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膾炙人口的《生查子 元夕》,若以應制詞論,此篇應時寫元夕的上乘;若以情詞論,其構思精巧,低回婉轉,哀而不傷,又可稱為千古情詞中的翹楚。「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是太多青年男女愛情懵懂時淺淺的激蕩。好詞有很多標準,或以境界勝,或以詞句勝,或共情共感或膾炙人口,無論從哪一角度,這首詞都該是詞壇大家所為,因而自古至今的多數學者將這首詞冠在了大學士歐陽修的名下。
然而關於這首詞的作者,又衍生出另一版本,有關一段悽惻唏噓故事和一位快被遺忘的文壇才女。
若未知曉「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瀟瀟雨「,也應讀過「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若未讀過「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後到黃昏」,也應記得「芭蕉葉上梧桐裡,點點聲聲有斷腸」。
斷腸、斷腸……朱淑真的詞裡寫過太多的斷腸,因而給自己的詞集命名為《斷腸集》。讀了她的詞總會感慨,人世怎麼能有那麼多的苦楚,讓清淚寫也寫不盡,流也流不完。
曾為《斷腸詩詞》作序的魏仲恭曾做過如下判詞:
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胸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自古佳人多薄命,豈止顏色如花命如葉耶?
世人常拿李清照和朱淑真做比較,大概都是大家閨秀,才華驚世的緣故。可兩人的命運卻截然不同,李清照嫁了志趣相投的趙明誠,儘管後半生悽苦,至少有過一段舉案齊眉的日子。朱淑真除了童年過得天真無邪以外,所嫁非偶又滿身桀驁,不肯同命運妥協,便註定了她的悲劇人生。
命不可變而運可以轉,在封建牢籠的枷鎖下,女子須三從四德媒妁終生,然而對於女人來說,愛情往往是她們的生命,富貴非所願,名利不可期,窮其一生只為與相愛之人長相思、長相守,這種人世看似最易行的願望實則最難得。多數女子認為是理所應當,違心屈從父母之命,把對愛情的幻想熄滅在心的深淵裡;也有一些女子難以苟同這種捆綁的道德觀,想抗爭而無力,默默愛著所愛之人,心中那支紅杏無數次躍出了道德的圜牆。更有奇女子如卓文君,一朝私奔成千古佳話;不幸者如朱淑真,挑戰禮教卻粉身碎骨。
朱淑真年少時曾有一位意中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因為父母之命將一對有情人分開。婚後的她過得非常痛苦,她也曾試過與丈夫溝通,試圖接受命運的安排,做個賢妻良母,但如果真這樣被命運裹挾了,一日三餐柴米油鹽,奇才不當是「泯然眾人矣」。
於是朱淑真重新投入到舊情人的懷抱,元宵節這天是婦女們的開放日,女子唯一可以不問禮教而上街觀燈的日子,當然也成了朱淑真背著家人與舊情人約會的好時機。她的真情、溫存、甜蜜、歡欣,全都在這首七律《元宵》中:
火樹銀花觸目紅,揭天鼓吹鬧春風。新歡入手愁忙裡,舊事驚心憶夢中。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賞燈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會同。
「但願暫成人繾綣」,短暫的幽會已經是莫大的幸福,「賞燈那得工夫醉」,把酒賞燈當然全都顧不得,有良人在側,只恨今宵苦短。但是第二年已物是人非,只得回憶去年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朱淑真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婚內出軌」,在封建社會,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左擁右抱,女人就要被綁在道德的恥辱柱上活活燒死。朱淑真的結局極其悲慘,魏仲恭說她是「殘驅赴火」:「其死也,不能葬骨於地下,如青冢之可吊;並其詩為父母一火焚之。」也有說她是「舉身赴池」,自投西子湖溺亡,總之是死於非命。
人死之後,名聲被腐儒學士們口誅筆伐,只要一切能想像到的辱罵婦女道德淪喪的髒水統統潑到她的身上,這首人間妙詞《生查子 元夕》,莫說不是她所作,即便是,腐儒們也不忍此珠玉」落於泥淖「,於是便冠在大學士歐陽修名下,反正歐陽修也寫過不少所謂」豔詞「,就像出身不好卻十分出色的孩子,過繼給德高望重之人,至少能落個好名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