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周邊的村落,山重可以說是神秘又親切、並且常去轉轉的一個。山重的魅力在於一種整體上的田園感,而不能被簡單視作幾棟老房子、鵝卵石巷道,或新年前後的桃李花海。它讓人可以放鬆下來、停駐個一朝一夕,是因為它質樸、真實,又恰到好處地呈現了人們情感中田園鄉村的模樣與氣質。
山重指向了各種美好:村落與自然環境的美,慢慢耕作、認真對待生計的美,宗族人倫、儀軌歷歷、珍重先祖記憶的人情和秩序的美......老房子可以修復甚至重建,但山重整合起來的這些美好,卻遠不是一般修建改造設所能成。
山重村中有飽經風霜的古老房屋,但多數村民並不會為了滿足遊客的獵奇心態而刻意住在老房中,而是在村落外圍一層層地建起樸素、大方、實用的新屋。真正的田園牧歌其實正是蘊藏在這種自然而然的生活狀態中的。
1
柳暗花明又一村
山重與廈門之間,只隔了一脈山。從杏林或廈門大橋出島,這脈山就剛好在視線前方,煙青色山脈肌理依稀、延綿成線、曲折動人,襯在廈門這座城市常有的藍天下,令人心中升起一種「曖曖遠人村」的況味。
沿安仁大道一路向西,橫穿過瀋海高速、灌口大道,不過二十幾分鐘,就來到仙靈旗山腳下。仙靈旗山是舊同安與長泰的界山,現在的山頂處、十裡藍山房地產樓盤旁邊,還保留著安泰宮古廟,古廟一側便是清光緒年間的界碑。一般開車的遊客到了這裡,會停一下。往安泰宮的東側,有一處觀景平臺,可以鳥瞰廈門高樓林立;往安泰宮的西側,從松林間隙望出去,便是山重盆地,阡陌田園、遠山依依。上山是在廈門,下山是在漳州。
山重村坐落於長泰縣最東部,佔地面積超過50平方公裡,是長泰縣規模最大的村莊。攝影/楊清竹
山重四望皆山,被完整閉鎖。這條山路所經過的大嶺、小嶺,類似小小山口,美泰路選擇從這裡突破,舊時的大嶺路古驛道也同樣。這條古驛道距離今天的公路不遠,石塊鋪作的階梯山道,蜿蜒於茂密的山林植被中。從明代的時候,山裡的山重村民就依靠這條道路與山外的灌口(杏林)海家交換溝通,山裡人帶著木炭、大米甚至生豬出去,換回來海邊的新鮮海產及日用雜品。
一「落入」山重盆地,尺度感簡直扭曲了時空,把人傳送回舊日桃源。這塊盆地非常完美地全閉合,「別的地方沒有這樣的」,一圈山相連拱衛,在山重往任何一個方向望,都是形變著的山脊線,以及山坡上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環抱著卻又空間充足、不逼仄,有山而山既不高又不厚,沒有隔絕之絕望,更像是一種宣示庇佑的「封地」女牆。這樣的地形,想必一定給本地村民帶來了世世代代心理上的安全感與放鬆,這是一種特別適合小農生活理想的地形。
2
傳統農耕聚落文明
作為農耕文明的物質載體,傳統村落的形成與發展離不開山、水、田、塘等生產要素。山重村的聚落呈現出植物蔓延生長的空間特徵,以一種邏輯有序的生長方式,遵循有機共生、文化傳承、延續脈絡的理念,與自然環境形成良好的共生格局。
山重村聚落空間布局
馬洋溪作為主溪,既是稻作農業的必要生產要素,也是村落選址與營造的重要考量因素。山重村聚落較分散,除盆地內兩氏較大聚落外,沿水源最北至水源部的紅巖水庫,最南至村口臨溪的大坊都屬山重村地界,跨度達6km。馬洋溪是灌溉稻田的主要水源,西面流經林氏聚落的烏石溪和東面流經薛氏聚落的山後溪自北向南匯入馬洋溪。
農業是鄉村賴以為生的產業,田地是生產的根基。山重村的盆地中有肥沃良田,自前人肇居山重八百餘載,皆事農桑,以稻穀、小麥為主體經濟作物。隨著人口擴張,盆地內田地供應不足,村民便沿山勢開墾田地,形成獨特的鄉村景觀。
千年古樟樹矗立在山重村中心的一個小廣場旁,樹心已被蛀空,大能容人,樹幹卻依舊挺立。攝影/徐行
這種安全格局,可以作用於千年前為族人選擇落腳之地的部將,也同樣可以作用於今天從城裡過來的遊客:環山拱衛之中,田壟整飭優美,聚落或集或散,古樹成蔭,瓜果自在,村民安生怡和,山重一副安靜祥和。
清晨道路上老人趕著耕牛,剛蓄滿水的稻田插滿秧苗,山嵐遽起,稻浪微翻,處處都是景致。這些景致的令人心動不僅是因為美,也是因為這底下的講究與秩序,一個村落還活著,是活在這些老的秩序仍舊在運轉,在組織著人們日復一日的生活。這種秩序尊重自然,也給其間的人腦力與體力上的平衡、精神上的寬敞淡泊,這些才是最大的吸引力。
3
四面環山就地取材
山重村四面環山,最高海拔達963m,屬「甕底」狀的盆地村莊。古時少數自然村散落在山腰上,隨著時間推移和地理條件的限制,逐步融入盆地聚落。聚落四周被大山阻隔,只有一條直達廈門灌口的古驛道與外界溝通。封閉的山村格局和自給自足的生產模式使得村莊內部的信息和物質都處於穩態,從而形成獨特的營造方式。古時建造一座磚材、石材民居時耗數年,且需至山下購置材料並憑人力搬運。
迫於經濟,大多村民就地取材建造房屋,取馬洋溪內源源不斷從上遊衝下的鵝卵石壘砌民宅,形成獨特的古民居群。雖砌築的結構不甚穩定,且只能開小窗,但確實解決了大部分村民的住房問題。此外,鵝卵石還用於鄉間巷道的鋪設,巷道縱橫交錯,極似迷宮,全村共有20多條鵝卵石古巷道,其中清朝古巷道保存最為完整。
山重的跟很多閩南古厝不一樣的是,牆基的大部分是鵝卵石,閩南的紅磚還有燕子尾,這裡的屋簷都壓得很低,是防風。這裡大部分古厝建於清嘉慶道光年間,面積有120畝左右,房子是用鵝卵石,地上腳下全是用鵝卵石鋪就的,這就是鵝卵石的天堂,房子地上全是用鵝卵石鋪就的。
4
看的見的山重生活
這也並非來自城裡人一廂情願的抒情臆想。就像村民老薛說的,山重從來溫飽不難。村中常住的2000多人中,也缺少青壯年勞力,能闖蕩的人多半去了南寧、西安,鄉黨相幫提攜,多是做建材生意。農業已經不是一個家庭生計的主要收入來源。
一個家庭中,有在外經商打工的,有留守打點耕地家務的。老人種田更多出於一種對土地的慣性親近,閒暇時光大把,在水雲澗景區一帶、河邊老龍眼樹蔭底下,擺個小攤,向遊客賣一點自產的地瓜、龍眼、香蕉、砂仁、甜筍、鹹菜、麥芽糖,零星有點進帳,更多是個消閒。這種大家庭內部約定俗成般的有點隨意的分工,其實也有著舊日的影子:兄弟之間依其性情、資質,靈活聰明的外出買賣,樸實憨厚的留守做田,生齒日繁,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便可供子孫讀書入仕。這正是馮友蘭所認為的中國人的「生產家庭化」。
山重村邊的水尾佛塔建於宋代,造型奇特,據傳說是一座為了鎮邪、守財而建的風水塔。塔頂的石柱形似筆尖,所以又有「文昌塔」之名。攝影/張武盛
對山重來說,宋代的水尾塔、大社口的昭靈宮、始建於明代的薛氏家廟,以及小徑交叉的鵝卵石巷道與砌石老房子,這些建築與田園山林好空氣,與一頓粗茶一餐淡飯一起,共同催化出城裡人心中村落鄉野模模糊糊的格局印象。城裡人看不見的部分,屬於山重村村民的集體認同記憶,這其中既有關於祖先的故事、神靈的傳說,也有村落發展中一些重要事件變形後的印記,還有隱藏在村莊外殼下的宗族運作。一方面它們非常有趣,另一方面也正是這些看不見的部分,為村落看得見的部分提供了延續下去的豐富營養,使得村民認可家園,而有認可才有建設。
5
村落非物質文化遺產
山重村保留了許多古樸的民風民俗,不論是婚慶喪事還是節慶時節,民俗活動都蘊含著獨特的文化。林氏和薛氏在地理位置上隔離的同時,以己為核心的差序格局將村落割據成兩個片區,馬洋溪兩岸自然而然形成獨具特色的民俗文化,成為凝聚族群的精神力量。
薛林兩族有各自的民間信仰所對應的民俗活動。每年正月初九薛氏都會舉辦「賽大豬」活動以祭拜天公。該民俗活動已列入福建省「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每年農曆三月十一日,由薛氏值年甲頭負責迎香請火,奉載保生大帝金身在薛氏聚落中「遊神」,後前往廈門青礁東宮迎取聖火,農曆三月十三在山重舉行迎香儀式。林氏家廟則在元宵節舉行「辦大碗」宗事活動。祭祀活動由新婚夫婦點香、祭拜福德正神、祭祀祖先、新婚夫婦整妝扦花串燈腳組成。
山重村民俗活動:冬至祭祖。攝影/楊戈
這其中,山重村宗族運作轉圜最驚豔與熱鬧的部分,差不多都在正月裡發生。從正月初一新年開始,初五迎財神,初八賽大豬,初九敬天公,十二關公刈香巡村,十三保生大帝刈香巡村,十五元宵節祈福添燈。
賽大豬在薛氏宗祠裡進行,薛姓的每個村民小組都提供一隻「天公豬」,由薛氏理事會選出的「公證人」監督,稱重評選,最重者奪冠,歷年「豬王」有不少淨重能過700斤的。養出「大豬」是一種榮耀,事關一個家庭在村中的面子與這一年生活的「福氣」。而賽大豬這天也是當仁不讓的狂歡節慶,宗祠裡燈火通明、鑼鼓喧天、好戲連臺,男女老少,裡三層外三層圍觀熱鬧。賽豬嘴含橘子、耳插金花、腳系紅繩、身披紅緞,冠軍豬身上還加披一隻全羊。賽豬會被用來敬給天公,這種閩南農業社會留下來的有點奇觀性的儀式,往往會讓已經失去了這一傳統的北方人既瞠目結舌,又讚嘆稱許。
山重村民俗活動:「賽大豬」。攝影/李晉泰
6
水雲間民宿改造
8月底,薛氏家廟修繕,水雲間的民宿主人、攝影師戈子,一如既往記錄下了動工過程。他與太太的名字中都有一個「戈」字,於是朋友們通常直接喊他們「戈倆」。戈倆來山重開民宿,已經是第六個年頭,這六年中,他們記錄山重,也陪伴著山重。山重村不大,純粹觀光,半天時間足夠。但水雲間的存在,給了城裡人在這裡停駐兩三天的理由,停駐特別重要,因為鄉村最美便是晨昏,不住下來,是體驗不到這種辰光的妙處的。
水雲間民宿把一座1968年的村部厝屋及其外圍建築精心設計了一番,重新利用起來。攝影/楊戈
改造後的雲水間自然環保的理念融入其中——水雲間的許多材料都是就地取材,老厝周邊的每一處空地,蔬菜和果樹邊上,都被充分利用,種滿羅勒、薰衣草、迷迭香等,清香瀰漫。
戈倆用修舊如舊的方式改造著房子
水雲間這棟1968年的村部改造成的紅磚厝式民宿,依水雲澗溪流,戈倆花費了極大的心思,拿出公共空間,養出來庭院花園草廬露臺,甚至還在今年專門改了幾間客房,變作圖書室。這是一種懂得品質的城裡人的眼光與手感,改頭換面出的精緻鄉居生活。
水雲間民宿內部。攝影/楊戈
戈倆引以自豪的圖書室,同樣也是把民宿老房經過不斷改建、整修。為了記住一些工匠、手藝人,他們,戈倆把他們的膠片被洗印成大16開的尺寸,相框裝裱好,掛在牆上。戈子一直用最傳統的辦法修繕民宿建築,這幾年各處尋找,難得有了這些固定合作的老匠人,他要為他們留一個記錄。「這位大木作,60多歲,去年就走了,年輕人不願意學這些修建手藝,手藝人以後只會越來越難找。」戈子說。
7
村落遺產保護正當時
村裡的中青一代人大量流失,對聚居地逐漸疏遠。村中有約佔人口1/6的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傳統村落的「空心化」現象日益突出;鄉村傳統文化及其活動空間已不再滿足當代人的生活需求,他們常選擇到城裡娛樂和消費。村內除了老一輩人知曉傳統禮儀外,鮮有人了解本地歷史,更沒人關心帶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活動、傳統工藝和地方戲曲等。在傳統村落的未來發展中,人們更關心的是經濟利益,而不是傳統的保護和傳承。
這幾年山重村七七八八拆老房、建新房,戈倆感到心痛,也盡其所能收一些老房子拆下來的部件,像寫著「溪頭村」三個字的花崗巖石條,墊起來用作花臺,上面一長條擺滿多肉。「貴重」這種價值,是相對的。山重也不是真的「桃源」,對村裡人來說,新的、現代的、便利的是貴重,對戈倆這種城裡人來說,舊的、老的、事關童年生活記憶、有著手工打磨痕跡的才是貴重。兩種價值觀在這處小山村相互影響—身體力行的背靠鄉村、依託鄉村、點睛鄉村,或許他們正也在悄悄改變著鄉村。
山重生活總是讓人十分著迷的,看的見又好像「看不見」。傳統文化遺產中的精神和建造修復技藝不斷在流失,也許我們還做的不夠,也許應該承擔的更多,未來古村遺產保護和非物質文化傳承之路任重而道遠。
來源:方間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