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天,北京一場暴雨,倒灌的汙水淹沒了《東方之子》欄目組租住的地下室。
只有我最慘。他們都是單身,沒啥家當,我們小兩口可是全套家具。
多年後,白巖松笑著說。
當時,製片人時間為了省錢,在六裡橋找到了這方寶地。張海潮則帶著《焦點時刻》租下了小旅館的一層,陳虻的《生活空間》安頓在了北醫電教中心,再加上王堅平的《金曲榜》,就是這四檔子欄目,組成了中國電視新聞史上最光輝的名字。
《東方時空》。
01 「沒有他,就沒有我」
1968年,白巖松出生在一個20萬人的內蒙小城。
那一年,馬丁路德金遇刺,留下一句「I have a dream」。但在白巖松11歲之前,貧困而偏遠的家庭讓他與「夢想」沒有任何交集。
年輕時的白巖松
直到1979年,哥哥考上大學,去了北京,像一座燈塔照亮了他的人生。
6年後,白巖松坐在了北廣的教室裡。鄰桌的女生問他從哪來,他說:「內蒙,騎馬來的。」
同年,楊偉光就任央視副臺長,主管新聞。
2014年9月20日,楊偉光去世,白巖松給當年的《東方時空》總製片人,現任副臺長孫玉勝發了一條簡訊:
沒有他,就沒有我。
楊偉光時期成長起來的央視名嘴,你認識幾個?
正在拍《舌尖2》的陳曉卿說:
老楊去世了,朋友圈一片哀號。
無數央視人緬懷著將他們帶入「黃金般閃亮日子」的老楊,為一去不回的理想和青春痛哭流涕。而那段至今難以複製的輝煌,無疑是從《東方時空》開始的。
02 「給個章,給把槍」
1992年,一位老人去了南中國,改革之風吹遍神州。第二年,已是臺長的楊偉光找到新聞採訪部副主任孫玉勝,讓他牽頭做一個「抓熱點」的新聞欄目。
孫玉勝問:「播出時段?」
「早7點。」 楊偉光的回答讓他的心涼了半截。
不僅時間段尷尬,老楊還不給經費,只掏了20萬啟動金和5分鐘廣告時段,自給自足。
孫玉勝硬著頭皮拼湊起了製片人團隊:在新聞採訪部鬱郁不得志的時間,毛遂自薦的張海潮,因為愛聽歌就被拉來做《金曲榜》的王堅平,再加上另兩位總製片梁曉濤、童寧和編輯組的孫克文。
日後,他們被稱為《東方時空》七君子。
《東方時空》七君子
至於其他人,沒有工作證,沒有出入證,工資按清潔工待遇,每月280。
給了個公章,給了把槍,開啟了遊擊隊生涯。
多年後,時間這樣總結。
但正是楊偉光在央視體制內開闢的「特區一樣的人事財務政策」,讓《東方時空》成為了名牌孵化器,不僅走出了白巖松、水均益、王志、敬一丹、崔永元、柴靜等名嘴,更衍生出《焦點訪談》《實話實說》《新聞調查》《面對面》等標杆式的深度新聞欄目。
楊偉光(中)與一眾名嘴
那時的央視新聞評論部就像聖地延安,吸引著四面八方的理想主義者嘯聚於此,懷揣著「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的新聞理想,構建起中國電視史上的黃金十年。
03 「這才是乾電視的」
回到故事的開始,白巖松第一次見到時間,心中並沒湧起任何理想主義的念頭。
開著雪鐵龍,手裡拎個包,拿著大哥大,像個江湖中人。
而時間對白巖松的印象是:「一個瘦猴兒」。
年輕清瘦的白巖松在採訪
既沒有經費,也沒有編制,製片人們只能靠熟人介紹的方式,開始招兵買馬。
感覺就像傳銷組織。
多年後,崔永元這樣形容。1993年,他在《東方之子》做兼職編輯,推薦了學弟白巖松。
3年後,他自己也被時間忽悠上了「賊船」。
同樣被「騙」來的還有水均益。那時,他在新華社已經小有名氣,同事蓋晨光對他說:「去張海潮的《焦點時刻》做兼職吧,寫策劃案,掙點外快。」
水均益欣然應允。沒想到,迎接他的卻是「出鏡」的驚嚇。
年輕時的水均益
王志是時間去湖南出差時看上的,當時他在湖南衛視做記者。面對時間的邀請,王志的反應是:
別逗,我一湖南師範畢業的,央視門兒往哪開都不知道。
唯一有點「背景」的是大姐敬一丹,孫玉勝親自出馬挖來了這位央視經濟部的紅人。多年後,敬一丹坦言:
我們這些端著鐵飯碗的老人,其實很關注《東方時空》會怎麼樣。觀察了一陣,我興奮的發現,這才是乾電視的。」
敬一丹
1993年5月1日,「東拼西湊」起來的《東方時空》正式開播。
04 「門開了,只會越開越大」
《東方之子》第一期,白巖松專訪濟南鋼鐵廠廠長馬俊才。
為了讓白巖松出鏡,時間煞費苦心。
那是一個下午,兩人正在看紀錄片。時間突然說:「你當主持人吧。」白巖松嚇了一跳,日後那句著名的自嘲脫口而出:
我雖然窮,卻還是照過鏡子的。
其實,兼職的白巖松是怕被單位領導發現。時間嘿嘿一樂,說:「誰早上7點爬起來看電視?」
6年後,澳門回歸直播,安排了境外嘉賓專訪。領導緊張的對白巖松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引進境外嘉賓,可別搞砸了。」
白巖松硬氣地說:
門開了,我不會讓它關上,只會越開越大。
白巖松與敬一丹在澳門回歸直播現場
王志則是被「騙」上鏡頭的。來北京公幹的他約時間吃飯,吃到一半,時間說:「明天你去採訪駱玉笙,都安排好了。」
第二天,查了一夜資料的王志去了駱玉笙家,兩人東拉西扯,聊的很開心。聊完了,王志起身告辭,駱玉笙問:「不是錄節目嗎?」王志說:「已經錄完了。」
多年後,時間坦言《東方之子》限制了王志的發揮。
直到後來的《面對面》,他的才華才真正展現出來。
《面對面》裡的王志
水均益第一次出鏡也是趕鴨子上架,那是一期「柬埔寨大選」的專題,硬生生錄了20多遍。張海潮笑眯眯的站在下面看,說:「挺好,挺好。」
未來,被譽為中國高端訪談第一人的水均益,採訪了上百位國際名人政要,坐在普京、卡梅倫、樸槿惠、基辛格對面不卑不亢,侃侃而談。
普京與水均益擁抱
最戲劇化的還是崔永元。3年前,鏡頭裡青澀的白巖松被他嘲笑好久。3年後,時間對他說:
中國要有自己的Talk Show,你來吧。
結果第一期《實話實說》錄製當天,攝像組就罷工了,理由是從沒見過不找鏡頭的主持人。時間眼一瞪罵道:「你們TMD沒有腿嗎?不會跟著小崔走嗎?」
1996年第一期《實話實說》
打那兒起,攝像組專門派一個人跟著崔永元,開了直播間的先河。
05 「被陳虻罵,死的心都有」
時間是《東方時空》最出名的兩張臭嘴之一,衝著孫玉勝拍桌子也是家常便飯,攝像、編導無不畏懼,據說只有白巖松敢和他對罵。另一位,則是《生活空間》的製片人,陳虻。
時間(左)與陳虻
當年,央視新聞評論部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被陳虻罵,死的心都有。因為,他說的都是對的。
《生活空間》開播時,找不到合適的製片人,編導們天天鼓搗些美容美髮美食。孫玉勝看不下去,找到了進臺三年還在打雜的陳虻。
從此,陳虻與時間,成為《東方時空》黃金十年裡當之無愧的靈魂人物。
當時孫玉勝對陳虻提了兩個要求:宜碎化、服務性。可陳虻卻希望提升「大眾人文教養水準」,並不想做成一個生活技能類欄目。
陳虻(左一)與《生活空間》編導們
1993年6月13日,《生活空間》首個紀實性節目《風塵三俠》播出,講述了三位老人什剎海戲水的悠然生活。
在此之前,中國電視上從未出現普通百姓的身影。
8月26日,講述一對退休老夫妻騎著改裝三輪車週遊全國的《老兩口蹬車走天下》播出,一炮而紅。
陳虻知道,這條路賭對了。
3個月後,被稱為中國第一定位語的「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出現在了《生活空間》的片頭。有趣的是,時間的《東方之子》主打高端訪談,片頭語是「東方之子,濃縮人生精華」。
一高一低,陳虻與時間打起了「擂臺」。
很多年後,陳虻說:
我想替未來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構成的歷史。
06「我不幸福,陳虻也不幸福」
在《東方時空》的價值取向裡,平等是非常關鍵的表述。時間會要求《東方之子》的主創們平視精英,不能仰視;而在陳虻的語境裡,面對《生活空間》裡的老百姓,絕不能俯視。
另一邊,張海潮的《焦點時刻》也正銳利的平視社會。開播第二年,臺長楊偉光拍板,升級版的《焦點訪談》橫空出世,成為百姓口中的「焦青天」。
那些年裡,記者們真正成了「無冕之王」,衝鋒在前。央視大樓外,前來求情的各路人馬排成了長龍,都是楊偉光出面一一擋回。
是他揮舞著旗幟,召喚出我們的新聞理想,替我們遮擋風雨。
一位央視老員工如此評價楊偉光。
然而,這段歲月之所以被稱為「難以複製的黃金時代」,就意味著終有終結之日。
1999年,臺長楊偉光洒然隱退。
2年後,《東方時空》由150分鐘調整為45分鐘,成為黃金時代的休止符。
後來離開央視的時間
也是在這一年,時間調任新聞採訪部副主任。當時,柴靜剛剛被陳虻召進來,恰好趕上時間主持最後一個會。她回憶道:
時間坐在臺上,一聲不吭,抽完一根煙,底下一百多號人,鴉雀無聲。
他開口說:「我不幸福」。
然後說:「陳虻也不幸福」。
2年後衝在非典一線的柴靜
7年後,陳虻因胃癌離世,年僅47歲。
07 「他是我兄弟」
1993年,楊偉光扔給孫玉勝5分鐘廣告時段,讓他們自負盈虧。孫玉勝回來問時間:「想要什麼財務制度?」時間說:
包幹吧,不然怎麼拼命?
1年後,《東方時空》的廣告位供不應求,創收5000萬。
「我們花了1000萬,剩下的不敢要,又還給了央視。」時間笑著說。
高收入的背後,是高強度的工作節奏和巨大的工作壓力。編導們兩三期節目不過審就被淘汰,六裡橋的地下室裡,經常出現新的面孔,個把月後又消失不見。
陳虻在審片
是金子就能發光,是沙子就會流走。
而時間和陳虻無疑是壓力最大的兩人。白巖松回憶,他和陳虻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你怎麼還不吃飯?」
陳虻去世後,有記者問白巖松,陳虻是不是積勞成疾。白巖松沒有正面回答,只說:
他是我兄弟。
2001年,時間離任,獨孤的陳虻主持了《東方時空》的改版工作。
他升官了,笑容卻逐漸消失;他不怎麼罵人了,卻越來越沉默。
陳虻與崔永元
2008年,陳虻負責的《社會記錄》停播。
同年,陳虻走了。
柴靜、崔永元和製片人李倫陪在他身邊,匆匆趕來的水均益錯過了最後一面,捶胸頓足。
他問李倫,陳虻有沒有留下什麼話,李倫說了四個字:
話語空間。
08 「站在別人的追悼會上哭自己」
很多年後,孫玉勝升任副臺長、時間回歸紀錄片的老本行、王志從政、柴靜出走、敬一丹退休、水均益只有重大訪談才會露面、崔永元總是把自己扔到風口浪尖,只有白巖松依舊堅守在新聞一線。
2008年12月28日,白巖松站在八寶山東禮堂門口,木然的看著弔唁陳虻的人群排成長龍。敬一丹雙眼早已哭腫,柴靜成了淚人,崔永元整個臉都是黑青色。
告別室門口掛著一幅對聯:
君子文人,兩袖清風。
敬一丹在陳虻葬禮
2013年,陳虻追思會。一位大學生問白巖松:「為什麼現在的《東方時空》不好看了?」
白巖松苦笑著說:
現在的《東方時空》,只是和90年代的那個重名而已。
2014年,楊偉光去世。白巖松沉默一天,說了一句話:
一個人對了,一群人就都對了。
數場離別,讓白巖松想明白了一件事:「也許,陳虻是幸運的,他沒有了墮落的可能。而我們這些人,都是站在別人的追悼會上哭自己。」
人山人海的陳虻追悼會
另一邊,早已逃離的時間感嘆:
現在的我喝上了拉菲,有房有車,生活滋潤,但沒有環境和空間了,也沒有激情了,我的藝術生命也結束了。
09 「與自己為敵,拿起手中的槍」
27年前,時間、陳虻、白巖松們,以創新、自由、平等、前衛的精神氣質,完成了中國電視史上一次真正的革命。
27年後,白巖松說:
我們從當初的反抗者,變成了今天的既得利益者。只不過,在回憶中,我們還以為自己保持著戰士的姿態。
如今,還有誰記得陳虻?還有誰記得六裡橋那間地下室?還有誰記得曾有一群年輕的新聞人,以西方專業的新聞素養和東方士大夫式的人文情懷,安放了中國電視史上那一段最美的青春。
青春陳虻
而白巖松,無疑是為數不多的還能記得的人。這個曾因北島、崔健而熱血沸騰的內蒙小夥兒,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卻還是在悼念陳虻的文章中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與自己為敵,重新拿起手中的槍。
當年拿著「槍」的白巖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