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豐乾:「解」的哲學(一):「無刃」與「有間」
十數年之前,龐樸先生的兩篇文章給筆者很大觸動,那兩篇文章也在學界引起了比較大的反響。一篇是《解牛之解》,(1)另外一篇文章是在此之前發表的,叫做《相馬之相》。(2)《相馬之相》是講中國古代的認識論和辯證法,而《解牛之解》則是講中國傳統哲學中的實踐智慧。他這兩篇文章跟當時常見的中國哲學研究的文章很不一樣,使人耳目一新,也促使我不斷地思考中國哲學中特有的一些智慧及其表達方式,特別是對「解牛之解」欲罷不能。
「庖丁解牛」的寓言,在中學的課本裡就接觸過,但多年以來,在沒有讀龐先生的文章之前,並沒有仔細思考「庖丁」之「解牛」除了「遊刃有餘」之外,還有什麼哲理。此後識書稍多,竟發現「力闢佛老」的兩宋理學家們屢屢稱引「庖丁解牛」說理,故而更加留意。今有些許管見,略陳如次。
「解牛」與「養生」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這是出自《莊子·養生主》的名文。看到篇名,讀者首先要問,解牛和養生之間是什麼關係?「庖丁解牛」,如果從牛的角度來看,這個解牛完全是一場屠殺,只不過這場屠殺是在很「美妙」地進行著,甚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
而文惠君居然聽聞庖丁之言自後文惠君由「技」問起,庖丁卻以「道」答之。
「解」字本身,和「解牛」有關。《說文》:「解,判也,從刀,判牛角。」莊子按照《史記》記載,是知識非常豐富的人,「其學無所不窺」,他的這則「庖丁解牛」,其實也是有來歷的。《管子·制分》提及有一個人叫「屠牛坦」,他是專門殺牛的技師,「屠牛坦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莫鐵」,刀還可以用來削鐵,是因為「刃遊間也」。《管子》中的文字非常簡明,而《莊子》當中則是非常的生動和形象。(3)賈誼《新書·制不定》也提到屠牛坦: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所剝割,皆象理也。然至髖髀之所,非斤則斧矣。仁義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此人主之斤斧也。勢已定,權已足矣,乃以仁義恩厚因而澤之,故德布而天下有慕志。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制,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刃不折則缺耳。
「所排擊所剝割,皆象理也」,《漢書·賈誼傳》作:「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顏師古注「解,支節」。賈誼在「刀刃」之外加上了「斤斧」,是要勸說文帝依仗對權勢法制,於諸侯採取強硬措施。(4)
庖丁最後說「善刀而藏之」,為一般讀者所忽略。最近有一些學者以為「藏刀」與「藏天下」有關聯。(5)其實郭象已經道明其中的原委:「以刀可養,故知生亦可養」。(《莊子注》卷二)故而,關鍵乃是「養刀」與「養生」的問題。庖丁之刀,其任務就是去解牛,可是解的過程,也是刀子的損耗,就像我們生命一樣,生命的本身是要一天一天、一件一件事情地去「解決」,而這同樣也是一個生命不斷損耗的過程。「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文惠君說:「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究竟得了什麼,他沒有講,但是我們大致可以推測,他也是希望能夠避免像「良庖」或「族庖」頻繁更換刀具一樣,不斷使生命受損。其實,庖丁強調的是,十九年來,他只用一把刀,而且是解數千牛之後,「若新發於硎」。這時要以最小的損耗,獲取最大的收益。
依此看來,賈誼所言「至髖髀之所,非斤則斧」還是屬於「良庖」,乃至「族庖」的層次,實在算不得高明。庖丁成功之後,當然可以「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呂吉甫注《莊》,於「養生」有所發揮:(6) 《管子·制分》原本是講用兵之法:「兵不呼儆,不苟聚,不妄行,不強進,呼儆則敵人戒。苟聚則眾不用。妄行則群卒困,強進則銳士挫,故凡用兵者,攻堅則軔,乘瑕則神,攻堅則瑕者,堅乘瑕則堅者瑕。故堅其堅者,瑕其瑕者。屠牛坦朝解九牛,而刀可以莫鐵,則刃遊閒也。故天道不行,屈不足從。」「屠牛坦」應該是「庖丁」的原初稱呼。從文獻學的角度,或可以由此推斷《管子》中的一些篇章是早於《莊子》的。所見無非牛,更刃傷生之譬;十九年而刃若新發硎,不以傷其生之譬也。其為形也,未始有物,不乃似其節之有間乎?其為生也,未始有生,不乃似其刃之無厚乎?其於遊刃恢有餘地,不乃似其體道而遊萬物之間乎?(焦竑《莊子翼》卷一引)
如果還要追問「養刀」與「解牛」的關係,我們可以說,庖丁的高明在於以「解牛」來「養刀」,而不是以「收藏」來養刀。換言之,「善刀而藏之」是為了下一場的「解牛」。那麼,生命的養護也不能依賴於「收藏」,而是要「解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
道進乎技
文惠君最初看到庖丁解牛,驚嘆道:「嘻!善 哉!技蓋至此乎?」文惠君以為庖丁的解牛技術已經達到了頂點。但庖丁的回答卻是:「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也就是說你看到的那些技術,也只不過是我提升到道的一種手段,他真正喜歡的是道。所以說庖丁解牛的事例,應該是從「道」的角度去理解,龐樸先生把他稱為「道庖」,是完全有依據的。庖丁下文所言之「道」,為人所樂道。但更加需要注意的似乎是「道進乎技」的普遍意義。對此,明儒薛瑄有言:「見理明則處事熟,如庖丁解牛矣。」(《讀書錄》卷九)朱子更援引庖丁解牛,以「熟與不熟」來說明聖人與庸凡的分別,可見其意義的重大:
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亦只是就近處做得熟,便是堯舜,聖人與庸凡之分,只是個熟與不熟,庖丁解牛,莫不中節。古之善書者,亦造神妙。(《朱子語類》卷十八)
「熟與不熟」,歐陽修記錄的一段趣事頗為貼近:
陳康肅公堯諮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嘗射於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杓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溼。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7)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歸田錄》卷上)
雖然歐陽修以為賣油翁和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無異,但賣油翁他自己也是「惟手熟爾」,全無庖丁的高論。而輪扁之言的重點也與庖丁大相逕庭:
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魄已夫!(《莊子·天道》)
輪扁認為自己斫輪雖然「得於手而應於心」,但是其中的奧妙「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這是典型的「默會之知」或「體知」。而庖丁之於文惠君,則是「不吝賜教」。當然,從輪扁和庖丁之言,我們都可以體會到,莊子認為真正的智慧,是掌握在如輪扁和庖丁這樣的「技師」手裡,而不是什麼「聖人」或「經典」之中。這一觀察,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莊子所言「道無乎不在」的豐富含義。但是,賣油翁、輪扁和庖丁的共同之處,在於長期專注於一事,才有神妙技藝,或與伯樂相同。黃震有言:
伯樂相馬,所見無非馬,誠乎馬也。庖丁觧牛,所見無非牛,誠乎牛也。(《黃氏日鈔》卷五十六)
依黃震之言,「熟」乃是來自於「誠」,正和《論語·學而》所記孔子之言「學而時習之」相互發明。庖丁,毋寧是莊子,乃是學而善思的典型。然而,庖丁始終是一位解牛的「技師」,而不是袖手論道的文人。庖丁自述解牛的神妙:「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郄,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他的批導乃是因為「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不是訴諸自己的蠻力橫加宰割,薛瑄謂:「庖丁解牛隻是順理。」(《讀書錄》卷十一)但其基礎乃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耳目的認知功能已達極限,但「神」的運行沒有障礙。一個「遇」字,生動地說明了得心應手,從容不迫的狀態。在庖丁而言,「以神遇」經過了至少三年的積累,未達此水平之前,需多加砥礪。明儒王順渠有言:
天理平鋪於人情物理之間,舜之所以為聖,不過明於庶物,察於人倫而已。所貴乎學問之功,正要在日用應酬人物處,觀其會通,動中肯綮,如庖丁解牛,洞無凝滯,然後為徳,少有扞格齟齬。即是學力未至,便當反已研求,務要推勘到底,使在我者無毫髪之不盡,而後委外之通塞於所遇焉。(《答魏莊渠》,見《明儒學案》卷四十二)
「使在我者無毫髪之不盡,而後委外之通塞於所遇焉」,可以視為對於庖丁解牛的重要補充。
目無全牛
庖丁從「良庖」,乃至「族庖」向「道庖」轉折,有一個比較長得的過程:「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龐樸先生以為庖丁解牛堪比青原惟信禪師。青原惟信的語錄大家耳熟能詳:
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息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五燈會元》卷第十七)
龐樸先生說: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者,山水對於見者只是一個混沌(庖丁所見無非牛者),見者對於山水也只是一個莽漢(牛之所見無非庖丁者);彼此互相外在,也互相不可分別地內在於一個自然中。「親見知識,有個入處」非常重要,入不去則仍然留在外邊,一無所得;入去了將親見知識,這個知識指佛學所謂的善知識,即令我得入真實道、如來地的趨向。只是此時所見的山水不復再是山水,而是虛妄(未嘗見全牛也)。世界被二元化為現象與本質,人則陷進了利害是非的糾纏;自然與人處於直接對立之中。因此還得要跳出來,「得個休息處」,為其無為,從心所欲(官知止而神欲行),安而行之(因其固然)。那時將「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重新回到大自然的本然,人在天地懷裡,天地在人心中。知如此,行亦如此,知行本是合一的。 (8)
確如龐先生所言,「親見知識,有個入處」非常重要,正似庖丁解牛的關鍵是「目無全牛」。庖丁也的確是「知行合一」的典範,因為青原惟信對於山水的「三般見識」,只是在「見」的層面,並沒有經過「解」的階段。而庖丁不僅僅是「奏刀」、「動刀」、「提刀」、「釋刀」、「善刀」,而且是「手觸」,「肩倚」,「足履」,「膝踦」,「神遇」,可謂以全身心解牛。另外,庖丁所解之牛「謋然已解,如土委地」,和青原惟信所言第三階段「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並不相同。印度有一個流傳很廣的寓言故事,叫「盲人摸象」,很多華文教材都收錄這個寓言。其大意說,有的盲人把象腳當成象,有的把象鼻當成象,有的把象耳當成象,他們被大家所嘲笑,因為他們只認識到事物的局部,而「聰明人」能夠看到大象的全體。但問題是對於大象有真切體會的,恰好是那些「盲人」。自古至今,自以為對諸事諸物很了解,站在旁邊說風涼話,指責別人「片面」的聰明人實在太多,真正像庖丁這樣「目無全牛」的人太少。故而,竊以為青原惟信的「三段論」和庖丁的「三段論」不能夠完全等同起來。庖丁解牛,在「道」的層面,自始至終都是「目無全牛」,庖丁所言「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這個「天理」和「固然」,具體落實到每一個縫隙、經絡中。(9)
對於「目無全牛」的重要作用,張載、朱熹、楊時等思想大家非常重視:
學者初看文字,只見得個渾淪物事,久久看作三兩片,以至於十數片,方是長進。如庖丁解牛,目視無全牛是也。(《朱子語類》卷十)
若夫格物而知至,則目無全牛,遊刃自有餘地矣。(《龜山集卷二十一·答胡處梅》)
教人至難,必盡人之材,乃不誤人,觀可及處,然後告之。聖人之明,直若庖丁之解牛,皆知其隙刃投餘地,無全牛矣。(《張子全書》卷十二)
朱熹以為學者的長進就是「目視無全牛,楊時以為「格物而知至」的效果就是「目無全牛,遊刃自有餘地」,張載甚至認為「聖人之明,直若庖丁之解牛,皆知其隙刃投餘地,無全牛矣。」從學術的角度而言,任何專精的研究都需要從「目無全牛」開始找到切入點。張載另有句云:「一目全牛萬隙開」。(10) 胡宏發揮說「知《易》,知《春秋》,然後知聖人經綸之業,一目全牛萬隙開也。」(《知言》卷五)楊龜山則有詩云:「行蔵須信執中難,時措應容道屢遷。一目全牛無肯綮,騞然投刃用方安。」
「一目全牛萬隙開」是說一目之下,全牛「轉化」為「萬隙」;而「一目全牛無肯綮」則是庖丁「技經肯綮之未嘗」的化用。
以無厚入有間
庖丁解牛之道,被引用最多的是「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林希逸以為這也是養生之法:
此意蓋言世事之難易,皆有自然之理,我但順而行之,無所攖拂,其心泰然。故物皆不能傷其生,此所以為養生之法也。(《莊子口義》卷二)
朱熹卻以為,「看聖賢言語」,也要像庖丁解牛一樣,「只尋罅隙處,遊刃以往」:大抵看聖賢言語,須徐徐俟之,待其可疑而後疑之。如庖丁解牛,他只尋罅隙處,遊刃以往,而眾理自解,芒刃亦不頓。今一看文字便就上百端生事,謂之起疑,且解牛而用斧鑿鑿開成痕,所以刃屢鈍。如此,如何見得聖賢本意?(《朱子語類》卷二十)朱熹提倡懷疑聖賢言語,但是反對用斧鑿鑿開,即以草率粗魯地手段對待聖賢。這是朱子值得尊敬的地方。從中也可以看出儒家的懷疑和解析精神。
回到庖丁之言,「無厚」是刀刃的特性,它具有兩面性,一方面鋒利,一方面單薄。良庖用「割」的方法,族庖用「折」的方法,都使得刀刃乃至刀身受損,他們只記得刀刃的鋒利而忘記了刀刃的單薄。庖丁卻能從「目無全牛」開始,從牛自身的罅隙找到「切入點」,然後「批大郄,導大窾」。人皆知刀之無厚,而鮮知牛之有間。「以無厚入有間」,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解牛帶來的損刀,這是庖丁的得意之處。牛之有間,也是庖丁「手觸」,「肩倚」,「足履」,「膝踦」,「神遇」的成果,非袖手空談者所能知曉。這或許是莊子的另一層用意。
怵然為戒
但「遊刃有餘」或「洞無凝滯」,並非庖丁解牛的全部。庖丁說:「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這一轉折,實為出彩之筆,否則,如賈誼所言「至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則全無趣味。林希逸評論說:
此「雖然」一轉,甚有意味。蓋言人之處世,豈得皆為順境,亦有逆境,當前之時,又當委曲,順以處之。人行順境甚易,到境逆處多是手腳忙亂,自至喪失,安有不動其心者乎?所以添此一轉。(《莊子口義》卷二)
如林希逸所言,「此一轉」非常重要。即使是庖丁,也不可能總是「遊刃有餘」,難題叢生也是「天理」和「固然」的一部分。大多數人碰到逆境的時候的確是手忙腳亂,所以「視為止,行為遲」乃是審慎和鎮定。沒有這一轉,庖丁的解牛之道是殘缺的。林希逸的解釋落實於人生處境的順逆,提出「逆來順處」。(11)由此可知郭象所言「以刀可養,故知生亦可養」的具體涵義。林希逸還提到「不動心」,則孟子與莊子的互通也是可以把握的,理學家屢引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之言,茲不贅述。朱熹為諸生傳授讀書之法和講解經典之時,亦經常提及「庖丁解牛」,但是他認為此處是懼怵之心「為之一動」:
《莊子》庖丁解牛神妙,然毎到族,心必怵然,為之一動,然後解去。心動便是懼處,豈是似醉人恣意胡亂做去。韓文《鬥雞聯句》云:「一噴一醒然,再接再厲乃」,謂都困了,一以水噴之,則便醒。一噴一醒,所謂懼也。此是孟郊語也,說得好。(《朱子語類》卷三十四)(12)
凡於事物,須就其聚處理處,尋得一個通路行去。若不尋得一個通路,只驀地行去,則必有礙。「典禮」,只是常事。「會通」,是事之合聚交加難分別處。如庖丁解牛,固是「奏刀騞然,莫不中節」,若至那難處,便著些氣力,方得通。故莊子又說:「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莊子說話雖無頭當,然極精巧。說得到今學者,卻於辭上看「觀其會通,以行典禮也」。(《朱子語類》卷六十七)
「會通」,是眾理聚處,雖覺得有許多難易窒礙必於其中,卻得個通底道理。謂如庖丁解牛,於族處卻「批大郄」、「導大窾」,此是於其筋骨叢聚之所,得其可通之理,故十九牛而刄若新發於硎。且如事理間,若不於「會通」處理會,卻只見得一偏,便如何行得通?須是於會處都理會,其間卻自有個通處,便如脈理相似。(《朱子語類》卷七十五)
朱子稱讚「庖丁解牛神妙」,但認為「似醉人恣意胡亂做去」的情況也應該避免。他承認莊子說話「極精巧」,批評當時的學者只知道語詞的表面含義。而他把《周易·繫辭上》中「觀其會通」的「會」,解釋為「事之合聚交加難分別處」和「眾理聚處」,認為「會」就是庖丁解牛中的「族」,其中有「通底道理」,也是很有洞見的。凡此種種,都可以具體說明道家思想對於宋明理學的重要。同時,也需要關注他們對於道家思想的重要發揮,朱熹對於「庖丁解牛」的哲理從不同角度予以闡發,且能以同一主題貫通不同經典,可謂深得解牛真傳。
朱熹之外,庖丁解牛之「怵然為戒」,在北宋以降的易學史中也被屢屢援引。比如,王宗傳的《童溪易傳》解釋《周易·屯》的初九爻辭「盤桓,利居貞,利建侯」時,以為「盤桓」就像「庖丁解牛」一樣,在最緊要的時候要徘徊,要停動,要小心:「盤桓,利居貞」,即《彖》所謂「元亨利貞,勿用,有攸往也。」庖丁之解牛也曰:「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此所謂「盤桓」也。(王宗傳《童溪易傳》卷四)至於《周易》之《解》卦,專門討論「解難釋險」的哲理,需要另文申述。
懸解
《莊子·養生主》另有「懸解」之說: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養生主》是以生死言之,而《大宗師》則引入得失以說明「懸解」:
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大宗師》)
郭象注《養生主》謂:「以有系者為縣,則無系者縣解也,縣解而性命之情得矣,此養生之要也。」但陸德明《釋文》以為,生為懸,死為解(音蟹)。《莊子》之「懸解」,實孟子之「解倒懸」:「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孟子·公孫丑上》)前文已引賈誼之言:「仁義恩厚,此人主之芒刃也」,合而言之,在儒家看來,仁義恩厚乃是解萬民於倒懸的芒刃。而莊子要說的則是「安適處順」才是「懸解」,「處順者」,逆來順處也。
解牛之「解」,是取「解」的本意,剖判,離析之意。懸解之「解」乃是取其引申義,解救,釋放或鬆懈之意。《莊子》書中多處出現「解」字,含義略有不同。有「解體」意,如:「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田子方》)有「解放」意,如:「解心釋神,莫然無魂,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在宥》)有「解脫」意,如「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人間世》)有「解決」意,如:「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徐無鬼》)亦有「理解」意,如:「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天地》)
一個「解」字,有如此眾多的義項,幾乎和我們的生活時時相關,探索其哲理,或許並非徒勞無益。
(本文初稿以《「解」的哲學:「解牛之解」續》為名發表於東吳大學哲學教學與研究平臺、東吳大學哲學系所主辦的「道家哲學國際學術研討會」,2008年,臺北。同名修改稿刊於陳贇 、趙璕主編《當代學術狀況與中國思想的未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
【注釋】
(1) 《學術月刊》,1994 年第3 期。
(2) 《中國哲學史》,1993 年第4 期。
(3) 孟子云:「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孟子·公孫丑上》)正可與賈誼「仁義恩厚,此人主之芒刃」的觀點相互發明。
(4) 柯小剛:《「藏刀」與「藏天下」》,「儒道經典與中國思想」學術研討會論文,2007 年11 月,杭州。
(6) 有一個蠻有意思的現象:歐美人家的刀架上,往往有很多把刀,不同的道具往往是用來處理同一個物件。而我們中國人的習慣,恰好相反,我們常常用同一把刀來處理很多的對象。
(7) 龐樸:《解牛之解》,《學術月刊》,1994 年第3 期。
(8) 陳榮捷先生以為,《養生主》篇以解牛為喻,「須要看牛的全體」。(氏著:《戰國道家》,見其《中國哲學論集》,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1994 年,第210 頁)恐怕亦是誤讀。但陳先生隨後所言「理」、「道理」、「天理」等範疇在《莊子》中的重要地位卻是非常值得重視的。
(9) 見《困學紀聞》卷十。
(10) 較「逆來順受」更佳。
(11) 《語類》卷一百四十論及韓退之之毫、孟東野之工,語頗類似。惟起頭「有人不可無戒謹恐懼底心」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