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年代初,正常通往西方的途徑中斷了,只能偷渡。我表弟偷渡美國總共花70多萬人民幣。
移民悅讀會第02期:陳希我/《移民》
網易博客(文/陳希我) 送兒子出國留學,為他準備了滿噹噹的行李。說著現在的孩子真是富足,但放在機場的行李車上時,竟覺得悽涼了。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從此這個17歲的孩子要自己闖蕩了。告別,妻子淚囊已波濤洶湧,他就抱抱她,也抱抱我,嘴裡說著:「好了,好了,沒事,沒事。」之前都是我這麼對他說,「沒事」這是我的口頭禪。現在是他對我們說,似乎他瞬間長大了。但,沒事?沒什麼事?出國不是好事麼?
當年我出國時也是這麼對母親說的。都說我從小油條,總是「沒事」掛在嘴裡,但這一次,我知道並非沒事。為了我出國,家裡掏空了,只剩一周的夥食費。還負債纍纍,其中相當部分是高利貸。其實我很知道我家是沒有讓我出國資本的,母親克勤克儉,為我和弟弟攢下了1200元娶親錢,兄弟各600元。那時我在農村中學,就和同事上街修自行車。一下課,就騎著28寸自行車,奔往城市,哪裡有生意就在哪裡做,有次還昏頭昏腦把攤子擺到了女友單位門口。但當然掙不了幾個錢。咱沒有好家庭,不能搞「官倒」,也不能進好單位。有次找到個好單位的門路了,人家一看我檔案,亂七八糟一堆處分,全因打砸。對方是熟人,實話實說:你這種人呀,還是出國去吧!
出國?哪來的錢?回家,母親問起,我就隨口一說,不料母親竟道:「可有冤頭?」有冤頭,就是有路子。於是四處籌借,辦澳大利亞。
那時小報刊載一個新聞,去日本背屍體很賺錢。日本人迷信,人死了,不好從電梯下來,就僱人來背。掙的錢多,中國人就去幹。後來我去日本,專門做了調查,沒這種事。但當時我是相信的,希望澳大利亞也有屍體可背。周圍人打趣:洋人人高馬大的,你一個黃種人背得動?我說:給錢,就背得動!
但我卻生病了,A肝。給我打擊最大的是說以後不能疲勞。但仍然要去。籤證下來了,我記得期限是「8.29」,跟「文革」中福州造反派成立同一日期。正要出發,早去的幾個人電話回來,說不能來,外面根本找不到打工的地方。沒有工打,就無法還債,更無法繼續交學費,就沒有籤證,就會被趕回來。好在我還沒走,於是趕緊退款,改去日本。但退款豈易?於是又借了一筆高利貸辦日本。一批人中很多只能乾等,有的索性還是去了,這些去的,後來因禍得福,10個月後獲得了定居。那些等退款沒有走的,也因為同個事件再走不成了。我是在那個事件前夕「勝利大逃亡」了。
「勝利大逃亡」,是當時一部西方電影。這說法極為悖謬,逃亡可以是勝利的嗎?現在想來,至少我母親那邊的家族,幾乎所有的勝利都是通過逃亡獲得的,從叔輩們的逃離舊式家庭幹革命,到晚輩的飄洋過海。把不可能成為可能,這是這個家族浴火重生的壯舉。
兩年後,我在農村的大表弟也要去美國,是偷渡。90年代初,正常通往西方的途徑中斷了,只能偷渡。躲在漁船的底艙,到公海了,偶爾讓上來透透氣。船上的女性大多被姦淫,這裡沒有法,也沒有道義,只有生存。海上顛簸一個多月,輾轉墨西哥海岸,爬上去,瘋跑,躲進山裡,等著「蛇頭」來接。不料他們藏身的屋子被墨西哥警方發現了,被包圍。大家瘋狂向大門口突圍,表弟個小,只能和幾個女的鑽小門。結果從大門出去的全被抓了,表弟逃脫了。
我知道表弟偷渡美國,是在這之後的。他終於聯繫上了「蛇頭」。「蛇頭」把他關起來,要他結清餘下的錢款。偷渡美國總共花70多萬人民幣。走前只付一部分。不給,就餓,繼而打,還在電話裡打給我姨聽。姨心疼兒子,但沒有錢,就向我借。我奇怪當初他們明明沒那麼多錢,卻仍然要走,至少得問我可以借多少。但也許,問了,就走不成了,表弟還在國內,我就不可能借他們幾十萬,所以只能先斬後奏,置於死地而後生。其實我當年出去不也如此?一些人對我說,你既然有這麼多錢,在中國也會過得很好的。其實我如果不出去,就不會去借錢,就沒那麼多錢。送我兒子出去也是如此,按我的經濟,是無法負擔留學費用的。既沒錢,還要幹這麼大的事,簡直是悲壯了。
大表弟走,表妹走了,是因為沒得生活。二表弟可不是,他和嶽父一起承包了石礦,日子過得挺滋潤。但有一天他來找我,說他們承包的礦山被村裡轉包別人了。合同還沒到期。他拿著合同,讓我找媒體申冤,我也無能為力。打官司,也輸了。他就也走了。仍然是偷渡,這下不是船,是飛機。仍然是先到墨西哥,也被警察抓了。眼看要被遣送回來,「蛇頭」也無能為力。表妹急了,只能自己找門路。一個東北人說可以把表弟弄出來,條件是先匯5萬美元到她中國東北的哥哥帳戶上。跟這東北人素昧平生,要是錢匯了,人還出不來,找誰說理去?這是一場黑買賣。但沒辦法,拘留所傳出消息說,幾天後就要著手遣還。只得求「蛇頭」承擔一小部分,好歹他也有責任。閉著眼睛匯了。好在東北人還真的把人弄出來了。
於是「蛇頭」帶著奔美國。從海灘繞行。「海水裡有割腳的東西,上來時,滿腳是血。也顧不著了!」表弟後來回憶說。但是剛進入美國境內,又被抓了。好在在美國人脈眾多,把偷渡客弄出來,拿綠卡,入籍,各種生意都有人做,已經駕輕就熟。
幾個月前,我姨一家終於全到美國了。但是姨一到外面就生病了。西藥吃不好,外面中醫開的藥不對症,只得託國內常看的醫生開藥方。但是仍然不見好。她患的是水土不服。
我們勸她回來,人都老了,落葉歸根。但她不回來。她的子女全在外面,她要給他們帶孫子。
曾看有關「東亞—北美間斷分布」文獻,說到翠柏。翠柏生在東亞大陸東南部,也在北美生長。當初是從白令海峽遷移到北美去的,生長環境不同,生命的形態也不同。我仿佛看見我姨垂垂老矣,抓在美利堅土地上,像一棵東亞翠柏。