來。該榜單也成為第一個全國性的大學排名。第一個全球性的大學排行榜的出臺則要等到2003年,由上海交大發布的世界大學學術排名(簡稱「ARWU」)。
一年後,英國《泰晤士報高等教育副刊》也有了自己的排行榜——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學排名(簡稱「THE」),此後,越來越多的全球大學排行榜開始湧現。目前,世界上已公開的大學排行榜有50多種,世界大學排名機構有10多個,其中,影響最大的四個分別是《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發布的US News、THE、英國誇誇雷利·西蒙茲公司的QS排名與ARWU。
1996年,當校長理察•弗裡蘭從前任手中接過位於美國波士頓的東北大學時,這所學校不過是一所培養藍領階層的三流大學。弗裡蘭注意到,那些US News排名榜上位居前列的高校都有較高的知名度與聲望,申請者人數多,校友捐贈多,而排名靠後的大學不得不拼命掙錢。在弗裡蘭看來,這張清單,有能力成就或毀掉一所學校。
因此,他提出了學校的戰略:必須進入該榜單前100名,並將這看作事關東北大學生死存亡的大事。「毫無疑問,這個排名系統存在遊戲規則。」弗裡蘭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於是他指示研究人員破解該排行榜的「密碼」,並複製這套法則。
這是一種系統性的努力。比如,根據US News的排名方法,班級規模在20人以下,就會有加分,東北大學就把大量的班級規模控制到19個人;錄取率,在排名公式中也起到很大作用,錄取率低的學校顯得更有競爭力,於是學校招徠更多申請者,並拒掉更多的學生,一年以後,學校排名提升了7位……2006年,弗裡蘭退休之後,在當年最新出爐的US News排名裡,東北大學已經成功擠進前100。
除了前述幾個國際大學排名,國內比較有名的幾個榜單包括:中國校友會推出的中國大學評價研究報告、上海軟科發布的中國最好大學排名、中國高等教育學會製作的「雙一流」建設高校本科教育質量百優榜、中國重點大學競爭力排行榜,以及由「中國大學評價課題組」負責人武書連製作的中國大學評價等。
每個榜單各自衡量的側重點並不相同。上海交大高等教育研究院世界一流大學研究中心執行主任程瑩,也是發布了AWRU、中國最好大學排名等排行榜的上海軟科公司創始人。他指出,需要參考大學排行榜的讀者要仔細閱讀並弄明白指標背後的含義,選擇對自己有用的內容,才能更好地估量榜單的價值,有針對性地參考。「有的排名針對就業,也有的針對某一學科水平,甚至有排名針對技術專利,學生和企業等都能各取所需。」
比如,QS排名最在意的指標是學術同行評價與師生比,兩個指標的權重分別達到40%與20%,而上海軟科發布的中國最好大學排名將30%的權重賦予生源質量(新生高考成績得分),其次才是科研質量(10%)、頂尖成果(10%)等,中國大學評價則更簡單,只有兩項一級指標:人才培養與科學研究,權重各佔50%。
即便是不同榜單中出現的相同指標,也不一定衡量相同的東西。以聲譽影響這一指標為例,當前四大世界大學排行榜中的三個均有這一項,但對應的二級指標和賦權卻各不相同,QS的聲譽指標考察學術聲譽和僱主聲譽,而THE則注重教學聲譽和科研聲譽。
大學排行榜面臨著各自不同的公信力挑戰。中國科技大學大學評價課題組曾發表文章稱,以2010年「中國大學評價」榜單為研究對象,發現其在指標設計上存在缺陷,比如,「本科生培養得分」一項主要取決於「大學本科畢業生數量」,以「數量」代替「質量」。在這個榜單上,麻省理工、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等世界名校的本科生培養得分均在榜單的100 名之外,與常識嚴重不符。
圍繞大學排名的操作過程,也不時有「潛規則」曝出。2009年,時任天津大學校長龔克透露,曾有一家排行榜的製作機構找上門來索要「贊助」,遭到學校拒絕。同年,《人民日報》報導,成都理工大學曾於2004年和2006年兩次邀請「中國大學評價課題組」負責人武書連來校講座,隨後兩次給武方面匯款數萬元,此後該校在武書連的排行榜上名次提升。
在沒有絕對正確或者真實反映大學現實的排行榜出臺前,洪成文說,學生和家長在參考大學排名的基礎上,可通過高校招生專家、親朋好友和網絡渠道等手段,將排行榜的信息與所獲得的信息加以比較、權衡,作出更加個性化且理性的決策。李俠建議,該可以參考一個大學長期積累的口碑。相對於短期發了多少文章,一所學校如果有非常好的口碑,通常都是經過幾十年沉澱的結果。
浙江大學中國科教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林成華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1世紀頭十年,中國高等教育正處在強調向國際接軌時期,而且中國也沒有非常權威的評價體系,因此,高校非常看重國際排行榜。一二十年後,當中國成為全球的科研大國時,中國一流的高校,已經開始更加理性地對待這些排名。
但對於那些普通高校來說,排行榜依然很有吸引力。將一所學校原來的排名從110名進入100強,這是一個校長顯性的績效指標;學校知名度提高了以後,也有利於獲得更多的社會資源。洪成文也表示,排行榜影響不了那些最頂尖的學校和那些差到進不了排行榜的學校,因此對於高等教育界的影響只是中間那一小部分高校。
李俠將科學界對數量考評的片面追求概括為「績效主義」,而刻意地提升大學排名則是績效主義在當下的一種極致化表現。結果,它產生的深遠影響是,讓科學偏離科學本身,而為「指標」而指標。
「我們知道唯數字的客觀主義已經造成了科學界一個很壞的指揮棒,它沒有真正推進中國科技的發展,只是造就了無數論文的產生、無數引用率的提高,這種『進步』是一種規則性的產物,但它好歹能夠相對客觀地激勵學術界。」李俠說,如果這些指標取消了,比如未來評委認為一個人水平夠高,就給他評教授,那怎麼避免人情社會和裙帶關係呢?某種程度上來說,儘管依賴量化指標過於粗糙、簡化,但它有一種相對的競爭公平性,也給了不同機構流動的可能性。
「你可以擁護我們,或者痛恨我們,但我們不會撤退。大學官員們普遍意識到我們的存在,對他們來說是利大於弊。能解決的問題的並不是我們,我們只是把數據放在那裡而已。」《美國新聞與世界報導》的一位編輯曾說。
本刊記者/彭丹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