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讀 形制的新生:陳其寬在東海大學的建築探索

2021-02-08 行走中的建築學

△東海大學女生宿舍東院(攝影:祝曉峰)


東海大學早期建築的主要設計者陳其寬、張肇康先生,與同輩的馮紀忠、王大閎先生,以及再早一些的夏昌世、華攬洪先生,都是自幼受中國傳統文化薰陶,接受了西方現代主義建築教育後又歸國實踐的華人建築師,他們是探索現代中國建築的先行者。由於時代動蕩,他們沒有在現代中國建築的進程中得到應有的重視、傳承和發揚。儘管中國當代建築設計的總體水準亦可能早非今日可比,但一個世紀以來,對傳承的輕視是我們盲從和自大的根源,希望這篇文字能為改變這種現狀盡一份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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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大學校園印象


進入幾何浮雕牆構成的校門,順著預製混凝土鋪就的道路蜿蜒前行,水洗石子、鵝卵石砌築的擋土牆漸次出現,勾勒出起伏的緩坡,坡上面儘是溼潤的青草和野花;低矮的圍牆或鏤空、或素白,交替折行在高大的鳳凰木和榕樹下,掩映著牆內三三兩兩、雙坡挑簷的合院建築……這校園如蘭花般恬淡幽靜,處處散發著書院的氣息,讓人清爽、也讓人沉醉。2013年,我終於來到臺中西北郊的東海大學——一個讓我嚮往已久的地方。


上世紀90年代初,我是一名大學生,正在深圳大學接受建築學本科的基礎教育,我記得在建築系資料室裡翻閱到關於臺灣現代建築的文章,雖然已記不得是哪一本期刊,但兩張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的照片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記得介紹文字裡面寫道這是貝聿銘和陳其寬合作的作品,並在50年代的現代建築中享有國際性的聲譽。當時就想哪天能去親眼看一看,也有一絲好奇,心道這位貝先生的合作者是何許人也?可惜這一絲好奇究竟沒有變成探究到底的動力,此後近二十年間的求學和實踐中,「陳其寬」這個名字就如同凝固的標本一般冰封在我的記憶裡。


△圖1-2: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攝影:AC)


2012年春,看見梁井宇在微博上連發圖片和文字介紹東海大學校園和建築師陳其寬、張肇康。圖片中地標性的的路思義教堂喚起了我的回憶,但真正讓我吃驚的是校園裡其它的普通建築。文理學院、校長寓舍、學生宿舍、藝術中心等等,這些以前我從未在書刊上見過的庭院建築,在空間、建構和場地關係方面呈現出的清晰秩序、成熟的語言體系、以及修養上的優雅和自信,只看照片就讓我有「驚為天人」的感動。之後我留意搜集東海大學校園和陳先生的資料,閱讀、思考、嚮往。我深知庭院建築的空間體驗為任何圖片無法取代,所以開始籌劃專程前往。其時機緣巧合,年半後受王維仁老師相邀參加「臺灣地域主義建築論壇」,終於有機會親身參觀這座美麗的校園。又半年,我再次造訪東海,蒙羅時瑋教授帶領,專門參訪了女生宿舍和女白宮等平日難以入內的作品。


陳其寬與東海大學



△ 圖3:抗戰末期的陳其寬少校


△ 圖4:1953年波士頓-TAC同仁合影,第二排右三格羅庇烏斯,前排右二陳其寬


陳其寬1921年生於北平,自幼勤習書法。1930年代,少年陳其寬在南京讀中學。1940年,抗戰中顛沛流離的陳其寬考入當時隨遷重慶的中央大學建築系,1944年畢業前夕他應召入伍,作為參謀部英語翻譯參加中國遠徵軍,遠赴緬甸、印度(圖3)。戰後陳其寬回到南京,在基泰建築事務所工作。1948年,他赴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留學,獲建築和藝術碩士學位。1951年被時任哈佛大學建築系主任的格羅庇烏斯(Walter Gropius)網羅到TAC(The Architects' Collaborative Inc.,格羅庇烏斯在波士頓開設的建築事務所)工作(圖4、5),並在格氏的推薦下到MIT擔任建築系講師。



△ 圖5:陳其寬在作畫(1950年代初)


1954年,陳其寬接到了貝聿銘從紐約打來的電話,詢問他和張肇康是否有興趣參與臺中東海大學的規劃和建築設計工作。當時,美國亞洲基督教高等教育聯合董事會為了延續1949年前存在於中國大陸的13所基督教教會大學並在臺灣復校,和國民政府商定在臺中創辦東海大學。校董會聘請了貝聿銘擔任校園的總體規劃設計工作。大概由於這個項目的工作量巨大且後繼的建築設計部分需要較多的現場配合,貝先生於是邀請陳、張兩位青年才俊加入設計團隊。陳、張對這次實踐機會顯示出極大的興趣,在規劃和首期建築的設計完成後,1957年陳先生赴臺灣接替調回美國的張先生進行現場監造,並應校方邀請著手創辦建築系。他完成了路思義教堂的設計和建造(圖1、2、6),並成為1958-1964年東海校園建築的主要設計者。到臺灣定居後,陳先生於1965年辭去系主任一職,在臺北成立了自己的建築事務所。也許是因為在面對臺灣1960-1970年代社會現實的時候,缺少東海校董會這樣優質業主的支撐,陳先生後期的建築作品乏善可陳,他把興趣和精力轉向了自幼喜愛的繪畫,並在水墨畫、石版畫等方面取得了極高的成就。2007年,陳先生病逝於美國舊金山,享年86歲。


△ 圖6: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室內


陳其寬在東海大學的建築實踐跨越10餘年,是一個從設計到建造,歷經反思提煉,又回到下一次設計建造的、循環漸進的探索過程。這個過程從代表中國傳統建築形制的合院空間和木構系統出發,逐漸邁向融合公共空間和現代結構的新秩序。作為一位卓越的文人畫家兼建築師,陳其寬作品中貫穿始終的,是他對人文精神和藝術境界的追求,包括傳統文化的根源,也包括對傳統的活用和對新生秩序的探索。如果我們悉心解讀,就不難體察一位學養深厚的建築師,如何從各種既有形制出發,融匯貫通,乃至推陳出新、由物及心的過程。我認為,形制的傳承、演化和創新是東海早期建築作品的核心,對路思義教堂,建築界已有許多研究和評論,限於篇幅這裡就不展開介紹了。本文將重點放在其它日常性的建築上,一則,它們對中國大陸的讀者相對陌生;二則,我相信這些「普通」建築的成就對中國建築的未來有著更為深遠的意義。


文理大道:場地、建構、空間與傳統形制的傳承


△ 圖7:東海大學早期規劃圖

△ 圖8:東海大學鳥瞰圖(陳其寬繪)


在貝聿銘主導的校園規劃中,文理大道作為主軸將老圖書館、行政樓和諸學院串聯起來,是東海大學教學空間的核心(圖7、8)。走進今日的東海校園,近400m長的林蔭步道沿自東向西的緩坡向上延展,約14m的道寬為兩側大榕樹的濃蔭完全遮蔽,包括兩側各3m的人行道和中間7.3m寬的草坪和橫向走道,沒有了車的幹擾,有的是陰涼和輕鬆(圖9、10)。這愉悅的體驗從何而來?一為東西向的縱深,因著緩和的坡度而達到了禮儀和閒散的平衡;二為南北向的面寬,榕樹的低垂加寬了空間尺度,又將視線引向大道兩側退距各約20m的文、理、工、農諸學院。它們之間的距離足以呈現各自的獨立性,但又沒有遠到失去視線上的聯繫(圖11、12),這种放松的圍合與樹木、小徑一起,共同疏解了中軸線固有的嚴肅和儀式,使停留和往來穿梭的人倍覺親切。文理大道的紀念性不是權威的表達,而是自然和人性的相互關照,是生命之間平等共處而產生的凝聚力。



△ 圖9:東海大學文理大道(攝影:祝曉峰)


△ 圖10:從文理大道看理學院(攝影:祝曉峰)

△ 圖11:從理學院看文學院(攝影:祝曉峰)

△ 圖12:從工學院看理學院(攝影:祝曉峰)


四座學院座落在逐次跌落的臺基上,臺基以條石或鵝卵石作擋土牆,與場地的綠意十分融洽,但以露明混凝土腳柱和水洗石子壓頂構成的外框則過於粗大,是個遺憾。每個學院均為傳統合院形制,由四方形的迴廊定義院內的空間。


△ 圖13:理學院庭院(攝影:祝曉峰)

△ 圖14:文學院外景(攝影:祝曉峰)

△ 圖15:文學院庭院(攝影:梁井宇)


沿幾步石階登上臺基,開放的迴廊透出院內的景致(圖13),但仍然需要穿過一座敞廳進入有三面建築圍合的庭院——儘管院裡是傳統未見的大面積草坪和稀疏的灌木,這種穿堂入院的體驗卻是嚴謹的傳統空間禮儀(圖14、15)。迴廊外圍的建築均由混凝土框架結構支撐上部木屋架,形成了單跨連續開間的雙坡頂屋型。這一混合結構體系脫胎於中國傳統木建築,是東海大學早期建築架構的主角,一直沿用至學生宿舍和學生社區中心。無論建築的功能如何變化,這種形制如同我們在任何一個傳統村落看到的那樣,保持了驚人的連貫性,也成就了早期東海大學建築和諧的基調,而統一形制下的細微變化,則成為不經意間彰顯的個性與驚喜。


△ 圖16:理學院迴廊(攝影:祝曉峰)

△ 圖17:文學院迴廊(攝影:祝曉峰)


學院教室的山牆以一磚半厚的定製紅磚牆填充,微微外凸,頂部是不同形狀的木百葉通風窗,開間內則是精細的木門窗,玻璃根據室內需要分為透明和磨砂兩種,如教室的上部開窗透明,下部則為磨砂以減少與迴廊間的視線幹擾。迴廊的建構設計亦各具特色,理學院用方木柱,闌額脫開,與梁之間以工字撐聯結;文學院則用圓木柱,闌額與梁之間封木板,板上開有梅花形漏洞。凡此種種精妙的差別,非進入學院不能察覺,更以委婉的方式透出各學院的氣質(圖16、17)。


後期實施的幾座學院雖然由於面積需求加高了一個樓層,但這方正的迴廊庭院空間仍然得以不折不扣地延續。文理大道沒有如傳統院落建築那樣把建築置於中軸線上,而是代之以開放的景觀步道,兩旁的圖書館、行政樓和學院建築則嚴格遵循了軸線建築的儀式感:它們雖然嚴整,卻並不呆板。一者由於建築原型本身在尺度、比例、材質、建構等方面的細緻考量;二者歸功於庭院形制與緩坡地形的結合,相似的通透迴廊輕置於不同高度的臺基上,在文理大道和學院之間,以及學院和學院之間,建立起錯落有序、內外有別又遠近相望的空間層次,堪稱由單一形制生成複合群體的典範。



△ 圖18:坡地景觀(攝影:祝曉峰)


文理大道沿線的早期建築,是由陳其寬和張肇康在貝聿銘的指導下設計的。陳其寬1957年到臺灣負責督造時,建築已接近完成,場地整形和綠化植栽剛剛開始。他及時制止了對場地的粗糙填挖,並指導施工方順應原始地貌精心放坡(圖18),當時廉價易生的相思樹和鳳凰木等當地樹種也得以大量種植。這種對待景觀順其自然、因地制宜的態度在50年後成就了東海大學蔚然成觀的生態森林,其功不亞於建築上的成就。


男女生宿舍:形制衍化的範本


學生宿舍區的建築是陳其寬和張肇康合作設計完成的,這些校園裡更為「普通」的建築並沒有重複文理大道在臺基上營造平整庭院的做法,而是結合每處建築的地形和內在功用,嘗試空間形制的衍化。


男女生宿舍建築單體的原型與文理大道的教學建築保持一致,仍舊是雙坡屋頂,由混凝土框架結構支撐木屋架,優雅的山牆也仍然延續著同樣的材質和建構方法,只在開間和尺寸上根據功能需要調整,走廊的構造做法有兩種,一種是同文理大道二層建築走廊相同的混凝土欄杆,與混凝土封邊梁形成整體,尺度過於粗大;還有一種採用較細的木製欄杆,走廊樓面的紅色地磚面層退到欄杆後,與混凝土梁分開,這顯然是後繼設計優化調整的結果,既有利於走廊樓面的排水,亦能夠消解原構造的笨拙。總體看來,這種建構形制的「基本不變」或「微調」保證了校園內建築風貌的協調,也宣示了建築師骨子裡的傳統意識:在中國古代建造史上,木構建築從來都以單一的形制來適應各種不同功用和階層的需要,而變化,則留給建築之間的空間關係——作為兩組為學生提供生活功能的建築群,男女生宿舍的與眾不同之處,正在於空間的經營。


△ 圖19:男生宿舍外景(攝影:祝曉峰)

△ 圖20:男生宿舍內庭院(攝影:祝曉峰)


男生宿舍用建築與院牆圍成三合或四合院(圖19、20)。與文理大道建築庭院幾何上的閉合性不同,平面上呈垂直關係的建築交替向外延伸,突破了庭院的矩形平面。這種正交規則下的自由秩序類似密斯的自由牆體和風格派藝術,使庭院得以由間隙向周圍溢出,呈現出圍而不合的狀態。宿舍的半戶外走廊則以橋的方式聯通相鄰的建築,並結合緩坡地形在間隙裡形成上下穿越,豐富了庭院內外的空間體驗。男生區的圍牆較少,建築1-3層都做宿舍房間,這與男生對隱私性的要求相對較低有關。相比之下,女生宿舍對私密和安全的需求更高,但庭院空間的設計卻更為靈動,這看似難以調和的矛盾如何化解?


△ 圖21:女生宿舍設計稿(陳其寬繪)

△ 圖22:女生宿舍內院透視(陳其寬繪)


從一張1957年陳先生繪製的女生宿舍軸測圖(圖21)中可以看出,建築單體向庭院外延伸的幅度和男生宿舍相比明顯增加,籍此在3組內院之間形成了組間的外院,內、外院之間的空間更為模糊、流動。另一個鮮明的特徵是底層架空,用院牆圍出公共活動內庭,與上層的宿舍垂直區隔,從格局上為宿舍的安全性和私密性提供了保證(圖22)。


△ 圖23:女生宿舍外景(攝影:祝曉峰)

△ 圖24:女生宿舍月門與小徑(攝影:祝曉峰)


整個女生宿舍在外圍藉助圍牆和灌木嚴格限制了僅有的出入口(圖23),登記後穿過月門,第一感覺是非常的自由,架空底層聯通著周圍的草坡和樹木,綠意到處瀰漫,院牆高不過2m,以粉白和灰色鏤空兩種樣式交替,腳下是土紅地磚鋪就的小徑,它們順著或平或斜的地形,向不同的庭院分叉行進(圖24),穿牆而過後接入房間外的走廊。院牆上有洞無門,哪裡都可以走通。但當你步入牆內的庭院時,會清楚地感到私密性的加強,這空間似乎在說:男賓該止步了。



△ 圖25:女生宿舍架空與山牆(攝影:祝曉峰)


底層層高相對較矮,架空的部分設石几供學生休憩(圖25),通往2層的樓梯大都做成一跑,增加了視線的安全、也卸去了休息平臺的累贅,樓梯用實體欄板、水磨石包邊,兩側均安裝圓木扶手,與走廊相接的轉彎處都有圓弧形的放大臺階。房間在走廊一側開高窗採光通風,與居中的房門一道形成T字型,在開間的空餘處留下完整的白牆。出於對門窗功能、位置、比例和尺度的悉心整理,這片實體為主的外牆顯示出建築師的洗鍊功力,它退在走廊外側木柱和欄杆修長的身影后,呈現出異乎尋常的輕盈與優雅;在陽臺一側,房間則開落地門窗,下部還是以磨砂玻璃保護隱私……50年過去了,這些貼心的設計略顯殘舊,卻仍給我們以動人的溫暖(圖26)。


△ 圖26:女生宿舍東院(攝影:祝曉峰)


這組放置在坡地上的建築群,高低組群的高差為一個樓層,於是高區底層的小徑在穿過院牆後,以連橋與低區2層的走廊水平相接,並讓沿山坡而下的小徑在橋下「立交」鑽過。院牆在卵石擋牆勾勒的地貌上延伸著,破牆而出的廊橋聯繫著不同高度的庭院和宿舍——在這建築與地形精妙配合的環境裡行走,能夠體味江南園林曠奧收放的韻味,能夠感受建築與自然平等對話、默契交織的愉悅:因為這不僅是美學的建築、建構的建築,也是人性的建築、自然的建築。在陳其寬先生的點化下,這些屬性無分軒輊,融為一爐,使傳統與現代失去了糾結的煩惱,我們只見固有的形制在人和自然的開示下解放了自己,收穫了自由和新生(圖27-29)。


△ 圖27:女生宿舍白牆與敞廊(攝影:梁井宇)

△ 圖28:女生宿舍外院(攝影:祝曉峰)

△ 圖29:女生宿舍坡地上的院落(攝影:梁井宇)


校長公館和招待所:求變的形制


1960年,陳其寬定居臺灣,在創建東海大學建築系的同時,開始主持設計了一系列校園內的配套建築,由於這些建築較少使用紅色地磚和牆磚而偏向灰白調子,被建築系的老師們稱為「白牆建築」。無論從建構角度,還是從空間角度,文理大道和學生宿舍在傳統形制的傳承和衍化層面已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陳先生並未止步於此,他以過去為起點求變,開始了新形制的探索。


△ 圖30:校長公館外景(攝影:祝曉峰)

△ 圖31:校長公館二層陽臺的鏤空琉璃(攝影:祝曉峰)


校長公館是一座2層高的集中式獨棟住宅,並非合院,從總體配置上看比較類似美國的獨家住宅。由於未能進入參觀,內部空間的體驗筆者只能通過建築圖紙想像。但這座建築的外觀清晰地呈現了設計的邏輯,陳先生在這裡嘗試了兩個普通屋型的重疊。從山牆剖面可以看出,兩個三開間的雙坡屋頂在疊合部分出現了下沉的平頂間隙,成為連廊和輔助房間,並為兩側房間提供通風高窗。出於對私密性的考量,1層除大門外只開高窗,2層則是通長的陽臺,陽臺出挑成為一樓大門的雨篷,外緣用整面鏤空的筒瓦牆圍合,既可遮蔽烈日,又能使2層房間裡的私密生活以落地大窗的通透方式與外界相連。公共與私密垂直分層、前後排房間平面重疊:這座建築對傳統屋型進行了「複合」的試驗(圖30、31)。


△ 圖32:招待所平面


招待所在校長公館隔壁,是一座單層的合院建築,由客廳、客房、及院牆組成。與傳統四合院不同的是,公共客廳位居中心,四角與兩側的客房走廊聯通,前後院很小。建築呈「工」字型配置,雖然布局十分緊湊,但不同建築之間卻有著明晰的脫離關係,廳堂與客房之間形成了夾牆式的儲藏空間,而前後兩片院牆則與兩側建築沒有連接,僅以灌木略作遮擋,中軸上亦有洞無門,使前後院成為鬆弛圍合的公共空間,但只要穿過門洞進入,來訪者會清楚地感知到空間私密性的加強,正廳外玄關大門的精緻木作,也進一步明示了待客的禮儀。客廳雖在空間的公共屬性上與四合院的中心庭院相同,但作為聯繫兩側客房的室內空間,卻為居住生活提供了更適應當地氣候的舒適便捷。對合院形制的變化推演,以及對構築單元之間「離」的嘗試,使這座250平方米的小建築看似方整對稱,卻明顯有別於文理大道諸學院,是對基本合院原型一次變革性的嘗試(圖32-35)。


△ 圖33:招待所外景(攝影:祝曉峰)

△ 圖34:招待所入口(攝影:祝曉峰)


△ 圖35:招待所前院


從校長公館和招待所,我仿佛看見了一次「出發」:一次從傳統形制起步求變的嘗試,並且分別包含建構(校長公館)和空間(招待所)兩個方向。在同一時期,陳其寬在美國受到的現代主義薰陶也開始展露,老建築系館(陳其寬1960年代設計的建築系館是東海大學最早的建築系所在地,1970年代學校規模擴大,漢寶德先生設計了新的建築系館,並使用至今,故陳先生設計的系館被稱為「老建築系館」)和藝術中心就是一次脈絡清晰的試驗。

老建築系館和藝術中心:新形制的探索



△ 圖36:老建築系館平面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現代建築正處於戰後大量建造的時期,對大型及標誌性公共建築的需求也不斷上升,各種創新的結構類型和工程技術也重新撿起了二戰前的線索,在各國得到蓬勃發展。奈爾維的羅馬小體育宮、伍重的雪梨歌劇院、小沙裡寧的耶魯大學冰球館和甘迺迪機場TWA航站樓、丹下健三的東京代代木體育場館及聖瑪利亞大教堂,都是同時期設計建造的著名建築。也許是受到外國同行的影響,陳先生也躍躍欲試,但他沒有四面出擊,而是謹慎地選擇了雙曲面倒傘結構作為試驗的起點。


「傘形結構雖然是新興的建築學理,但與我國的建築精神有許多符合的地方。例如雙曲面屋頂,挑簷大,側視為一曲線,其造型系反映屋頂重量下導所形成的自然結果,很符合我國木結構挑簷鬥拱表現靜力傳導的求真精神,與反宇向陽有異曲同工之處,雖是現代結構,而又具中國傳統的風格。」[東海大學建築系.建築之心—陳其覽與東海建築[M].臺北:田園城市,2003.]


從這段陳其寬本人的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在為自己的建築實驗選擇現代結構原型的時候,採取了與傳統中國建築形態相關聯的文化取向。


老建築系館由13×2共26個倒傘雙曲面結構單元組成。在女生宿舍入口旁還有一座加建的活動室,由6個正傘雙曲面結構單元組成。兩座建築的結構單元均採用反梁,這樣傘底的優美曲面就可以通過小直條木模版的痕跡呈現出來。


我猜想當年陳先生在正傘和倒傘之間有過猶豫,或者他想通過這兩個建築考察空間氣氛的差異(圖36)。


老建築系館的倒傘結構為空間提供了變化且富含韻律的頂部覆蓋,空間的圍合則交給牆體來完成,陳先生將帶型窗牆的位置從結構單元的外邊內縮,在牆外形成了一圈2m寬的外廊,作為遮陽和雨篷,室內的空間也因而減少了窗高,並形成了兩排結構柱中高側低的空間形態。老系館標準化的開放式格局符合建築系教學空間「studio」的需求,也為後繼藝術中心更為靈活和變通的單元組成打下了基礎,也為同步進行的路思義教堂提供了施工工藝上的參考和準備。這樣的安排很像科學試驗的步驟:先用一個簡單的試驗考察原型本身,待完善後再嘗試複雜的組合(圖37、38)。


△ 圖37:施工中的老建築系館倒傘屋面

△ 圖38:使用中的老建築系館室內


老系館的建築語言我解讀到兩點:一是結構單元生成了空間秩序;二是自由的建築牆體不僅劃分功能空間,而且與結構單元之間形成了張弛有度的關聯。



△ 圖39:藝術中心平剖面

藝術中心位於路思義教堂草坪的南側,與西側臺地有約3m的高差,功能包括表演兼放映廳、畫廊、藝術教室及樂器練習室,建築面積總共約650㎡。在有了老建築系館的實驗儲備之後,陳先生在藝術中心嘗試給倒傘結構單元賦予新的生命。他用倒傘單元組成4個建築單體來容納上述功能,並共同圍合出一個合院式的建築組群(圖39)。


從西側道路接近藝術中心,漸漸顯露的是一組坡下的低緩合院,靠近道路的表演廳也只有一層的高度,這是由於陳先生利用地形高差做成了階梯式的觀眾席,削弱了建築體量的緣故。沿著石子小徑轉折而下,穿過幾道鵝卵石擋土牆構成的臺地小院(部分擋土牆由於後來修建西側道路已被拆除,甚為可惜);入月門,方可置身坡下的庭院之內,這時,8把倒傘構成的演出廳才呈現出兩層高的主導性體量,室內舞臺通過可以全部打開的摺疊門延伸到室外,與下沉庭院周邊的寬大臺階形成一個露天劇場。庭院的其它3面是畫廊、藝術教室和樂器練習室,這些一層高度的房間平面大小不一,但都置於同樣模數的倒傘結構單元之下(圖40、41)。


△ 圖40:藝術中心北側入口(1960年代)

△ 圖41:藝術中心內院(1960年代)


與老系館類似,內外空間的劃分仍由牆體的圍合轉折來完成,庭院周邊的連廊空間也同樣藉由倒傘在牆外的挑簷來實現。所不同的是倒傘結構單元的立柱斷面轉了45º,更好地對接了倒傘的雙曲面幾何脊線,在與牆體相交時則形成凹槽,凸顯了結構柱與牆體的各自獨立。為了保證各個房間使用的獨立性,教室和練習室的大窗開在建築外圈,庭院一側只開高窗,由牆底部的小孔協助通風(圖42、43)。這裡,各種具體的結構部件和建築詞彙都有各自不同的功用,很容易雜亂,但在陳其寬的統籌下,它們被妥貼地整合在一起,總體上呈現出相當高的抽象度。50年之後,當我在庭院裡站在兩把倒傘結構之間,這些由正方形素牆、梯形高窗,和矩形細木框門構成的填充牆面已經年久失修,但仍然深深地打動著我,因為這些物質的存在已經和結構秩序融為一體,成為庭院空間韻律的一部分。我看到一種新的建築語言在幾經試驗後業已成形,它擁有自己的生命,也記載了一位建築師的學養、心血和求索(圖44、45)。


△ 圖42:藝術中心畫廊(1960年代)

△ 圖43:藝術中心室內(攝影:祝曉峰)

△ 圖44:藝術中心迴廊立面(1960年代)

△ 圖45:藝術中心內庭院(1960年代)


從老建築系館到藝術中心,可以清晰地看見陳其寬先生開啟的另一條道路。新技術產生的結構秩序可以經由庭院空間的組織,生成新的建築。與之前的東海建築相比較,庭院的經營依然靈動,運用地形化解建築尺度、組織空間體驗的做法仍在延續,但這種新建築大膽捨棄了與傳統木造在建構上的直接關聯,反而以抽象的建構表達使傳統庭院的形制獲得了新生。


超越形制的女白宮:空間和建構的詩意融合


△圖46:女白宮平面

△圖47:女白宮剖面


在陳其寬為東海設計的早期建築中,女教員宿舍(俗稱女白宮,圖46、47)在建築語言上最為內斂、也最為耐人尋味。這座建築沒有延續文理大道和學生區與傳統一脈相承的建構語言,也沒有嘗試引進新鮮的現代結構原型,它的設計建成與藝術中心幾乎同步,卻看不到與藝術中心類似的「實驗性」。


女白宮在招待所的對面,正在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羅時瑋教授的指導下整修維護。這是一座從外觀上看相當普通的建築,11個3m寬的相同開間沿東西向的道路一字排開,統合在一個完整的坡頂之下。西邊1/3是起居部分,東邊2/3是宿舍房間,入口在兩者之間。由於地形隨著道路向東側下坡,建築也在這1/3的地方用擋土牆形成了錯層,可以看出西側起居部分空間較高,東側的宿舍則有上下兩層——除了對錯層的表達,這個「沿街立面」簡單抽象,平直的簷口下沒有小椽,開間內的陽臺和開窗比例也不如男女生宿舍那麼修長,除了坡屋面的灰瓦和窗上的玻璃,所有牆面都是白色,這和藝術中心倒是相同,卻似乎沒有與眾不同的建構表達(圖48、49)。


△圖48:女白宮外景(攝於1962年)

△圖49:女白宮外景(攝影:祝曉峰)


然而,所有這些從沿街外觀得到的平淡印象,都在我進門之後被室內空間徹底顛覆。


門廳實際上是一個開放的擴大樓梯間,這使每一個進門的人立即面對一部樓梯,上半層去2層房間,下半層去1層房間、餐廳、以及附屬用房,門廳西側的牆上則是一道月門,裡面是公共起居室。這個相當於樓梯休息平臺位置的門廳不僅是建築動線的樞紐,也是空間體驗的關節。樓梯的走向也讓我意識到,建築內部不僅有東西向的錯層,也有南北向的前後錯層。


起居室佔了兩個開間,在空間上和後面低半層的餐廳相連,起居室裡面又是一道月門,通往西端私密的小茶室。門廳、起居室、茶室:這三重空間的光線,透過兩道月門、以及高處的梯形洞口相互彌散,坐在起居室的環狀長椅上,心會安靜下來,慢慢體味到空間和光的流動(圖50-53)。這種空間氛圍的形成與建構上的抽象度有直接的關係,由於開間足夠多(11跨)、跨度足夠小(除起居室為6m外其它開間均為3m),磚混牆上只需要雙坡向的混凝土薄板來覆蓋屋面——這是一個無梁的屋蓋。梁的取消使混凝土板成為完整連續的天花,與外牆交接處的採光高窗更加強了它的獨立與輕盈。


△圖50:女白宮公共客廳南窗(攝於1962年)

△圖51:女白宮公共客廳(攝於1962年)

△圖52:女白宮從餐廳看公共客廳

△圖53:女白宮門廳和公共客廳的雙月門


沿樓梯下半層就是餐廳,這個空間聯通了坡屋頂的起居空間和平屋頂的輔助用房,並藉助平、坡頂的轉換形成了高窗,和北窗一起豐富了整個公共區域的光線層次。從餐廳向東是一個圍繞天井的迴廊,天井略顯狹窄,北側是廚房、洗衣間、儲藏室,南側是一樓房間的走廊。


與起居室相比,通往宿舍房間的走廊是一個幽閉的所在。一、二層相同,走廊的自然採光被限制在外牆底部和頂部兩條細細的帶形窗上。空間的窄小和光的吝嗇會讓進入走廊的人頓感靜謐,從而放輕腳步、小心行走。進入房間,一張榻式單人床、和一把椅子是屋內落地的全部家具。書架和寫字檯都是從牆上懸挑出來的,連衣櫥也懸浮在走廊和房間之間的隔牆上,上下是透氣採光的高窗和地窗。這間鬥室雖小,卻因為內嵌和出挑的家具而簡明清淨,也因為南北通透的窗戶設計,而擁有了空間的層次、擁有了光和風景。房間2.7m的面寬在立面上被分成3個900mm,高度上則分成上、中、下3段,這一9格模數貫穿了走廊外牆、走廊和房間的隔牆、以及房間和陽臺間的外牆。其中,上高窗和下底窗在3道牆上重複出現,保證了室內和走廊的通風,也構成了空間的層次。牆身的中段則依次是填充實牆、衣櫥、以及能看見風景的固定大窗(圖54、55)。


△圖54:女白宮宿舍的建構與空間層次(攝影:祝曉峰)

△圖55:女白宮宿舍內景(攝影:祝曉峰)


如果把整個建築的體驗連貫起來,我似乎看到了「曠奧」的再現:從門廳的小巧通達、到起居室和餐廳空間的園林意趣、再到走廊的低徊幽閉、最後進入房間,在享有私密之餘,仍能感受光景生動的氣韻。而這一切的豐富,都統籌在東西和南北兩個方向隨坡地錯層所形成的秩序裡,並經由細緻入微的建構巧思,抵達了詩一般的、高度凝練的境界。


女白宮的設計中,陳其寬沒有參照任何現成建構和空間形制,包括傳統和當代。設計的出發點只有兩個,一是功用,包含公共起居、宿舍房間和輔助用房3部分;二是地形,包含東西、南北兩個向度。這裡的功用融合了使用者在物理和心理上的雙重需求;這裡的地形,成了空間層次和動線組織的發端。在拋棄了具象的傳統屋架和時髦結構概念之後,陳先生讓建構語言退居次席,完全服務於以上兩個出發點所生成的空間體驗,而不是為了教條的現代主義語錄而刻意抽象。正是如此徹底的退讓,才成就了空間的氣韻和光陰的流轉,正如謙謙君子成人之美。


通過女白宮,我們看見了陳其寬開闢的又一條道路。既非傳統形制的衍化,也非新興結構的重組,更不同於路思義教堂作為地標建築所具有的特殊結構形態和紀念性。在氣質和品格上,它更接近陳先生的繪畫;它從基本功能和場地入手,用最普通有效的建構方式,去達成一個充滿人性關懷和深具傳統人文氣質的空間體驗。我以為,這正是陳先生本人,作為一位建築師兼文人畫家最純粹的追求和寫照。


東海建築的意義


臺灣著名建築教育家、建築師漢寶德先生曾將東海大學建築分為兩類,一是前期的混凝土+紅磚牆建築,二是後期陳其寬主導的白牆建築。他更指出陳其寬對江南傳統建築素雅靈動的偏好,以及根植在他靈魂深處的、源自自身生活經驗的中國文化傳統。陳先生主導的東海建築,是其文人畫及其文人精神的物質呈現,格羅庇烏斯那裡的包浩斯,乃至中國傳統建築的建構,都只是他的方法,而非目的。


「…… 陳先生是自生活中學習到中國傳統,傳統對他來說不是理論,是如影隨形的。他是標準的中國讀書人,有傳統士人的優點和缺點。他能妥協,能隨遇而安,不固守原則,在生活中尋求心靈的情趣。建築上的表現也是如此。」[東海大學建築系.建築之心—陳其覽與東海建築[M].臺北:田園城市,2003.]


漢寶德先生曾跟隨陳先生參與東海大學建築的實踐,留學歸來後又曾執掌東海大學建築系10年,他對東海大學建築的歸納是本質性的,對陳先生的處世哲學亦有深刻入微的了解,能夠幫助我們釐清士人文化精神、傳統建築根源、以及現代主義影響之間的關係,也能夠解釋陳先生在離開東海的象牙塔後,為何在建築實踐上再無佳作問世,而將重心完全轉向藝術。漢先生也毫不避諱自己的偏好:相比前期建築採自傳統建構的形制,他更欣賞陳先生主導的後期白牆建築,因為它們呈現了中國傳統建築中「活」的部分、體現了求新的創造思維。若從建築師個人的成就而言,我也深有同感,陳先生對古典形制的活用、對新興結構的探索、以及對傳統精神的表現,都達到了更高的境界。


從建築實踐的外部環境來看,1954年開始設計,1963年基本完成的東海大學早期建築,雖然攜帶了幾位建築師不同的個人烙印,形制不盡相同,成就也有高低,但在對人文精神的追求上卻存在高度的統一。這種追求反應了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主義建築對幾位留學建築師的雙重影響。在1950-1960年臺灣社會大眾面臨生存問題的艱難時期,這樣的追求如孤獨的鄉愁一般曲高和寡,能夠實現實乃中國現代建築史的幸事。除了幾位優秀建築師的熱情參與,作為業主的「美式」校董會只管造價,不幹涉設計;負責結構設計的後鳳三先生,光源營造廠的吳艮宗先生傾力配合。這些必要條件對於優秀建築作品來說缺一不可,而東海建築恰好全部具備,這不能不說是上蒼的眷顧。環顧那個時代的兩岸三地,亦有在品質和實驗性方面十分優秀的建築單體得以建成,但像東海大學這樣大規模的、成體系的實踐機會少之又少、幾乎可稱孤本。


這些成因確然是建築史家展開研究的重要線索,但作為建築師的我更感興趣的是,今天我們重讀這個校園的根本目的為何?如此動人的東海建築,又能夠為建築本體的演化提供怎樣的參照和啟迪?


由於我本人的參觀是在東海建校半個世紀以後,所有這些早期的建築都以一種均等的存在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可能再有漢先生當時的機緣、跟隨陳先生參與東海的建設,也無法像羅時瑋先生那樣有機會親耳聆聽陳先生對當年工作的回憶。但也許正因為有這樣的距離感,才能讓我這個遲到的參觀者在某種程度上忽略當年影響設計和建造的種種故事、忽略幾棟建築著作權的爭議,甚至忽略建築師的美學偏好,而努力站在建築本體的視角,在更大範圍的時間和地域裡,尋找東海建築作為一個群體存在的意義。


基於以上原因,我更願意將東海大學早期建築視為一個完整的建築聚落,或是一次集體的建築實踐。我相信陳先生的作品雖在其中較為出色,但也只有放在這個聚落中來解讀,才會對未來產生更為深遠的啟迪。因此,當我以這樣囊括而不是分解的眼光回顧這個集體時,它內部種種不同指向的實驗就擁有了清晰的線索和整體的價值。10年,在歷史中不過一瞬,但因緣際會,幾位建築師在這段有限的時間裡,展開了這段非凡的建築探索。讓我們來回顧一下這段旅程:


文理大道建築群——以傳統的建構形制和空間形制為基本架構,吸納當代的結構體系,形成了現代化的中國建築,並在地生根,其規劃思想,則打破了中軸線建築的傳統,遵循景觀軸線的開放空間原則。


學生社區中心和男女生宿舍——以文理大道建築形成的建構形制為單體原型,但突破傳統庭院的封閉格局,結合使用功能、氣候和地貌嘗試流動的、立體的空間組織,形成了新的庭院空間體驗。


校長公館和招待所——分別在建構和空間兩個方向對傳統形制進行變革,完成了高品質的建築,但在原型的層面上未臻成熟。


老建築系館和藝術中心——現代結構單元(倒傘雙曲面薄殼)的建構實驗,並運用經實驗優化的單元體組合形成庭院,所成就的新形制同時賦予結構單元和庭院空間以新的意義。


路思義教堂——地標性的建築,用現代結構(密肋薄殼)建構新的宗教空間,同時在形式和材質上蘊含了傳統文化和在地精神。


女白宮——吸收各種既有形制的養分之後,捨棄任何原型和形式的羈絆,建築成為表達境界和精神的語言。


在這場探索中,我分明看見了系統式的、多方向的努力。雖然已無法向貝聿銘、陳其寬和張肇康等諸位前輩請教,他們當年在規劃和設計東海建築時是否有如此體系性的意識和計劃,但毋庸置疑的是,幾位先生用充滿智慧的實踐探索著現代中國建築的道路,臺灣著名建築學者王鎮華先生稱之為「一條健康而未開展的路」。我想說,他們開啟的道路豈止一條!傳統是他們的血液,求新是他們的理想。從這些作品身上,我們能夠解讀到對許多關乎環境和建築本體問題的思考,包括人與環境、傳統與現代、建構與空間、原型與地域、抽象與具象、紀念性與日常性等,也能解讀到建築師對這些問題的度量、掌控和表達。其中,有關形制的實驗是最具持續性的,幾乎在每一件作品中都能找到端倪。一則,形制問題是幾位先生的東方傳統與西方背景的交匯之處;二則,對形制的傳承、變革、創新、乃至超越,也是建築本體永恆的命題之一。


鄰國日本有清家清、篠原一男這樣的承前啟後者,他們對日本傳統和現代主義的兼收並蓄,成為當代日本建築蔚然之觀的重要基礎。相比之下,東海大學建築的探索在傳承上顯然後繼乏力。但與其深究種種歷史遺憾,不如從當下開始重拾遺珠,接續探索。我相信,東海大學早期建築聚落所開啟的幾條道路,不僅是鮮活的案例、更是開放的起點,對中國傳統文化在建築中的傳承,對當代乃至未來中國建築的實踐都有著無可估量的價值和意義。


這聚落並未終結,希望我輩未來的傳承和革新,能夠成為它的延續,以及對它最好的紀念。




編輯 | 張遠博 王簫


版權聲明

本文由作者祝曉峰授權有方發表,文章作者享有版權及最終解釋權。原文(精簡版)曾刊載於《建築學報》2015年01期。圖3-8、13、14、37、38、40-42、44、46-48、50、51來自《空間•造境—陳其寬》;圖35、36、39出自《東海大學建築系.建築之心—陳其覽與東海建築》。轉載請通過後臺取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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