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晚，一位朋友在杭州朝暉三區聯華超市門口拍下一張照片，發在了朋友圈裡，是一個白底黑字的廣告牌：
熱烈祝賀安徽阿雨獨門硬氣功大超市於5月1日正式開業運營，任你挑，任你選，任你打……本硬氣功自1月1日試運營以來，共有107人前來切磋，挑戰試拳，5元錢一次，擊打部位為胸部、腹部，可以拳打、腳踢、肘頂、膝撞、掌推，「只要你能把本人搞倒，現場獎勵2000元。」
聽他這麼說，我小心地問了一句，你這種自虐式鍛鍊法，是不是跟考研受挫有關？
孫雨笑了，右手按下左手關節，咯嘣咯嘣，每個關節都響了一遍，然後又朝我笑笑說，英語跟練功，都是我自己的興趣，「The same way ，the same dream（同一條道路，同一個夢想。）」
他這兩項專長，英語和氣功，都先後用來促銷水果。
今年年初，他向顧客承諾：凡是能用英語砍價的，在原價格基礎上，再打九折。
至今他還能背出曾經掛在水果攤上的廣告詞：經濟全球化，全球一體化，購物練練外語，給你一點折扣。中文旁邊配上英文：Economic globalization，Global integration，Shopping in English，Give you a discount。
不過這種促銷方式只維持了24天。
孫雨像老外習慣的那樣，攤手聳肩說，因為老媽不高興了，本來小本生意，賣得就便宜，人家說兩句英語，最少就要抹掉一塊錢。
孫雨仰頭望天，算了算，來他這裡買水果講英語的，一天能遇到兩三個，也有幾個固定客戶，十三四歲，可能是雙語國際班的孩子，經常來買，給他們的優惠力度也很大。
這次「找揍」廣告打出後，拉高了水果銷量。孫雨媽媽做過統計，最近兩個月（從孫雨寫出打一次5元的廣告開始算起），水果攤人流量比以前增加好幾倍，人家打他或者不打，都會好奇地瞧上一眼，好奇著也就順手買點水果。
也有顧客覺得，光膀子被人打，總有點暴力感覺。孫雨又是笑一笑說，這也算是娛樂吧!
但孫媽媽也只高興了幾天，眉頭又鎖了起來。
孫媽媽跟我說，哪怕兒子是鋼鐵做的，看到別人又是拳打又是腳踢，哪個當媽的受得了。
「有時候人家在水果攤邊打，打了幾下，我過去說，別打了，5塊錢還給你，但兒子不高興，繃著臉說讓我過去。他正挨打呢，不能說話，也不能生氣，洩了氣再挨打，就更疼了，我就只能退到一邊來……」
還好，最近來打她兒子的人不太多，差不多兩天能遇到一個。顧客付了5元錢，拉開了架勢要打時，她往往先湊上去，拉住兒子往遠處走——離遠一點，看不到，也聽不到，心裡少難受一點。
說話間，雨越下越大，我們都躲進路邊的雨棚裡。只有孫雨爸爸一個人躲在小貨車裡，歪著身子，並沒睡覺，微睜著眼。
孫雨媽媽說，他爸爸不滿意啊，生悶氣呢，辛辛苦苦培養出一個大學生，到頭來跟著自己賣水果，街頭賣藝，還說這是個人愛好。
我問孫雨，你到底怎麼想的？
他說，現在這份工作，自由，還能賺一點錢。老家亳州的爺爺已經90歲了，每到水果淡季，他還能開七八個小時車回去看看爺爺，自己練功的愛好也不耽誤，等客人時順便還能看一看外語。
他剛看完海明威的原版小說，小貨車座位底下又塞著許多口譯的書。昨天我背包裡裝了一本《譯林》雜誌，他拿過去選了一首詩，就在雨中朗誦起來，讀得聲情並茂。念完還說這首寫葬禮的英文詩真的很美。他說前段時間不是有很多專業人士不知道怎麼翻譯「任性」這個詞嗎？其實可以這麼翻：Do what I want,I do what I like。(我做我想要的，我做我喜歡的。)
「我現在也是這樣，英語、練功，做點小生意——任性!」
孫雨說他知道父母對自己不太滿意，「但我自己每天跟在他們身邊，叫爸叫媽的頻率比別人高得多了」。他說他爸給他取了個小名，「曙光」，因為生他那天是1981年11月3日早晨7點半，他爸一出產房，就看到天邊很圓很圓的太陽剛剛升起來，紅彤彤的，一下子就定了這個名字。
昨天晚上8點，我打電話給他，他們一家租住在康橋，是孫爸爸接的手機，說「曙光」拿了本英語書，出門練功去了。
昨天下了一天雨，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個大晴天。這個叫孫雨的賣瓜男人，有機會迎來讓父母滿意的曙光嗎？
昨天一直下雨，我找到朝暉三區，走了一圈沒有找到，但聽到了關於他的傳說：「那人一年四季，大多數都是光著上身的，說是皮膚厚，蚊子叮不動，寒風吹不進的。」「前幾天看到有個大塊頭打他，最後沒打動，白花5塊錢……」
再問「氣功大超市」，旁邊一輛賣柚子的小貨車上，猛地跳下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子，說，沒固定地點的!他人到哪裡，哪裡就是氣功大超市，牌子擺在水果攤邊，隨時隨地都能打。「他是我老鄉，走，我帶你找他去!」
一路上他不停介紹這位老鄉，「人不簡單的，跟一般小商小販不一樣，還是大學本科生，英語也說得好……」
大約走了300米，在河東路一輛販賣水果的小貨車旁，他拍著那個正在稱重的光膀子男子，「孫雨，有個記者要採訪你。」
這個叫孫雨的男人轉過臉，眼睛眯縫起來笑，胸前和腹部的肌肉不算突出，但顯得很穩，石頭一樣，雨水打在上面，啪啪響。孫雨的媽媽，也湊過來，埋怨兒子：「叫你不能光顧練功夫，還要注意一下個人形象，你看你鬍子拉碴的……」
孫雨回應媽媽的埋怨：「媽哎，咱就是一個賣瓜的，注意啥形象啊，光膀子就是為了凍一凍的。」
孫媽媽擺了擺手，走開時甩下一句話：「反正你都是有道理的，你就想一輩子賣瓜啊！供你念書不容易的，錢都花很多了。」
我完全沒想到，這個光膀子賣水果的謝頂男人，居然是80後，還是英語專業本科畢業生，考過了專業八級(他主動給我看他的證書：安徽農業大學英語專業專升本學士學位證書，頒發於2007年2月18日）。畢業後，他在老家亳州利辛縣一所私立學校當過三年英語老師。他說那所學校都是有錢人家孩子，不聽話，經常氣得他「肺疼」，「比挨打難受多了」。於是，2010年，他辭去工作，跑到佛山，投奔在那裡開小貨車的父親。（我在網上找到一篇2010年利辛縣教師培訓時的論文，《中小學教師職業倦怠對策》，署名孫雨，他說就是他當英語老師時寫的。）
廣東佛山是著名武術之鄉，出過武術大師黃飛鴻和葉問。民風尚武也影響了他，背英語學日語之餘，重撿過去學過的氣功，他說自己用壞的臂力器就有十幾根。作為英語專業畢業生，他非常喜歡廣外（廣州外國語大學），立志報考廣外研究生，一年不行兩年三年。
第一年果真沒考上，但這一年消耗也使他經濟壓力陡增，於是跑去幹搬運工。一方面幹活掙錢，同時複習應考，還不耽誤練習臂力。
有一次，他光著膀子從船上往下卸西瓜，工友站在高處，把西瓜拋下來，他先用胸脯「咚」地一迎，西瓜緩衝下落時他再接住，放在一邊。跟他配合的工友十分開心，一萬斤西瓜很快就運完了，他也很高興，「這種方式既能掙錢，又能幫我鍛鍊肌肉，也啟發了我來杭州以後，找人打我的想法……」
回想佛山的考研經歷，孫雨皺著眉頭說，考了三年，每次都是日語考不過，最後還是全家一起，從佛山來到杭州，考了駕照，跟爸媽一起開小貨車賣水果。這兩三年複習功課放下了，但氣功練得更加勤快，每天生意再忙，也要堅持練足三個小時，捶打肌肉，一天一萬錘，先是用自己做的錘子，後來覺得力道不夠，換成了貼瓷磚工人用的橡膠錘，現在用的是兩公斤重的大鐵錘，隨車攜帶，有空就掄起來，朝自己身上砸。返回騰訊·大浙網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