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歲的日本建築師坂茂通常服務於兩種人。一種是傳統的城市開發者,如今年四月在巴黎開幕的音樂廳 La Seine Musicle,地方政府希望通過坂茂的設計將這座位於塞納河中部的小島打造成一個文化中心。
另一種數量眾多,生活在全球各個災難現場。從 1994 年他為盧安達難民設計避難帳篷開始,他將「紙管建築」用於災後重建。最近的一次是在今年七月,坂茂與聯合國人居署合作為湧入這裡的難民設計住所。
「建築師們似乎習慣了受僱於某一類甲方,他們希望我們建造紀念碑式的建築,這是他們資本和權力的視覺象徵」,10 月 7 日,坂茂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演講中如是說。同期開幕的是他的個展「建築設計與救災項目的共存」。一如他在過去數年間所強調的,建築不應只為「權貴階層」設計,還應該服務於那些「無法負擔(設計費)但同樣需要設計的人」。
展覽現場的模型(圖片 /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1957 年,坂茂出生在東京,父親是豐田公司的職員,母親是女裝設計師。很難想像他從小的興趣是橄欖球,曾一度希望考入橄欖球實力強勁的早稻田大學,結果他所在的球隊在參加全國巡迴賽的第一輪就敗北。坂茂後來留學美國,進入庫珀聯盟學院學習建築。讀書時曾休學一年,回到東京在建築師磯崎新的工作室實習。
1985 年,剛畢業的坂茂回到了東京,開設了自己的事務所,最初兩年的項目多是展覽。第一次將「紙管」作為材料是在 1986 年,他為知名建築師、家居設計師 Alvar Aalto 設計展覽。最初坂茂希望用木結構來回應這位芬蘭大師的建築風格。但由於預算的限制,他選擇了可再生的「紙管」。
「測試新的建築材料是一個複雜的過程,完全沒有任何先例可循,但紙管的強度遠遠超過人們的想像。」
在這次展覽之後,坂茂找到了紙管生產廠家的研究人員合作,嘗試紙管在建築中更廣泛的應用。1989 年日本名古屋舉辦了世界設計博覽會(World Design Expo),坂茂設計了一個用 330 根直徑 55 釐米的紙管搭建的涼亭。他們同樣觀察這個臨時建築老化的過程,並繼續嘗試在結構和性能上加固。
經過測試,他們可以成功設計生產出不同長度、厚度的紙管,經過防火、防水以及覆膜處理,中空的結構還可以容納其他構建,具有較好的隔熱和隔音性能。
「但不獲得批准,沒有人會相信可以用紙來建房子」。1995 年,坂茂在富士山五湖之一的山中湖(Lake Yamanaka)旁造了一幢自己的度假屋,他使用 110 根紙管構建了一個 S 形的柱廊。「但實際上,我根本沒有周末或者假期可言。建造這個度假屋是為了證明紙管可以被用於建造永久性建築。」
就在這一年,他的紙管結構開發獲得了日本建設大臣頒發的永久性建築認證。
坂茂(Hiroyuki Hirai 攝,圖 / 坂茂事務所)
「紙是一種可以回收和反覆利用的材料」,坂茂曾在接受《紐約客》採訪時稱自己並不能給出「綠色建築」的含義,「我對『綠色』、『生態』、『環保』都沒有興趣,我只是討厭浪費東西」。
2000 年坂茂為在德國漢諾瓦舉辦的世博會設計了日本館,他稱使用紙的目標並不在於「建成」,而是「要能把這個建築拆掉」。任何展館在閉幕後都會造成一堆難以被消化的工業廢料,坂茂與德國建築師 Frei Otto合作,用紙管構築了一個巨大的網絡薄殼結構。440 根直徑 12.5 釐米的紙管呈網狀交織而成,表面再覆以紙模。當屆世博會閉幕後,這個薄殼建築的所有材料都被運回了日本,製成了小學生的練習冊。
漢諾瓦世博會(圖片 / Wiki Commons)
第一次將紙管用於災後重建是在 1994 年的盧安達。部落衝突使得將近兩百萬人流離失所。坂茂看到聯合國為難民提供的臨時帳篷只是幾塊破舊的塑料布,極為簡陋,無法抗寒擋雨。難民砍伐了大量樹木用於搭建臨時住所。為了防止對森林的破壞,聯合國轉而提供鋁管和棚屋作為替代。但由於鋁管在當地的售價較高,大部分人偷偷將鋁管拆下來賣掉,繼續砍樹建造避難所。
「對大部分建築師而言,重建始於災難發生後由政府或開發商啟動的新項目,但為什麼我們不能在災難發生的當下就做一些事情?」
坂茂向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專員提出用紙管建造避難所的想法,被聘為顧問。他帶著學生來到盧安達,最初搭建起了 50 個帳篷,監測其耐用性、防潮和防白蟻的性能。結果證明非常實用,於是開始大規模建造並獲得了空前成功,大大降低了帳篷的成本。
但說服甲方接受紙管價值,在百廢待興的災後建立臨時性的過渡房,從來不是一件容易事。「鋼筋混凝土就一定是永久的建築嗎?人們總認為它花重金打造,更牢固,但如果設計不合理,鋼筋混凝土的建築也會在短時間內倒塌或被拆除。」
(圖片 / Archdaily )
展覽現場的避難所隔間模型(圖 /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1995 年,日本發生阪神大地震,近七千人去世。坂茂創辦了一個名為「建築師志願者網絡」(VAN, Voluntary Architects' Network)的 NGO。他在神戶發現了大量越南難民,他們原有的教堂在地震中坍塌,家園損毀,只能住在公園破爛的塑料帳篷內。
坂茂向神父和當地政府提議建造一個紙筒的教堂,對方認為他「瘋了」——「我們才剛剛經歷過地震和火災」。
他沒有放棄,開始頻繁前往神戶,接觸越南人的社區。他們居住在公園破爛的塑料帳篷內。VAN 募集到了資金,為他們搭建新的的紙筒帳篷。麒麟麥酒釀造會社為這批帳篷贊助了一批啤酒箱,這種易於搭建也易於拆除的材料被填滿沙袋,用作建房的基座,緊密排列的紙管作為牆壁。「我還記得當時我們期待塑料啤酒箱送來的時候,裡面有免費的啤酒,結果卻是空的,有點失望。」
整個夏天,坂茂帶著志願者搭建起了 350 頂帳篷,最終也獲得神父的同意,用紙管重建一座天主教堂,前提是「只要你成功募到了款,帶著學生們來建」。58 根紙管作為主結構,便於拆卸、移動、重建;而紙教堂的立柱和其中的長椅均為高密度一次成型的紙管,每根長 5 米、直徑 33 釐米、厚 1.5釐米。這個紙管教堂原本預計只持續三年時間作為過渡,但最終被保留了十年。
直到 2005 年,臺灣發生地震,坂茂將這座教堂拆卸下來運到了臺灣南投。這座教堂的外牆是玻璃纖維波紋板。如今這座教堂被保留在了臺灣,成為了一個永久性建築。
使用塑料啤酒箱作為基座的避難所結構(圖片 / Wiki Commons)
2011 年地震摧毀了紐西蘭基督城的天主教大教堂,這是一座有著 132 年歷史的哥德式教堂。當地政府邀請坂茂建造一個臨時教堂。坂茂在水泥基座上使用了紙管和貨櫃,紙管外包裹著防水聚氨酯合阻燃劑。外牆使用了 96 根硬紙管構成,組成了一個 24 米高的三角空間。這些紙管都在當地生產製作。坂茂還在紙管中穿插了木樑用於強化。
「主教很滿意,只有一個異議,他覺得連十字架都使用紙管制作會感覺很『廉價』。我告訴他,在日語裡『紙』的發音和『神』是一樣的,他最終接受了這個設計。」
坂茂更容易從使用的角度來考量建築的生命,就像是混凝土也可能速朽一樣,紙制的臨時建築也可以被人們長久地使用。
紐西蘭紙板大教堂模型(圖 /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教堂內部(圖 / Wiki Commons)
2011年,日本東北部發生大地震並引發海嘯,政府將居民集中到體育場等臨時安置點,要在這裡等上數月才能被安置進入臨時住所。體育場內所有災民席地而睡,沒有隱私可言。坂茂在這裡用簡單的紙管搭建框架,掛上帘子就形成了一個個「單間」,最終在 50 多個避難所內建起了 1800 個隔間。
政府提供的臨時住所條件也極為簡陋。漏水、漏電時有發生,擁擠、雜亂,沒有儲物空間。坂茂最終獲得了宮城縣女川村的支持,在一處棒球場搭建起三層的住房。他利用海運貨櫃的概念,為 190 個家庭建造了「貨櫃屋」,直到現在人們仍居住於此。
「提到地震,我們常說這是『天災』,但倒塌的建築物會帶來更多的傷亡」,坂茂稱,更多的死亡來自「人禍」(man-made disaster)。
伊東豐雄對日本政府自上而下救災計劃的不足有著更深的批判,只追求最基本的安全。「但我更在意的是,一整排長得一模一樣的房子,如此不具備人性的設置,這般平等主義、均一主義不只表現在臨時住宅,也象徵現今日本的精華有多麼貧瘠」。他在《反建築》一書中談到「繭居族」,被分散安置的居民喪失了原有的社區鄰裡,搬進了隱私性不佳的住所內,相鄰的住戶不相往來,變得更加閉鎖。
成都華林小學臨時校舍的等比例模型(圖片 /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雅安紙管幼兒園模型(圖片 /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坂茂也將紙管建築帶到了中國。2008 年汶川地震之後,坂茂和來自日本及中國的志願者用 33 天時間,為華林小學的 400 名學生建造了臨時校舍,三座共 9 間教室。人們可以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的展廳內看到校舍 1:1 等比例模型。這個臨時校舍的主要建築材料依然是紙管,屋頂使用了三層隔熱材料,還在室外加設了門廊。
2011 年,四川雅安發生了地震,坂茂在這裡用紙管結構設計了一所幼兒園。
四川建築師殷葒參與了坂茂在中國的這兩個校舍項目。她還記得建築施工上的細節。連接紙管的「木節點」由中國內地的廠家定製生產,但在運到現場安裝時,志願者發現部分木節點是空心的,要全部更換返廠已經沒有工期。日本結構師做出評估,已經安裝的木節點通過注入結構膠加固,尚未安裝的被返廠重新加工處理。
巴黎近郊的塞納音樂廳(Nicolas Grosmond 攝,坂茂事務所提供)
Aspen Art Museum (圖 / Wiki Commons)
2014 年,坂茂獲得了普利茲克建築獎,前一年獲獎的是他的前輩建築師伊東豐雄,頒獎詞中都提到了二者的人道主義關懷。
建築業界曾對普利茲克獎的評審標準提出異議,其中代表是 Zaha Hadid 曾經的合伙人 Patrick Schumacher。他認為建築師的社會關懷成了一種「政治正確」的表演。「我更希望看到的是有利於解決和促進城市發展和重整的建築創新……我擔心評審標準移向了政治正確從而像藍天組的 Wolf Prix 或者 Peter Eisenman 這樣打破常規的人就無法脫穎而出。」
Patrick 們的擔憂在 2016 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上到達高峰,這屆主題「來自前線的報告(Reporting from the Front)」。建築精英們看起來變得「不務正業」,他們跨出傳統建築學範疇的問題,討論貧窮、災難、汙染、擁堵、隔離……
人們擔憂是否有了「社會關懷」加持的項目就無需檢驗,必然是好的設計?也有人指出不能因為這種擔憂而不作為。建築評論人 Peter Eisenman 就曾撰文提醒一種危險的論調,「將一系列不確定的價值包裹在一種失敗主義的情緒中。似乎人們作為市民,所擁有的唯一權力就是在大民主之下的一點點參與」。
坂茂不曾正面回應過這場熱鬧的討論,稱「每個人都有權發表自己的想法」。他仍會在災難發生時趕往現場。「沒有一種所謂的『模式』存在,可以套用到不同災區。每一個地區的語境都不同,自然環境、建築空間、人們的需求和地方文化……只能去到現場。」
(長題圖為紙板大教堂,攝影師為 Bridgit Anderson,圖片由坂茂事務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